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鬼子全集.com》第60/77页


“王八犊子,你咒我干啥?”杨雨田摔下了手里的碗,力气太小,碗没碎,只在杨老弯面前滚了滚。

杨老弯在杨雨田的房间里嗅到了一股腥冷的臭气。他又想吐,他强忍着。他盯着杨雨田那张绿脸说:“日本人杀人咧。”

杨雨田翻了翻眼皮说:“他杀他的,关我啥事。”

杨老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不想活了,活着还有啥劲。”

“那你就死去。”

“你弟媳,你侄子都死咧,我也要死了。”

“死了好,死了你就找爹找娘去。”

“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王八犊子,你咒我,我不想死咧。”杨雨田突然娘儿们似的嘤嘤地哭了起来。

杨老弯觉得再呆下去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袖着手,木木呆呆地望了最后一眼杨雨田住的这间房子,他突然看到了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笼罩着这间小屋;杨老弯嗷叫一声,从杨雨田的屋里逃出来。他临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他很痛,半天他才爬起来,腰间被什么东西生硬地咯了一下,他伸出手摸了一下,他摸到了那把杀猪刀。他顺着杀猪刀的刀锋摸下去,摸到了结在上面的血痂。这时,他似乎又嗅到了那缕血腥气,他又想吐,肠胃里已没有什么好吐了,他只干呕了两声。

杨老弯回到家里,他就插上了房门,坐在地上,掏出了怀里那把杀猪刀,他面前摆着的是那块磨刀的条石,他把杀猪刀横放在条石上,“嚯嚯”地磨了起来。腥红的血水从刀上流下来,杨老弯强忍着自己的干呕。这次他把刀磨了很长时候,磨刀花费了他很多气力,他浑身上下冒着虚汗,他苍白着脸,任虚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他大睁着一双眼睛顺着’门缝向外面张望,他看见几双穿皮靴的日本士兵的脚在雪地上走过去,又看见几双脚走过去,那一双双脚在雪地上发出“咔咔嚓嚓”坚硬的声响。杨老弯望见了那一双双走动的脚,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液,唾液通过喉管向胃里滑动的声音,吓了杨老弯一跳。他从地上爬起来,仔细端详那把杀猪刀,刀锋已被他磨得锋利无比,他在刀锋上看到了自己那张干黄的脸。他瞅定那张脸问:“你是谁?操你妈,活着还有啥意思。”

杨老弯从眼角流出两滴清冷的泪水。

天黑了,起风了。风先是一股一股地刮,最后那风就响成了一片,呼啸着,呜咽着,世界就在这一片呜咽声中瑟瑟地抖动着。

杨老弯在这风声中似乎睡了一觉,陡然,他就醒了。杨老弯眼前漆黑一片,满耳都是风的呜咽声。他猫似的弓起身子,轻手轻脚地拉开门插,打开门,兜头一股冷风吹过来,他差一点摔倒,很快他扶着门框又立住了。他一步步往上房挪去,他的身影像飘荡在风中的幽灵。他摸到了上房的门,他听到日本士兵从屋里传出的鼾声,他很快地摸到了门的插销,轻轻地他把门插用杀猪刀拨开,做这一切的时候,杨老弯出奇地冷静,就像开自家的门,回屋睡觉一样。他拨开门插的时候,他听见一双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杨老弯机敏地把身子像壁虎一样贴在门上,他眼见着两个夜巡的日本士兵“嚓咔嚓咔”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他吁了口气,握紧手里的杀猪刀,一转身,无声无息地飘进上房里。日本士兵密密匝匝地躺着,屋子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时的杨老弯嗅觉异常的灵敏。杨老弯顺着气味很快摸到一个日本士兵的头,那头沉甸甸的,散发着温热,感觉极好,杨老弯一只手享受着那颗头很好的感觉,另一只手中的杀猪刀利索地向这颗头下抹过来,一股温热腥臭的血水喷了杨老弯一身,杨老弯又有了那种呕吐的感觉。杨老弯憋足一口气,一颗头一颗头地摸下去,手起头落,杨老弯干得从容不迫,就像在自家的田地里摘瓜,心里漾溢着丰收后的喜悦。

杨老弯是天亮的时候,被日本人捆绑在村头那棵老榆树上的。小金沟幸存的村民又被集中在村头,有三两把明晃晃的刺刀对准杨老弯的胸膛。日本中尉虎视眈眈地瞅着杨老弯,杨老弯不瞅他,杨老弯看见横陈在雪地中村民的尸体,尸体早就被冻僵了,硬梆梆的像树桩一样扔在那里。杨老弯从这些僵硬的尸体上收回目光,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村民,这些村民以前都是他的佃户,每年年底,这些佃户都要往他家的粮仓里送粮食。现在人们脸上的表情是愁苦和惊惧。杨老弯觉得自己该和这些村民们说点什么。杨老弯想了半晌终于说:“你们都笑一笑吧,今年的租子我不要了,明年的租子我也不要了,以后的租子我永远不要了,你们笑一笑哇,你们咋不笑咧?”

杨老弯看见村民们一双双惶惑的眼睛。

杨老弯又看见日本中尉手里的指挥刀舞动一下,接着他看见一只耳朵从他头顶上掉下来,落在脚前的雪地上,那只耳朵在雪地上蹦跳了几下。杨老弯想,这是谁的耳朵呢?接着又是一只耳朵……接下来,杨老弯看见自己没有了脑袋的身体,被捆绑在那棵老榆树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好看,腰弯着像拉开的一张弓……接下来,杨老弯就看见了自己那双脚,然后是脚下的黑土、白雪,再接下来,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杨老弯在最后的一刹那想,活着有啥意思咧……

8

卜成浩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日本人抓了俘虏。

他是夜晚时分带着一名抗联战士潜伏在大金沟的。他这次来是为了察看日本军火库情况的。他和那个战士趴在树丛中,看着不远处的日本士兵把一箱运来的弹药装在那废弃的山洞里。

卜成浩以前曾多次派人来摸日本军火库的情况,可每次得到的情报都不一样,他不知日本人在耍什么花招。他和那个战士一直注视着日本人在山洞里忙活到深夜。日本人撤走的时候,卜成浩觉得很累,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到一顿像样的东西了。卜成浩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可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三五个巡逻的日本兵向自己走来。他想叫一声,或者爬起来撤退,可浑身上下一点也不听他的指挥,他用目光去看身旁那个战士,那个战士趴在雪地上,身下压着枪,瞪大眼睛,张大嘴,也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似乎没有看见走过来的日本人,目光仍盯着半山腰――日本人的军火库。卜成浩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完了。

当日本人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的一刹那,他想起了怀里揣着的那枚手榴弹,他们外出执行任务时,都要揣上一枚这样的手榴弹,是最后时刻留给自己用的。卜成浩很想把手伸进怀里,把那枚手榴弹拉响,和日本人一起炸死在这片树林里。可他的手一点也不争气,僵直着不听支配。

卜成浩看见两个日本兵把抗联战士抬了起来,像抬了一截木桩,后来那两个日本人又把那个战士顺着山坡扔下去,那个战士,像块石头一样顺着雪坡滚了下去。卜成浩想,他已经死了。

卜成浩看见北泽豪和潘翻译官时,他已经能动弹了。一堆火在他面前哔剥有声地燃着,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一棵树上,火烧得他浑身火辣辣地疼。他想起了山里的抗联营地,朱政委和卜贞他们干什么呢?他抬了一次头,目光越过北泽豪和潘翻译官的头顶向远方眺望着。他似乎望见了燃在抗联营地上的那堆火。他闭上了眼睛。

“你是什么人?”北泽豪说。

“庄稼人。”卜成浩头也不抬地说。

北泽豪不出声地笑了笑。一个日本兵把从卜成浩身上搜出的一支手枪和一枚手榴弹扔在了卜成浩的眼前。

“你是抗联。”北泽豪很平淡地说。

卜成浩不想再睁开眼睛了,他觉得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北泽豪说的是什么,他似乎也没听清。他的幻觉里出现了家乡那盛开着金达莱的山岗,绿草青青,白云悠悠……炮声枪声,火光中,宁静的小村狼烟四起,女人孩娃的啼哭声再一次在他耳畔响起。卜成浩咬了一次牙,他睁开眼睛,仇视地望了眼北泽豪和潘翻译官。他看见潘翻译官很快躲开了他的目光。

“你是抗联,我们一直在找你们,你说吧。”北泽豪很友好地拍了拍卜成浩的肩膀。

卜成浩的眼前又出现了抗联营地,冰雪覆盖的丛林中,临时搭起的几间窝棚。他们在干什么呢?卜成浩这么想。他接着看见两个日本兵把烧红的铁条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他嗅到了一股陈年棉絮燃烧的气味,很快就是皮肉烧糊的气味,他听见自己的胸前皮肉“咝咝”地响着。他甚至没觉出疼痛……

他被兜头泼来的一盆冷水激醒了,他再次睁开眼睛。他听见潘翻译官说:“说吧,说了,太君就会饶你不死。”

“你这只狗。”卜成浩咬着牙说。

卜成浩看见潘翻译官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便背过身去。

“狗。”卜成浩吐了口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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