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手记全集.com》第51/53页
那是一条群山环抱中的小路,百草丛生,万木葱郁。山路越来越陡。我遥望半山腰的一座小亭,似乎远在天边,心说凭我这老弱病残之躯,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了。这样一想,渐渐觉得脚下发软,气也不够用了,开始大口喘息,不免更加沮丧。
朋友对我的状态好像浑然不觉,只顾引我向上攀登。不知不觉已达山腰,小亭赫然就在眼前。凭栏处,隔着山谷极目远眺,云淡风轻,海阔天空,屋顶星星点点,精巧如园林盆景。低头又见脚下立一小牌,写着“海拔207.8米”――这是我生病以来到达的最高点,而我竟不觉得累。
我大乐,满腔沮丧乖戾之气一扫而光。
我们仔细品味大自然的恩赐,谈论过去几年病榻上的日子,慨叹生死悲欢,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希望。不过,人生有很多东西看上去重要,到头来全都可以放下。我已放下种种功名利禄,放下种种欲望焦虑,可是竟没有想到,就连疾病本身,也是可以放下的。
事实上,癌症患者想要拥有乐观宽广的胸怀,是很不容易的。想要保持一种持续不变的乐观,就更加不易。很多事情说说容易,做到很难。即使一时一事想明白了,也不能做到时时事事都想明白。我们遭遇从天而降的打击,面对死亡的恐惧,面对病痛的折磨,面对种种绝望和希望的纠缠。每一次求医问药、每一次住院治疗、每一次接受或者拒绝医生的建议、每一次目睹或者耳闻病友的逝去,都像经历一场精神的炼狱。好不容易度过最困难的日子,病情稳定下来,心情也稍感平复,然而事情还没有完。我们似乎永远不能成为精神上的强者,因为有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无时无刻不悬在我们头顶上。
过去几年,我没完没了地应付全身上下的复查。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就要来上一轮:X光扫描、CT扫描、核磁共振扫描、PET扫描、骨扫描、B超扫描、癌胚抗原检查、血液常规检查,大大小小的胶片和检查报告塞满了一大箱子。每一次复查都会排除老问题,同时又会发现新问题:可疑的病灶从后脑跑到前脑,从左肺跑到右肺,后来又出现在胆囊和脚踝骨,此起彼伏。也可以说,要是光看胶片影像,此人从头到脚都是“肿瘤”。这恰恰应了肺癌最常见的恶化趋势:不是“脑转移”,就是“骨转移”。
我就这样一直生活在“复发”和“转移”的悬念之中。悬念不是事实,却像一片阴云,隐约盘踞在内心深处,挥之不去。每次走进医院都是怀揣忐忑不安的心思,出来的时候又强装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人前谈笑风生,插科打诨,可是一个人静下来,就会被这些吉凶未卜的悬念搅扰得心绪不宁。
是啊,我太注重自己的病了。我的身体正在康复起来,我的精神却还没有达到正常人的水平,所以在潜意识里还是把自己当个病人,好多事情都还没有做。我还没有到大海中去游泳,还没有身负全副滑雪器具重返雪山之巅。我一直梦想着去探寻世界上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一直梦想着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像个真正的山里人一样过上一年,却都不敢成行。我已经如愿吃到了最棒的清蒸鲥鱼,可是我敞开肚皮吃上一顿涮羊肉的念头,却因中医的劝阻而耽搁至今……
我开始问自己:我能把疾病也放下吗?
山间一派清新,带着树叶和泥土的味道,烟雨蒙蒙,丝丝入心。就在这悠远宁静的山海之间,我感觉到一种精神力量正在渗入肉体,渐渐清晰。我明白了人为什么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上几小时、几天甚至几年,只是怔怔地凝望着空中的白云或者繁星。
快乐源于单纯,健康也是如此。所有事实都在证明,心灵有可能成为肉体最完美的守护者,也有可能成为肉体最直接的摧残者。
身心合一。它让我的精神力量变得强大,也让我的生命变得快乐和富有生机。
我们歇息片刻,继续攀登,转眼间顶峰已在脚下。回首浮云低,意犹未尽,于是,我在这山巅之上,踏着薄云,披着浓雾,做了20个俯卧撑。从这时开始,我有了一种感觉:自己在肉体和精神方面都已是正常人了。
重返雪山
愉快的心情常常起因于生活中有一些令人愉快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用快乐把我们的生活填满,让美好的东西进入我们的内心。这样,我们体内的“自愈机制”和“免疫系统”就有更多机会获取新的生命力。
自从疾病猝然降临,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雪山。我喜欢高山滑雪。这种野性十足和富有刺激性的运动,即使对于身强体健的人也会险象环生,可我对它一直念念不忘。每到冰封雪舞的季节,眼见雪友们来来往往,欢天喜地如过年一样,我便渴望着重返雪山之巅。
现在,我竟真的又站在这里了。
这是一处狭小的山梁,孤独地矗立在群峰之上。皑皑冰雪覆盖了重峦叠嶂,雪山和天空彼此映照,绵延起伏,明暗对比强烈,随着阳光的移动变化万千。这是一个蓝色和白色绘成的世界,是一片最原始的家园,不曾被污染,也不曾被扭曲,你可以在这里体验最单纯、最快乐的自己。
恍惚中,我仿佛身处睡梦中的天堂,轻咬一下舌头,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天气很冷,还刮着风。也不知是因为周围美丽的景色,还是因为空气清新,或者是因为梦想成真而兴奋不已,我只觉得神清气爽。
晓东站在我身边,一袭白色滑雪服,一顶鲜红头盔,眼睛从雪镜里看着我,满含期待,又有几分担心。
我告诉她,感觉好极了,头不痛,胸不闷。接着大喊一声“我去也”,飞身滑下陡坡。
眼底千堆雪,耳边百丈风,心中无限空寂,脚下卷起一片雪雾,甩到身后远远的地方。
忽见山脚有一个身影,迎着我向山上奔来,两臂高举,使劲摇晃。
“太――棒――啦!”我听到他在大喊大叫,“奇――迹!奇――迹!”
我辨认出那是安东,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滑雪教练。几年前他有一天来看我,本想与我相约来这里滑雪的,可叹我竟病入膏肓,连站起来都不能了。那一晚他坐在我的床头,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我使劲笑笑,对他说:“你去吧,替我多滑两趟。别忘了拍几张照片拿回来给我看。”我当时以为,这种快乐只有来世可期了,就把自己的渴望寄托在朋友身上。谁能料到,今生我居然还能圆梦!
转瞬间我已来到山下,停下来大口喘息,感觉两腿发软,同时意识到刚才的滑降动作全走了样,一定很难看。可是我这位严格的教练毫不介意,他一头冲过来,把我抱住,说他看见我从山上下来,忽然非常非常激动。还说我创造了一个伟大的奇迹。
那天分手后,他意犹未尽,给我发来短信,说他滑雪已有18年了,这是让他最感动的一次。
我回答他:“今生一个梦,圆了。”
当晚回到营地,我和晓东依然兴奋不已,忍不住给那些关心我的朋友发出一条短信:
“号外:凌志军重返滑雪场。”
此前我已提到人体内的“免疫系统”和“自愈机制”,还提到精神有可能成为肉体最直接的摧残者,也有可能成为肉体最完美的守护者,其间差别,全在于我们的内心是否快乐、是否充满阳光。
我也曾提到,保有乐观心态是多么重要,又是多么难。在通常的情形中,劝一个癌症病人打起精神,就像对一个垂死的人说:“今天太阳真好啊!”癌症病人的生活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抵抗身心的痛苦已耗尽了我们的精力,所以再也没有心思去做别的。
我们不是不明白乐观的心态很重要,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乐观起来呢?
愉快的心情常常起因于生活中有一些令人愉快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专注于美好的事物,专注于美丽的景象,用快乐把我们的生活填满,让美好的东西进入我们的内心。我们体内的“自愈机制”和“免疫系统”,就有更多机会获取新的生命力,疾病所造成的伤害也就更有可能被驱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