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手记全集.com》第4/53页


不然,她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跑到扫描室里来,而不是按照通常的做法等待影像胶片和诊断报告?!

情况的确不妙。两天后制作出来的胶片清晰地显示出,我的后脑有个2.5厘米×2.3厘米的病灶,圆圆的像个乒乓球漂浮在那里,紧挨着大脑中枢神经,清晰突兀,还有点神秘,就算我这个纯粹的外行,也能很容易地分辨出来。

在北京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单上写着:

左侧桥臂异常信号,占位?

左侧桥臂占位及脑膜增厚和右额后部脑膜结节。

考虑转移瘤可能。

以我浅薄的医学常识,也能明白,在医生用语里,“占位”就是“肿瘤”。更糟的是,增强扫描的胶片进一步显示,不仅是“占位”,而且是多处“占位”。很显然,我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以及核磁共振胶片上显示出来的影像,都是“脑瘤”不容置疑的证据。

“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李金主任缓慢地、轻轻地说。看来,这就是让我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的罪魁祸首!

眼见她如此迅速地找到了我的病灶,我不禁心生敬佩。但是她没有为我采取任何治疗措施,而是建议我去看神经外科。一个内科医生给出这样的建议,就意味着她把我的病排除在“内科”之外,归由“外科”治疗。

这让我们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外科是干什么的呀?不就是把脑壳锯开,还要把脑仁给切掉一块吗!

检查报告结论中的“转移瘤”三个字让我们更加紧张:这意味着我脑子里的肿物不是“独有”,那么它是从哪里转移过来的呢?那原发的肿瘤藏在我体内的什么地方?还有,既然已经到了“转移”的地步,那就更有可能是个“恶性肿瘤”,而且已是“晚期”?

整整一个晚上,我和晓东都深陷在这个恐惧的疑问中。

第二天我们再去医院。按照医生安排,在全身上下到处搜寻肿瘤的原发部位。根据通常经验,他们认定肺部的嫌疑最大,因为肺癌有个常见的发展趋势,就是往脑袋里跑。可是,在一次X光透视显示我的肺部没有任何异常之后,医生一下子没了目标,不知从何下手。

我在电话里把检查结果告诉报社的医生金晓虹。为了证明肺部“清白无辜”,我还再三强调,单位每年安排的例行体检中,我的胸部X光透视都没有任何问题。金医生对这一切一清二楚,而且还知道我最近一次体检不过是在两个月前。尽管如此,她还是将信将疑。对她的看法,我是从来不敢忽略的。这位中年女性虽然不是名满天下的医学专家,在任何一门医学专科上也涉猎不深,却拥有异常丰富的临床经验,处事干练又头脑清晰。过去十几年里,我无数次地请她看病,无论身体有任何不适,她总能利用她的经验让我满意而回。现在,她提醒我们,X光透视看不到问题,并不能说明我的肺真没问题。“肿瘤有时候会非常聪明地躲藏在锁骨后面。”她说,“这是一般X光透视看不到的死角。”

她还告诉我们,有一种新技术可以把周身上下扫描一遍,其英文的缩写名称叫PET(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她在远隔千里的上海,在电话的那一头,给我们详细讲解这种技术的功能和原理,耐心地把那些专业理论说得可以适应我们的理解能力。原来恶性肿瘤细胞的代谢水平和正常细胞有着明显区别,PET正是利用这个规律来观察你身上的异常细胞。这一技术在临床上没有任何副作用,其敏锐程度甚至不会遗漏小于一厘米的恶性肿瘤。不过,医生很少主动要求病人做这种检查,因为它的价格高昂,做一次全身扫描要上万元。

晓东听了这一番话,立刻催促我去做PET。我却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想想自己活了50多岁,看病吃药的钱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啊!

不管怎样,我们再次去了医院,结果居然很不幸地让金医生说中了。全身PET扫描暴露出左肺上叶的病变。接着,CT(计算机层析成像)再次证实它确凿无疑地存在,而且正是隐藏在我的锁骨后面。更糟的是,胸部扫描不知怎么竟弄到肚子上,扫出我的肝脏也有肿物。

现在,我躺在床上,一会儿昏沉一会儿清醒,想让自己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我开始相信,这不是噩梦,是真的。我正面临最坏的结果。

我禁不住在脑子里搜寻关于癌症的知识,可惜当时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少得可怜,所有的知识其实只不过是一句话:癌症就是绝症,癌症确诊报告就等于死亡判决书。我的亲友中有好几位身患癌症,他们临终前的羸弱之躯和绝望目光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人是如此渺小,癌的力量又是如此强大。此外,我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癌症的发病率在迅速增加,越来越逼近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环境似乎也在助长这种势头。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它有一天竟会落在自己头上。

有一会儿,我开始怨天尤人,还埋怨自己:为什么是我呢?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为何要下如此狠手?为什么我就没有好好养护身体?为什么我就没有好好享受人生?我沉浸在这一连串的“为什么”中,情绪低沉。好几个月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怨天尤人自责自悔的情绪非常有害。它和恐惧、急躁并列,可以算作癌症患者最糟糕的三大心理特征,也是我们康复之路上危险的陷阱。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影像胶片在北京医院的好几个科室里会诊。肝部肿瘤很快被排除了,看来还不到“全身转移”的地步,不过,结论依然很坏。脑部病灶和肺部病灶是确定无疑的,医生们也有充分理由把两者联系在一起:肿瘤原发部位在左肺,脑袋里的是转移瘤。

“如果是这样,就是肺癌四期。”胸内科的一位专家这样说。

中国式的“专家门诊”

医生下班了,病人也散了,刚才拥挤不堪的医院走廊现在空荡荡的。我倚着晓东,两人并肩,蹒跚而行,感觉又冷又无助。在经过令人难以承受的路上颠簸、漫长等候和期待之后,我们沮丧地发现还是在原来的起点上踏步,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围的朋友纷纷建议我们去北京天坛医院,大家都说,对付我这种病,这家医院是最好的。我们所能得到的全部资料――新闻、研究报告和网上信息,也都显示它的神经外科是“全国排名第一”。有位“主任”,拥有一大堆耀眼的头衔。还有人告诉我们,他是我们国家最好的神经外科专家、手术台上操刀开颅的高手,既迅速又可靠。

靠着晓东的搀扶,我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就像所有癌症患者一样,开始了慕名投医的漫漫路程。马晓先早已闻风而动,千方百计去联络这位权威,可惜不能如愿。她告诉我,“主任”不在北京。就算在,想要见到他也是难上加难。幸运的是,她找到天坛医院神经外科的另外一位医生,也是一位“主任”,也是大权威,也拥有很高的专业水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于是我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见到他,来一回最权威、最专业、最有临床经验的诊断。

忍耐了两个小时的路上颠簸和头晕目眩,又花了300元挂上专家号,我们终于获得机会面见这位专家。尽管是个“特需门诊”,却没有谁来给我们约定一个准确时间,所以还要经过一番漫长的等待。四周全是等候就诊的病人,绕着专家诊疗室外面的门廊坐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张脸都带着混沌不清的绝望和希望。这也显示出此人的确享有盛名,肩负着如此众多的期待。我好不容易找个座位坐下了。由于眩晕和畏光,几天来我一直半闭着双眼,还戴着一副墨镜用来遮光,即使在屋里也不敢摘下。

我们在昏暗之中耐心等了三个小时,终于在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见到“主任”。我不知道这位“主任”和那位“主任”究竟哪个才是神经外科主任,反正听到别人都叫他“主任”,我们进门也就忙着叫“主任”。他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一下头算是作答。

我的内心充满敬畏,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时刻,赶忙摘下墨镜,努力睁开双眼,尽力传递我的尊敬,同时想要看清楚这位能够救我性命的人。

于是我看到一个保养很好的中年男人。他只看了我一眼,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核磁共振胶片上。我强打精神,试图叙述我突然发作的症状,可是很快发现他对我的话不感兴趣。他的热情似乎只在向他对面的年轻医生侃侃而谈,年轻医生则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可以感觉到,他认为我脑袋里的病灶是恶性肿瘤,并且列举胶片上呈现的种种特征加以证明。

我努力提高声音,希望他的注意力能转移到我身上来。他看我一眼,因为我打扰了他而显得很不高兴。

“突然发作的?”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问话,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自己先得出了结论,“不会是突然的吧!”

我注意到“突发”这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但在转瞬间就被他否定了。看来他不相信病人,只相信机器,相信那张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胶片。也许他认为我的脑子已受损害,必定思维混乱,所以根本不相信我还能讲清楚事情经过。不久之后我就知道,头部疼痛眩晕的症状是“突发”还是“渐进”,对其病灶性质的临床诊断是个关键依据。由于“恶性肿瘤”的生长是个渐变过程,所以伴随而来的症状通常也会由弱到强,而不会像“脑炎”或者“脑出血”那样“突然暴发”。可当时我还完全不知道这中间的区别。我由衷地觉得自己是那么无知、那么渺小,而面前这位专家是那么博学、那么伟大。

“主任”延续着自己的思维,对我依然视而不见。他的目光还在他的学生身上。他从喉咙深处缓慢地发出一种坚定不移的声音,像讲课,又像训话。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地在我的胶片上指指点点。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几分钟,他一直在对他的学生高谈阔论,就像在发表演讲而不是在为病人治病。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他的一个病人,而不过是一个病例,在适当的时候自己送上门来,做了他的教学标本。

这种感觉很快影响了我的心情,让我疑惑。我能理解由于病人太多,所以医生只能让病人排很长时间的队,看很短时间的病,但我不能理解他们怎么会如此不在乎病人的心理感受;我能理解医生因为见多不怪而产生的不耐烦和冷漠,但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只知道那些仪器、胶片和检查报告,而完全不顾及病人自己的身体症状;德高望重的医生门下理应高徒满座,他们利用临床病例来教导弟子也是必不可少,可是我很难想象,他们既然已经与病人“特约”自己的时间,并且为此收费,竟又不肯把时间专注在病人身上。这情景就如同你花了一大笔钱之后来到期待已久的埃及金字塔,经验丰富的导游把钱揣进口袋却视你如无物,扭过脸去教导他自己的儿子如何谋生。

当前:第4/53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