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鸿传说作者碎石》第92/94页


  归顺。阿清想。
  归顺吧,我要活下去。
  她转向慕容恪,深深地伏下身去,朗声道:“是。我恳求大将军恩准我族人西归故土。”
  慕容恪脸上神色丝毫未变,但他端茶的手却顿住了。他身旁那人赫然起身,大声道:“荒唐!亡国之人,还妄想乞求全身而退?臣请大将军立即诛杀此人,灭其全族!”
  阿清眼前一黑,脑袋重重撞在地上。慕容恪还未说话,只听帐外有人大声道:“报!东平守将孙镜求见大将军!”
  阿清听到“孙镜”两个字,仿佛炸雷就在耳边响起,连刚才灭族的恐惧都消失了,刹时间身体一动也不能动。慕容恪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道:“传罢。”
  帐门开了,有人一进来就匍匐在地,大声道:“小人孙镜,拜见太原王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又尖又细,极之难听。慕容恪笑道:“孙将军多礼了,请前面叙话。”
  孙镜并不起身,一路膝行过来,爬到阿清身边时停下,磕头道:“亡国败将,不敢以贱身而辱太原王。小人得蒙太原王错惜,收我东平郡以为燕国之土,诚惶诚恐,仅代东平三十万民众叩谢圣恩天德!”
  慕容恪站起身来,背着手踱着步,一面道:“你能以大局为重,率东平臣民降我燕国,王兄很是高兴。左右这两天就会有旨意下来,应该还是封你东平候爵,你大可放心。”
  孙镜重重磕了几个头,声带哭腔地道:“太原王之圣恩,小人虽万死不足以报一二!小人对燕国之忠心,可昭日月!虽区区蝼蚁之力,也要为燕国肝脑涂地,以谢……”
  “我请大将军屏去侍卫。”突然有人大声道:“我有机密要事须向大将军禀报!”
  孙镜侧头一看,见身旁说话的竟然是个美貌女子,穿的还是羯人的衣服,不觉一怔。慕容恪道:“你说什么?”
  阿清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凝视着慕容恪的眼睛,道:“我请求大将军屏去所有侍卫下人,我有事关天下之机密要事须向大将军说明。”
  慕容恪毫不犹豫地道:“好。你们都退下罢。”他身旁那名臣子急道:“不可!此人功夫甚是了得,又心怀不臣之心,王爷岂可轻易信之?有什么机密可速速说来,若敢戏弄将军,五马分尸。”
  阿清不答,只直直地盯着慕容恪。慕容恪与她对视片刻,回头笑道:“白末宇,你跟从本王多年,还不知道本王的脾气?这样吧,你和四名心腹侍卫留下,其余都退下。如果有任何动静,下面有五万羯人陪葬,本王也可知足了。”
  那白末宇看来也真知道慕容恪的脾气,不再迟疑,忙招呼所有侍卫跟下人都出帐去。四名贴身侍卫上前来,就站在慕容恪身后,手握剑柄,随时准备着。
  孙镜赶紧磕了三个响头,倒着向后爬去。阿清突然厉声道:“此人不能下去,事情关系的就是他!”
  孙镜吃了一惊,抬起头惊疑地看着阿清。阿清转向他,冷冷地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孙镜赶紧摇摇头。
  阿清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是大赵的清河郡主,也就是大闹广善营之人。我赵国燕王薨在营里时,我就在他身边。你不惜一切代价捉拿的琉殊郡主,当初就是我救走的……”
  她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声音镇静得让她自己都吃惊。孙镜的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渐渐什么话也听不见了,只听见“砰!砰!砰!”的巨响,那是心脏剧烈的跳动。恐惧和绝望揪住了它,所以它拼命跳动,拼命跳动!
  慕容恪微微一皱眉头,白末宇朗声道:“清河郡主,速速将你要说的机密要事报上来!”
  阿清回过身,道:“是。大将军知道此人当初为何强行关押我赵国燕王一家么?乃是因为……”
  “太原王!”孙镜拼出老命扑上前一步,嘶声狂叫,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只听更大的“啪”的一声响,阿清反手一耳光,打得孙镜腾身而起,飞出两三丈远,重重撞在主帐的一根柱头上。他落下地来时,已是满脸满口的血,软软地趴在地上,再无一丝力气动弹。地上到处散落着他的牙齿和血迹。
  白末宇大喊:“保护王爷!”那四名侍卫同时抽出刀来,就要纵身上前砍杀阿清。阿清仰着脖子坐着,毫不动容,眼见那四刀就要砍到她身上,慕容恪猛地喝道:“住手!退下!”
  那四名侍卫立时收手,说听就听。白末宇忙道:“住手可以,过来保护王爷!”那四名侍卫奔到慕容恪身前站成一排。慕容恪恶狠狠地道:“走开!本王岂是怕死之人!”
  白末宇抗声道:“臣身负保护王爷之责,须臾不敢或忘!”竟公然走到慕容恪面前站立。
  慕容恪怔了片刻,嘿嘿一笑,摇头道:“一个亡国女子,尚且敢在本王面前殴打即将封爵之人,本王却连自己的臣子都对付不了,哈哈,哈哈!白末宇,你真是有种!”
  白末宇神色自若,道:“臣等会儿自然来领死罪,不过此刻却不能依了王爷。清河郡主,你擅自殴打本国重臣,已是灭族之罪,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阿清平静道:“此人残酷折磨燕王,至其薨故,只有一个原因――他想要逼问燕王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
  这一下,白末宇的脸上都第一次露出惊恐的神色,颤声道:“你……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吗?”
  阿清道:“传国玉玺乃始皇帝传下来的立国之凭证,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我高祖明皇帝自汉刘曜手中得到,从此称帝,天下景从。冉闵叛乱之时,我赵国燕王将其藏于邺城昭武殿内。这个秘密,连冉闵都不知道。大将军只要打下邺城,取得玉玺,贵国大王就可登基为帝,成为天下之主。这个秘密,是否算得是天下最大的秘密?”
  慕容恪肃然点了点头。
  阿清道:“大将军明白就好。我之所以在此说出来,是因为这个秘密,孙镜和他的手下符申都已知道,所以才不顾一切要捉拿琉殊郡主,想要杀人灭口。如今大将军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慕容恪略一沉吟,道:“白末宇,符申目前何在?”
  白末宇道:“是……在……臣命东平来者皆在左营歇息。”他听到阿清的话,已经深悔刚才自己死硬没有出去,说话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慕容恪浑若无事,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听说符申也是一等一的勇士……立即着我帐前力士,折断他的四肢,将其拉死,其余士兵皆斩。”
  白末宇躬身道:“是、是!请王爷示下,孙镜……如何处置?”
  “埋了。”慕容恪头也不抬地道:“灭九族。凡广善营降卒皆从其例。”
  白末宇此时狠不能飞身出帐,强作镇定地磕头行礼,站起来慢慢往外走。走到帐门时,已经汗出如浆,不想脚下一绊,险些摔倒,慌忙掀了帘子出去。耳边似乎听见慕容恪还在嘿嘿地笑,他放下帐门,气也来不及喘,飞也似地跑去召唤力士了。
  ※※※
  慕容恪确实在笑。他笑了一阵,皱起了眉头,道:“清河郡主,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勇猛无畏之人。没想到赵国灭亡时,诸王群臣降的降,逃的逃,竟是两位女子挺身而出,拯救族人,了不起,了不起。你说出这个秘密,就不怕本王也不想你再染指,把你也杀了?”
  阿清叹道:“大将军说笑了。我赵国有高祖明皇帝那样不世出的雄才,立国只有区区二十三年,便告灭亡,而我族人更是遭到空前屠戮,几欲灭族。由极盛而极衰,这其中滋味,大将军又哪里能够体会。我现在说恨那玉玺,想来将军也不会相信,可惜,这真的是我的心情……我只愿剩下这些老弱妇孺能够西归故土,不要在这纷乱的中原,真的死绝了……”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伏在地上道:“乞求大将军圣恩厚泽,饶了我的族人。我石岚愿同传国玉玺的秘密一起长眠于此,虽万死亦不辞!”
  沉默。沉默。
  慕容恪一直沉默着。
  阿清伏在冰冷的地上,万念俱灰,心中只想:“罢了罢了,小钰,我救不了族人,好歹为你报了仇,这就来与你做伴了。”
  忽听有人掀开了帐门,进来道:“大将军,末将听说清河郡主来了,她在……原来在此。”却是慕容垂的声音。
  慕容恪嗯了一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端起茶喝了一口,嫌冷,推到一边,说道:“哦,是你。我正在考虑如何杀她的事。”
  慕容垂大吃一惊,忙单膝跪下,拱手道:“大将军,我燕国怎么说也曾是赵之属国。今赵新亡,而杀其降者,恐怕不祥。”
  慕容恪偏过头去:“杀她自然有理由。”
  慕容垂抗声道:“无论什么理由,如此对待亡国臣民,皆非妥当。昔日西楚霸王就因为坑杀二十万降卒,为天下诟病,终于乌江自刎……”
  慕容恪不悦道:“龙威将军,注意你的言辞。石岚,你先退下,约束你的族人,等候发落吧。”
  阿清重重磕了两下头,站起来,垂着头倒退着出去了。慕容垂见她出去,急道:“二哥,你真的要杀她?别跟我开玩笑了!”
  慕容恪恼道:“龙威将军,注意你的言辞!”
  ※※※
  阿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心里空空荡荡,又高兴又伤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慢慢地走下山坡,走入羯人群中。羯人们见她来了,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涌向她,跪下行礼。她只呆呆地看着,走自己的路。前面的羯人让出道,后面却跟了越来越多的人。不时有人跪下大声道:
  “末将石乘参见郡主!”
  “末将屯骑校尉成定参见郡主!”
  “小人御前执笔侍郎拜见郡主殿下!”
  “末将助军左石天叩见郡主殿下!”
  “小人……”
  阿清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姓名、官职、爵位……有文官,也有武将;有的身体尚好,有的肢体不全……她也一个都不认识,也懒得搭理,继续往前走着,逐渐穿越了盆地,走到山坡下。她的两名校尉忙赶上前来,阿清上了马,呆滞地看着身后那无数双热切盼望的眼睛。
  她的族人。
  她突然大声道:“前面的都让开,我要看看孩子们!”
  那些文臣武官们一怔,随即纷纷退到一边,于是阿清看见了更多双童真而热切盼望的眼睛。这些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一下子看得她热泪盈眶。
  她想:“就让我一个人死了,多好?还有这么多孩子,多好啊。”
  这么想着,阿清猛地一抽马鞭,拉得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向山坡上纵去。身后无数人痛哭失声,叫道:“郡主,回来!回来!”阿清充耳不闻,径直跑上山去。
  忽然间,传来一声沉闷的号角声,暗哑难听,在盆地上空鬼哭一般回荡。这一声还未停息,又是一阵急密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三鼓乃歇。
  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所有的羯人心中泛起难以言表的恐惧,抬头向两边山上望去。

当前:第92/94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