《逝鸿传说作者碎石》第90/94页


  阿清与石付、伏利度等商量,觉得这些残兵既无理可讲,又难以抵御,于是率众人继续东行,往平原郡、广川郡等方向迂回。走了一个多月,已是三月的天,春风将至了,阿清手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各地的羯人因当初石虎的暴政,不为汉人所容,被迫逃难,又无处可去,听到清河郡主带队要回襄城,无不景从云集,从当初广善营的两百来人,猛增到三千多人。
  阿清知道小钰的事后,只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然而当天晚上再次咳血。石付等人秘密传下死命令,不得有任何人再谈到此事,到现在已成为最大的禁忌。
  人增加得愈多,阿清身上的担子就愈加沉重,石付、伏利度等人自然看得出来。他们不停派出人手探察襄城的情况,一面也找机会劝说阿清考虑考虑是否先行西归,再做打算。但阿清一门心思只想往襄城去,谁劝也不听,而手下那些人也只听阿清的,她去哪里,大家不用多说,自然都跟着。石付等人无可奈何,只得费尽心力,勉强维持着局面。
  到了三月下旬,好消息逐渐传来,一是冉闵连着被慕容氏偷袭几次,已经完全缩回了邺城;二是襄城那边的局势也已稳定。大家心中都是高兴异常,加快步伐向襄城赶去。
  这一日清晨,阿清帅队到达漳水。她与石付等人先过了河,查看情况。石付道:“再过去就是巨鹿了。当年项羽就是在这里渡河,破釜沉舟,在巨鹿大败秦军。沿着巨鹿的驿道西进,再过几天就能到襄城了。”
  阿清骑在马上,遥望远处苍茫的原野,甚是感慨。这一片地势平坦,只有零星的十几个丘陵,尚未散尽的雾一条条懒散地挂在丘陵下,风里开来新鲜草木的气息。
  当年项羽的三万江东子弟就是从这里出发,踏破秦军十三座营地,一举击溃二十万秦军。
  阿清叹道:“以一当十,以一人当天下,项羽也是英雄豪杰呀。你看这苍茫大地上,至今还回响着隐隐的铁蹄声……”
  伏利度等都道:“郡主所言极是!”只有石付侧着耳听了一会儿,道:“这可不是项羽军的马蹄声,是真的有群马过来了!”
  “什么?”阿清等人脸色大变,纵马跑上一座小丘,极目眺望,只见东南方的丘陵间,三面深色的旗帜正在快速移动。隔得太远了,也看不清是谁的旗,但绝对不是赵国的。伏利度看了一阵,道:“是向这边来的,错不了!”
  阿清忙道:“传令下去,立即终止渡河,已经过来的百姓赶紧找地方先藏起来!”一名士兵领命而去。
  伏利度转身对跟着的骑兵喝道:“左守备,立即带你的人到西面的土丘后埋伏!禾元平,你带其余人去北面渡口处的芦苇丛中,准备弓弩,等候我的命令!”
  几名军官匆匆赶去准备,阿清与伏利度下了马,藏身在丘顶观察。过了不久,马蹄隆隆,一支六十来人的骑兵队自一座丘陵后快速转了出来。这是一支轻骑兵队,披着暗黄色的披风,当先一面旗上绣着一只熊。
  伏利度轻声道:“郡主,是慕容氏的军队!”阿清奇道:“慕容恪打败了冉闵后,不是已经撤兵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遇到?”伏利度道:“不清楚。他们的目标好象是渡口,如果是路过,应该不会与我们有冲突吧?”
  阿清道:“最好如此……如果我们与慕容氏再惹麻烦,可就更不好办了。”他们藏身的土丘是前往渡口的必经之路,伏利度道:“郡主,您还是先避一下。虽说慕容氏明里打着勤王的旗号,谁知道暗地里是怎么想的,要是有什么意外伤到您可就不好了……”
  阿清往后看去,见仍有几十个百姓还没来得及疏散隐蔽。眼见这支骑兵队就要赶到土丘了,她冷冷地道:“我便那么好伤到么?我是大赵的郡主,难道连番邦小国的士兵都敢欺我?跟我出来!”说着纵身上马,跃下土丘。伏利度暗自叫苦,只得跟着阿清跑去。
  那支骑兵队见土丘上跑下两匹马,当先一人挥手止住队伍,按剑喝道:“来者是谁?”
  阿清一直奔到离他五丈的距离才拉住马,昂首道:“我是大赵清河郡主,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呆了一下,拱手道:“末将燕国赵无究。昨夜探马回报说漳河东岸有大批羯人准备渡河,末将奉大将军之命,前来探察。”
  伏利度见他并不参拜阿清,喝道:“放肆!见到大赵郡主为何不参拜行礼?”
  赵无究还未开口,他身后一名佐将大声道:“大赵?已经没有什么大赵了!我们百户长向你行礼,岂不是笑话?”
  伏利度怒道:“大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就要冲上去,那佐将身后几名士兵纷纷拔剑,阿清手一伸,拦住他道:“别动。你一个人想逞什么匹夫之勇?这话真假未知,你慌什么?”伏利度抗声道:“他……他竟敢说……”阿清斩钉截铁地道:“闭嘴!”
  赵无究呵斥那名佐将道:“不得无礼。我们燕国原是赵之属国,赵国宗祀才亡,我们就出言不逊,岂非小人行径?可退下。”那佐将抱惭而退。赵无究向阿清一拱手,道:“请问,那些渡河的羯人是否由郡主统领?”
  阿清道:“正是。我们不是军队,是逃难的人。我们希望回到襄城,不知道现在襄城的情况如何了。”
  赵无究道:“我告诉你罢。五天之前,赵车骑将军刘显已经弑君,现已带着皇帝的头颅前往邺城。襄城降了,大赵……已经亡了。”
  这句话他说得平淡,伏利度眼前一片漆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过了好半天,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赵无究道:“没有屠城。石锟带着宗亲和群臣已经南下投靠晋国,赵的宗庙已毁,宗祀断绝,非是虚言。城里的羯人纷纷外出,现聚集在巨鹿一带。”
  伏利度放声痛哭,抽出刀来,就要往脖子上抹,忽地手上一震,阿清拍飞了他的刀,冷冷地道:“哭什么?”
  伏利度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地道:“郡……郡主……”
  阿清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道:“你回头看。”伏利度不解其意,回头看去,泪眼朦胧中,只见土丘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站满了族人,有寥寥的骑兵,也有步兵,甚至还有一些百姓。他们担心阿清的安危,纷纷抽出了刀剑,默默无言地准备着。
  阿清道:“这些人不离不弃地追随着我,因为他们相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居乐业,有一个地方可以合家团聚,而你、我就是带领他们的人。你要再敢哭出一声,我不会让你体面地自尽的,我会亲手杀了你这个懦夫。”
  赵无究见伏利度对阿清的话没有丝毫异议,一抹脸,死咬着嘴唇,咬得鲜血直流,真的再不发一声,不禁道:“清河郡主的威名,末将也早有所闻,今日一见,果然非凡。郡主,末将想再问一句,你们确实不是军队么?”
  阿清道:“不是!我们只想与族人会合,西归回家。”
  赵无究点头道:“好。”一挥手,他身后转出一名使臣装束的人,手持节杖,朗声道:“大将军有令,所有羯人须得到巨鹿居山坪汇集,违者以反乱罪论处!”
  伏利度须发皆张,喝道:“你说什么!”那使臣面不更色,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伏利度怒极,仰天哈哈大笑,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他手中马鞭脱手而出,正中那使臣面门,打得他跌落下马。只听一阵急密的抽剑之声,赵无究手下十几骑飞奔而出,一下将阿清与伏利度团团围住。
  土丘上的羯人都发一声喊,一起往下冲过来,这边的骑兵们打马上前,迅速结成阵势,那名佐将大声道:“这些人意图谋反,按大将军令,格杀勿论!”士兵们齐声呼喊。眼看双方的激战一触即发,蓦地听见阿清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灌足内力,直吼得四野八方都是回响,离阿清最近的两名骑手几乎被震得落下马来,其余马匹纷纷人立而起,长声嘶叫,没有准备的骑兵们狼狈地拉紧缰绳,拼命安抚着马。
  阿清的马被吼得四肢乱颤,但是被阿清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她在马上立起身来,喝道:“谁也不许动!你们想做什么?都给我退回去!”那些羯人见她发怒,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不敢再动。
  赵无究见对方被阿清这一声震住,忙也举手道:“都别动,退回去,退回去!佐将,约束你的人,不得无礼!”骑兵们听他的命令,况且被阿清那一声唬住,各自退了回去。满脸是血的使臣也被人扶着走了。
  阿清道:“这命令,是你们大将军慕容恪下的?”
  赵无究恭敬地道:“正是。”
  阿清道:“他下令聚集我们族人,是想灭亡我族吗?”
  赵无究道:“大将军之心思,末将不敢枉自猜想。但我大将军以仁义著称,我燕国也曾为赵之属国,如此残暴之事,也只有独夫冉闵做得出来。郡主大可放心。至于召集之事,当此乱世,你们族人生计险恶,大将军想收编,也是好事。”
  阿清心中雪亮,知道慕容恪不愿自己的族人为其他势力所用,所以想自己吞了。她心意已决,道:“好,我跟你们去。”
  伏利度急道:“郡主!”
  阿清头也不回地道:“传令,全体渡河,跟我一道往巨鹿与族人会合。还不快去?”
  ※※※
  当天晚上,已经行到离巨鹿只有十几里了,阿清命就地休息。赵无究一面遣人飞马回报,一面安排夜晚巡逻的事,还不忘让人送来食物和酒。阿清召集十户长以上的官员二十几人,大家挤在帐篷里喝酒。进来前,阿清命人收了他们的刀剑。
  酒过三巡,当阿清说出大赵已亡的事时,所有人都呆了。人人满怀希望,历尽千难万险,踏着无数人的尸体向襄城进发,没想到自己的国家竟然一夜之间就亡了。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汉子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全都伏地痛哭。不少人跳起来大喊:“国灭之耻,以身殉之!”摸刀剑时才发现被阿清收了,叫道:“郡主,请赐我们刀剑吧!”
  阿清冷冷地道:“没有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许死!国虽亡了,族人还在,现在谁自尽谁就是懦夫行径!听好了,明天才是最关键的一天,石付,你来说一下。”
  石付躬身道:“是。目前的局势是这样,襄城投降后,冉闵收缩回邺城,姚弋仲返回洛阳。慕容恪的大军说是走了,其实仍在附近与冉闵周旋。燕王慕容俊素来眼高志大,有囊括天下、气吞寰宇之心,手下又有慕容恪、慕容垂等当世猛将,我敢断定,将来灭冉闵者必是此人。慕容恪现在命人召集我族人,其心绝非想要斩草除根,相反,他是想笼络我为其所用。但如果我们不愿服从,他可能也会起杀心,至少不能让我们为其他势力收留。”
  一名校尉道:“那该如何是好?明日要伺机刺杀他吗?”
  石付摇头道:“不,明日我们没有任何动手的理由和机会,也根本不可能撼动他什么。大家务必明白,一旦动手,则我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唯有臣服一条路可以走。”
  下面的军官一起大哗。那校尉站起来大声道:“石付是奸人!末将请郡主杀之以谢天下!”其余人跟着一起大喊:“杀石付!杀石付!”
  阿清身旁的伏利度脸上变色,刚要起身呵斥,阿清一伸手拦住他,对那校尉道:“你过来。”
  那校尉驱前几步,走到阿清面前单膝跪下,叩首道:“郡主!我们虽万死不足以报国,怎可为了偷生而臣服番邦小国?石付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请杀此奸人!”
  阿清顺手丢给他一把刀,道:“好,去,你一个人先去把赵无究的人全杀了,提他的头回来见我,我就杀石付,带你们去进攻慕容恪,如何?”
  那校尉大喜,道:“末将遵命!”跳起来叫道:“兄弟们……”
  阿清喝道:“混帐!你没听清我的话么?你一个人去杀,谁说其他人可以跟你去的?”
  那校尉一怔,道:“可……可是他们有六十几个人……”
  阿清道:“我不管。你去杀罢。”说着自顾喝酒。那校尉呆在当场,看看阿清,又看看同样呆滞的同僚们。几名军官跪下道:“末将愿……”阿清一口截断道:“谁也不许!你自己去,记住,一定要杀干净,一个不留。有一个漏掉的跑来杀了女人孩子,都是你的罪过。”
  那校尉呆了半天,跪下道:“末……末将不能……”
  阿清道:“不能?”那校尉道:“是,末将一人之力……实在……请郡主降罪……”
  阿清道:“好吧,念你忠义,刚才自愿请命那三人也跟你去。你放心,有这么多老弱妇孺替你呐喊助威,一定能行。”
  那人汗如雨下,颤声道:“还……还是不能……末将死不足惜,不能连累了郡主和族人们……”
  阿清道:“哦,你想起还有族人了?你想起还有那么多跑都跑不动的老人和孩子了?慕容恪的大军与我们相比,可比你与这六十几名骑兵的差距大得多了去了。石付虽非我族人,可是为我族殚精竭智,立下多少功劳,你们却在这里逞匹夫之能,坏我大事,还有脸说忠义!”说到后面,站起身用力将酒杯一摔,酒水泼了那校尉一脸。所有人都吓得腿肚子一哆嗦,扑地跪倒。帐篷里一时寂然无声。
  阿清胸口剧烈起伏,看了他们半天,道:“大赵灭亡,谁有我的心痛?谁有我这般绝望?要说可以自尽,我早死了千次万次!我不只国破,我的家也完了。可是我的伯伯叔叔、父亲母亲死的死,逃的逃,我向谁诉苦去?我不能哭,不能喊,甚至连沉默都不能……我已经倦到了极至,痛到了极至,但我却还没有倒下,你们觉得奇怪吧?因为……因为还有支持着我的人。”
  她走到帐篷门前,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星星点点的火光遍布在帐篷的四周,几千人聚集在一起,除了偶尔有小孩哭泣或老人咳嗽之外,寂静无声。星空下,巨鹿平原上的丘陵隐约可见,却看不见一个站立的人的身影。人人疲倦到了极点,尽管明日有不可知的道路等着他们,他们也无暇思考,相互依偎着睡了。
  这也许是最后平静的夜晚了。
  “你们看看他们罢,看看罢。”阿清淡淡地道:“明天,我要笑着去面见慕容恪,请求他让族人们离开这里,回归草原。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抗争一条路,有的时候,屈辱和臣服,是你不得不走的一步……明天就知道了。明天……明天快些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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