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凰断歌全集.net》第57/165页


  殷谨繁扶着木梓儿一同进去,木夫人则留在了外头。室内布置很简单,却有不少道家阴阳之术的摆设。听闻木丞相素好玄学,看来不假。
  丞相木铮坐在床榻,手中翻着一本《道德经》,听见声响眼也不抬,只道:“皇上请坐,恕老臣病重不能下床请安。”
  “爹爹!”木梓儿跪下,扑在床头痛哭。
  “你这孩子……”木铮将书放在一旁,伸手欲扶贵妃起来,“你堂堂贵妃,岂能这般失仪!快起来,皇上还在这呢……”起先是责骂的语调,说着说着却渐渐放缓,最后唯余一声叹息。
  “爹爹,女儿自知命不久矣,故来见爹爹最后一面!”无论在宫中是多么高傲的贵妃,在父母面前,任谁都是孩子。
  “莫哭、莫哭……”年逾花甲的老人伸出枯瘦的手,缓缓抚摸幼女的发,“吾子福薄,命该如此呐……先是你阿姐,再是你,命该如此。”
  “爹爹此言差矣!”林贵妃病的苍白的脸上浮现两团酡红,她咬了咬牙,挣扎了片刻后一字一句道:“梓儿与姐姐之命薄,皆非天命,乃是梓儿自罪孽。”
  木铮的手顿住,浑浊的老眼中写满了震惊,就连沉默坐于一旁的殷谨繁都不犹诧异的看着那个明明已奄奄一息眸中却似有火在烧的女子。
  “是的,自作孽。”木梓儿仰着脸,艰难的说下去,“姐姐落水并非意外,而是梓儿害了姐姐。如今梓儿之所以至此,只因心系此事不敢忘怀之故。梓儿害了姐姐,这是报应。”她说完后快速低下头,等待父亲的判决。
  木铮闭上眼,十指抖得厉害。最终他怅惘一笑,道:“这,为父早已知晓。”
  “那为何爹爹不……”
  “不如何?责罚你,或是杀了你偿命?”木铮无奈摇头,“木家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一个。你是我的女儿,你得心思我怎会猜不到?何况古往今来,多少人因争权夺利而手足反目?我以为我的一双女儿能免俗,可惜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时隔多年,梓儿今日向爹爹还有皇上坦诚此事,是为了求一个原谅。”木梓儿以病躯缓缓叩首,“梓儿快死了,不想再被这个秘密压着了。”
  木铮叹息,“梓儿,你无需求爹爹的原谅,因为爹爹从未怪过你,相信你地底下的姐姐也是。”
  “谢谢爹爹!”木梓儿喜极而泣,泪水顺着苍白的面颊滚滚而下,沁入石砖地缝,“女儿,如此……终于可以安心的去见姐姐了……”她似是想起身,却奈何虚弱的连挪动一下手掌的力气都消失了。木铮忙挣扎着想去帮她,殷谨繁却抢先一步将木梓儿扶起,喂了她口茶润润嗓子。
  “皇上。”木铮柔和的目光陡然冷锐,“皇上此番前来,应当不单单是为了送小女归宁罢?皇上怎会有空在日理万机中抽时间来瞧老臣了。”
  木梓儿张口想劝父亲什么,却因殷谨繁的一个眼神示意而住口。
  “丞相地位不比寻常,卧病在床朕自然是要来慰问的。”他答得从容,“先帝在时常与朕说,木丞相与他情等手足。先帝既是如此看重丞相,丞相染疾,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你何时竟这般将你父皇的话记在心上了?”不只是因看着殷谨繁长大曾为其师表的缘故还是因位高权重目空一切之故,木铮的话并不如一般臣子恭敬,反是颇为尖锐,“老臣记者皇上幼时便顽劣,与先帝常常如冤家一般,先帝崩后皇上就连哭灵都懒于应付。”
  “丞相好记性,这些陈年旧事都还记着。”
  “不敢,皇上过誉了。”
  “丞相不必过分谦逊。朕明白,丞相虽老,神智还是清明的。”殷谨繁直视着病榻上仙风道骨不见颓丧气息的老者,“丞相可还记得,先帝驾崩时,丞相曾许诺过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六章 忆字何追

  殷谨繁的声音不大,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木铮刹那间白了脸色。
  “辅朕之子,忠大息之山河,开太平之世,定天下之长宁。”老人一字一顿背诵着,眼神似是眺望向了未知的远方,茫茫一片。
  “原来丞相还记得。”殷谨繁微微颔首。
  “记是记得,只是不知皇上是何意?”倏尔他又回过神来,轻蔑而圆滑的一笑,“老臣受先帝重托,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松懈,然而皇上并不信任老臣,又有何用?”
  “好个忠心的丞相大人。”殷谨繁扬眉,讥讽道:“几十年前丞相便是这般忠心于先帝的么?原来不理朝政、一心求访玄学、任由族人门生横行朝野、眼见官吏腐败却视而不见也是为相之道,如此的‘忠心’竟能辅佐先帝登帝位、清朝纲、创盛世、定天下,真是闻所未闻的笑话。”
  木铮蹙起眉头,又很快展开,笑道:“皇上是有求于老臣吧,捅了娄子收拾不了便来找老臣者所谓的三朝元老来了?呵。”他唇边花白的胡子随着语调加快而微微颤着,他眯起眼,傲然不群,“皇上凭什么认为老臣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又凭什么认为老臣一定会助皇上?”
  “爹爹!”木梓儿惊呼,“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大逆不道?”他抬眼扫过殷谨繁平静的面容,轻哼一声,“昔年我尚敢在瀚明殿当众怒斥先帝荒逸无道,而今还会惧意区区黄口小儿不成!什么真命天子、万盛之尊,不过是我捧上去的一个孩子罢了。若我愿意,我现在便可用我手中的权势更换御座上的人!”他一番话说的疾而厉,隐隐有当年追随睿帝叱咤风云的影子。
  林贵妃愕然的瞪大眼说不出话来。
  殷谨繁倒是一脸云淡风轻,“丞相无需再玩笑了,朕知道你不会的。”
  “何以见得?”木铮斜着眼打量着酷似故友的少年。
  “因为你自己曾亲口说过,殷氏皇族,唯朕最适合为帝——在你还是朕太傅的时候。”
  木铮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在这个少年年方十四临近登基时,他对他说过的话。他说,赵王迂腐,安王过仁,秦王无谋,淮王少勇,太子年幼,才智却不输诸兄,更为皇后嫡出,谙熟帝王权衡之术,远胜宗族子弟,莫负重望。
  老人眯起的眸中有赞许的光芒倏忽划过,他将手中的书籍置于一旁,只道:“你这副十足笃定的模样,倒像你父皇。”
  殷谨繁笑而不语。
  老人语调陡然一转,“但你有明君之才却无圣主之心,你根本,就没把当皇帝这事放在心上过,之所以和你的哥哥们争权夺位,也只是为了保命罢了。陛下,你接过传国玉玺登上御座时的眼神,分明是不屑的。这三年来你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纵使只是在做戏麻痹佞臣,但你敢说你没有半分沉溺进去?”
  殷谨繁却大笑出声,“好、好,朕就知道太傅并非自甘堕落,虽是沉寂多年,可还未老,仍是当年以天下、以百姓、以江山万里为己任的木铮!”略顿,又道:“不错,朕确实是不愿做皇帝的,可天让朕托生到了德英皇后肚子里,朕也别无他法,否则这御座谁爱坐谁坐去,朕才不会稀罕!只是太傅也曾教过朕一句话,在位其者谋其职。所以纵然朕不喜欢,朕也得将这个皇帝好好做下去。太傅说朕不像个好皇帝,那太傅便该来教导朕如何去做一个好皇帝,朕若成了沉湎声色的昏君,臣子难道不该有责么?没有人生来就会为善,也没有生来就会作恶,关键是看处于怎样的一个情形中。太傅您说是么?”
  木铮敛容,久久不语。空荡的房间寂然全无半分声息,原本呼啸的的北风似乎都瞬间静止,天空愈发阴的厉害,光影昏暗投在人脸上,掩住了各自的神情。贵妃木梓儿的气息已愈来愈弱,只暗暗在心里念佛经祷告,却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她的丈夫与父亲。殷谨繁在说完那一段话后便抿唇,微微垂等着木铮开口。
  花甲老者历经沧桑的眼中忽然涌起了大片大片的哀凉,“知道么,当年我与阿滟一同辅佐阿珣的时候,也相信他能成为一代明君。
  阿滟是陈皇后之闺名,阿珣是睿帝之帝讳。木铮却是张口直呼。
  ”睿帝不是一代明君么?他有那样大的功绩。”木梓儿声音微弱。
  “曾经他是,后来不是。”木铮道:“一个帝王是否是明君,要看他统治下的百姓是否安康,而非他做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曾经阿珣爱民如子,可后来他变了。他开始穷兵黩武征战四方,在吞并萧国大半国土后,他甚至将都城迁到了更为繁华的琴州,日渐荒废了朝政,耽于享乐。”他唇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永业年间的大息成了什么样子,梓儿你养于豪门深闺不清楚倒也罢了,皇上可是明白的。”
  殷谨繁颔首,“自永业元年起,先帝开始贪恋女色,苛政暴敛,举国上下奢靡成风。”
  “是啊,他成了这个样子。”木铮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更可怕的是,他已经完全听不进旁人的话了。我屡次向他进言反倒险些被他族诛,就连阿滟都被他气至病殁。”他看着殷谨繁,“你母后大殡的那天,我看着你父皇一面哀泣一面卧于美人怀中,心便一分一分冷了下去。当年我们三人皆是起于寒微,木氏一族不是什么士族名门而是商户人家,阿珣不是什么皇帝而是偏远宗室旁支,阿滟更只是顶着承平大长公主养女之名的歌伎。我们一同熬过了那么多的苦难从小人物成为了站在帝国巅峰的人,可我们却再也换不回当年饮酒赏月,并肩谋划未来的岁月了。”
  “因为时光从不会凝滞。”殷谨繁看着木铮苍老的容颜,蓦地开口。哪怕是名留青史的名相、不输须眉的女杰、文经武略的帝王,也无法抵御光阴的侵蚀,那些瑰丽的传说,也终会湮没于岁月。
  “这个道理,我在那时便也顿悟了。”木铮声音沙哑,“就连阿滟,他曾鹣鲽情深的妻子他都能冷漠如斯,那更何况是我。所以从那开始,我便不再插手朝中大事,一心求访玄学,学着他那样过起了荒废散漫的生活。不过我又担心我过分放权会让自己被架空,所以我仍是牢牢握住了手中权柄不肯轻易让给别人,任由我族中之人把持朝政以壮大家族势力。”
  “所以方有今日之祸。”殷谨繁接过话来,“这些蛀虫,朕容不下,天也容不下。若想还黎民一个河清海晏,那朕的眼里就不能出现这些人,故来问丞相一句,可愿助丞相一臂之力。”
  木铮没有答话,似是怔怔出神。木梓儿在广袖下的掌心则紧张的微微颤抖。
  “朕知道丞相有这个能力。”殷谨繁继续道,声音不疾不徐。背光而坐,昏暗中的眉目像极了他的父母,像极了那份年少张扬踌躇满志,“几十年积累,丞相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了大息的每一处,盘根错节如百年枯木。且有京中第一望族唯你命是从。更何况您还没老,纵使同辈的故人已然作古,您也还是那个知天下擅谋略智近乎妖的木铮,非小辈所能及也。”
  “你请我辅佐你,为你铲平道路。可就连你父皇都让我失望了,我又焉知你不会呢?”木铮坐直身子,混沌的老眼忽然有精明的光芒溢出。
  “丞相不试试,怎知将来如何?”
  木铮沉吟,有意无意的拔高了声调,“话虽如此,可皇上莫要忘了老臣也姓木!”他昂起头,眉头蹙着,“当年老臣不顾一切以平民之力助先帝成就功业,虽是日后得了个官爵显赫门楣光耀。但你可知老臣年少时的一腔热血是用多少血亲的性命祭奠的么?这些年来,老臣一直对家人甚有愧疚……”
  “可这不是你纵容他们的理由。”
  “老臣自然清楚。”木铮摆了摆手,“于公确实如此,但于私,皇上让老臣如何下得来手?皇上想肃清朝堂,将被士族夺去的权利争回,首当其冲的,便是老臣的家族啊。”
  “爹!”木梓儿再度跪下,“如此才更需爹爹出面呐。”
  “梓儿,你快起来,地上凉。”木铮急道。
  “爹爹听梓儿一言。”木梓儿拽住木铮的袖子,如同幼时一般,只是这回再也不是缠着父亲撒娇要糖吃了,“爹爹若是继续纵容族人,无异于是厝火积薪,可护木家一时,确保不了木家一世。”她红了眼眶,有些磕巴,“女儿先前也是如爹爹一般的心思,哥哥好赌,却又逢赌必输,每每捎信来宫中向女儿求救,女儿总是不忍哥哥受苦,设法将宫中财物私运出宫给哥哥解燃眉之急。日积月累,数额多得女儿都不敢相信。然而哥哥反倒还愈发变本加厉了,终于以至女儿有禁足之祸。
  木铮看着女儿,寂寂无言。
  “毒瘤如不及时剜去,只会愈加滋长。”木梓儿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纵容将助长贪欲,非但不利于族人,反是会害了他们。爹爹请听女儿一言,趁早下手。哥哥便是最好……最好的警告……”说到最后几句时,她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木铮怜惜的看着小女儿,“你希望为父怎么做?”
  木梓儿深吸口气,拽住木铮袖子的手抖得厉害,“请爹爹以多年之威信,向族人陈明利害,令他们……令他们散……散尽不义之财。”她知道她说的是怎样一个关系重大之事,但她坚持着说了下去:“否则……木家难保百年之昌盛,终将,毁于民怨。请爹爹,劝说他们,将财务悉捐国库,以……以抵部分罪孽。”
  她转了个方向,对着殷谨繁一拜,“臣妾敢问皇上,可否就此从轻处罚。”
  殷谨繁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朕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那些士族大家查抄几家以儆效尤便罢了,若都除去,非但朕没有这个能力,朝廷也会元气大伤,不如各退一步。毕竟,大息还要仰仗那些士子官宦呢。”
  须发皆白的老者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眸中刹那转过百种思绪,最后,他从床榻上起身,向眼前尚未及冠的少年行叩首大礼,“老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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