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无悔》第83/89页


屋内,斑驳的石墙,屹立的身影,我模糊的视线里开了河。
咚!我膝盖着地,重重跪下,但是紧咬着双唇倔强地不发一言。伟岸的身影缓缓走入视界之内,然后我再次震动,他的头发......居然花白了。
“无悔?”
只听这一声询,我就忍不住崩溃的情绪,一把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起来:“爹......”
六年,我从迷梦里走出来,洞悉过往,知道身世,或曾迷茫或曾不安,但最终都还是对他们有着依恋。于是踏遍千山万水去寻找,夜深人静时孤独的只剩回忆。然后,就在不久之前,从阿牛口中获知,我的回忆、我的梦全都覆灭,说他们葬身在了这雪山之内,早在六年前。正是如此,我才生了绝望求死的心,我才将自己度于生死之外。
沉默,空白,穷途末路,皑皑的白雪天地间,这个人唤我无悔,如这许多年每一次唤我名字一般的语调。带着坚硬的,又有着独属于他的宠溺的,加上此刻的沧桑。
他弯曲了腰,欲图将我从地上扶起,可我紧紧抱着他的腿不肯放,满腔的委屈倾诉不尽。终而,他任由我哭,只闻叹息声在耳畔。
“渊儿?”突兀的声传来,切断我沉痛的情感,下意识敛转眸去看,可满眼都是泪也看不清,只见那方站了一个身影。但是身旁浅白越过,我立即反应过来,不由擦了泪去看。
当是我糊涂,这世上会唤宋钰为“渊儿”的,除了沐神医还有谁?只是为何所有人都齐聚在这天山腹地之内?另外,我惶然四寻,娘亲呢?
沐神医显得很意外:“渊儿,你怎会来此?”视线往我这处飘看了一眼,又问:“你找到这丫头了?”宋钰略一沉吟:“此事说来话长。”
这时爹开口了:“那就都进屋再说吧,别又是跪又是哭的,多丑。”
后面这话是对我说的,我擦擦脸上的泪痕,从地上爬起后就随爹进屋。但当循看屋内不见娘亲身影时,就忍不住问:“娘亲去哪了?”
前头的背影似僵了僵,但回头时面无异色地说:“晚点再说,先将你们来天山的经过述来吧。”我看宋钰他们也都走进屋后,就简略地将沿途经过陈述。
爹听完后并没急着开口,只是浓眉深锁着看我,良久沉沉叹了口气才道:“天意,终究是避不过。你先让沐神医为你断一下脉吧。”在我的怔愣中,他又转首对沐神医抱拳了道:“沐神医,还请为小女诊治。”
我心头一酸,为那“小女”二字。在得知身世后,几度想不通今后我的人生该何去何从,爹娘都非亲生,是要去找那生我之父母吗?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寻亲的欲望,因为脑子里满满都是过往岁月里爹和娘亲与我相处的画面。后来随着时间横流,渐渐想通了,何为亲生不亲生?生身父母不过是给与了我生命,真正抚育我长大成人的是他们,在我心里,爹娘一直都是他们。
沐神医未开口,只是上前将指搭在了我脉上,没一会就摇了头道:“丫头,你这些年可真是将自己亏待啊,虽然那年余毒除清了,但是骨子里的寒气还需要调养才能复原。你这别说调养了,近日应当又屡屡受伤吧,不止元气大损,还伤及内腑。”
爹迈前一步问:“可有解救之法?”
沐神医抬眼,“逍遥兄,当年若你早些明示姓名,恐我也能早知她是你女儿,第一次谋面时就可能已经为她细致诊脉开药方了。而今,时隔五六年,她又几番耗损潜能运功,恕我无能为力啊。除非......”
“除非什么?”这话是我爹与宋钰一同问出来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将目光凝在沐神医身上。只听沐神医道:“除非还有当年我与你一同研制的天山雪丸,或还能补她元气。”
话一出来我就失神了,居然天山雪丸是爹和沐神医一起研制的,那岂不是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刚才听沐神医唤爹“逍遥兄”,是后来在江湖上闯荡时听得鲜少有人提及爹年轻时候的别称为逍遥散人。
我抬头去看爹,蓦的一震。只见他脸上浮出一种渺茫的沉痛,眼神也很哀凄,似叹息又似喃语在他唇边:“哪里求得到啊?天池水有,可是天山雪莲我在这山中寻了六年,都未曾寻到。”莫名的,听他这般说话,我感到阵阵难过。
爹当年有三颗天山雪丸,只用了一颗就被柳长空给偷走了,后来柳长空给柳无双服用了一颗,余下那颗算是物归原主还给了我。而我却在不久后将之喂给了宋钰服用。
而今听他意思来天山,本是想要再寻天山雪莲而研制那雪丸?等一等,那时几番听到娘亲身体不好的讯息,曾推断第一颗雪丸是被娘亲服用了,那么爹带了娘不远千里赶赴这天山,难道是因为娘亲的身体又不好了?
我的身体里滋生出一种可怕的感觉,那感觉让我恐惧,以至于出口而询时声音都在颤抖:“爹,娘呢?她在哪?”
但见爹怔怔看着我,给我感觉像是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说起来不知道是否是机缘,我与娘亲长得竟然这般相像,而娘亲每每将我抱在怀中都会称我是她的心肝宝贝。
听到爹低低沉语:“你想见她吗?跟我来吧。”
惶惶然地跟着爹背后走出门,突的一个踉跄差点栽倒,被身旁伸来的手给扶住。我抬首,从宋钰晶亮的黑眸里看到无助而恐慌的自己,他改而坚定地握住我手,凑到我耳边低语:“别怕,有我在。”
以往,有他在都能安抚我心,可唯独这一次,我心头的跳跃难以压抑。


162.三日

当父亲的身影停顿住,我的视线慢慢落下时,眼睛模糊了焦点,像有一把尖刀,狠狠地刺进哪一根肋骨,滴着血。
所有的害怕与恐慌都凝聚成了事实,爹带我来到了一块灰色墓碑前。
极遥远的声音在低语:“影儿,无悔来看你了。”
我感到了绝望,奔涌而来的悲恸溢满了每一滴血液。整个人是直直栽下去的,连带着宋钰都被我带跌在了地上,我挣脱开他的手,扒着雪地一点一点往那里爬。
泪盈于框,我又将之逼了回去。我不要哭泣,我要看清那碑上的字,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几乎是带了卑恋的祈求爬到跟前,然而清晰的字体印入眼内:
爱妻,
花影重之墓
双眼死死瞪着那墓碑后的土墩,不敢置信娘亲被埋在了这土下。头顶被大掌轻抚,爹沉暗的声音在道:“那年,她忍痛让我将你赶下青灵山,整整哭了一整夜,她时时刻刻都在念没了父母庇护的你,要如何能够在那江湖生存。事实上,听了老修回来说的后我很感欣慰和骄傲,我金错刀的女儿又怎会是无能之辈,只可惜你娘没有听到。无悔,你娘到死都不放心你。她央我留在这里,不要去寻你,不要将她病故的消息告知于你。只是她没有料想到,你会寻来这里,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无妨,该让你知道的还是知道。”
他就在我身旁席地而坐,婉婉道来当年过往。原来娘亲早年在江湖上神偷技艺横行,但终有落难遇到强敌时,一次受了很重的伤为爹所救,此后结下不解之缘。但那次伤重导致的后遗症,侵害了娘亲一生,最严重的是她不能生育。
此事也为娘一直耿耿于怀,甚至遍寻名医诊治。其中就曾找过路百川,但他虽医术高明,却也束手无策。这就是路百川第一次见我时冷漠,此后一直言及娘亲身体不好的原因。
他定然看我与娘亲长得相像,以为我是娘亲的亲生女儿,于是就以为在他之后娘亲寻到了别的名医,将他没有医治好的疑难杂症给破了。是故,他对我有种难言的憎恨在里头。
后来久治不愈,娘亲心死了,常年郁郁寡欢。我就是在这种时机下来到他们身边的。老修当年身负重伤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被刚好路过的爹娘遇见,娘亲几乎第一眼看到我就对爹惊呼:错刀,你看那孩子。
她不曾道出的话藏在了心里,坚持将我与老修一同救下。后来更是将我当成亲生孩儿般抚养,只是,我并不如寻常孩童一般让人省心。
爹当年为救娘亲远赴天山,遇上刚好来寻药的沐神医,两人一起找到了一颗天山雪莲研制成了三颗天山雪丸。回去之后就给娘服用了一颗,得以巩固元气,但没想到柳长空会将余下两颗偷走,等爹追查找到人时,柳长空称已将雪丸全部服用。是以爹一怒之下将柳长空逐出师门,回到青灵山只字不提。当时娘亲的身体还好,想着慢慢调养就是。
不料因缘际会抱养了我,而我却身中楚服的蛊毒,且深入骨血。爹学的刚强之气的心法,对还数年幼的我不能负荷,所以唯有娘亲借以内力来为我驱毒,才能挽我这条命。
在那漫长岁月里,我只知娘亲待我和蔼宠溺,爹待我苛刻严厉,殊不知这背后却隐藏了许多事。尤其是爹再往天山寻药无疾而终的那次,仇家得闻爹外出寻上门来,娘亲与老修二人独撑大局应对强敌,令她损及了心脉。当时若非我浑然忘我,使出磨刀心法将敌全部杀之,恐怕娘亲在当场就暴毙身亡了。
在我下青灵山前夕,娘亲感知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若再继续下去定然瞒不过我。于是就和爹商量,逐我下青灵山去江湖闯荡,又让老修如影随形保护我。而他们二人遣散家丁,离了青灵山奔赴这天山而来。
再就是阿牛带队,遭遇雪崩。爹在万险之中带了娘逃出生天,到得这片山中腹地,当时娘亲与我一般受了严寒酷冻,身体已虚弱之极。
娘亲逃过了雪崩的大劫,终没逃过生死劫。爹穷尽一切,甚至没日没夜地爬上天山去寻雪莲,可是每一次都空手而回。眼看着娘亲越来越虚弱,他也绝望了,到后来就是每日抱着娘亲从日出到日落,然后,他的头发渐渐白了。
那个清晨,日出特别晚,好似连老天爷也体慰娘亲,想让她的生命能够再延长一点。只是即便如此,娘亲也在爹的怀中静静地离去了。
光只想到那场景就觉悲恸不已,我从呜咽到痛哭失声。
爹没有来安抚我,任由我把脸贴在墓碑上,泪落于脸庞,滴在碑前地上,没进了土里。我几乎将这一生的泪都化成了对娘亲的依恋,可是即便这样,也触及到娘亲的芳魂。我不愿离开,无论谁来劝都执拗地抱紧了石碑,这是我仅能与娘亲亲近的方式了。
爹对我说了句话:“既然如此,你就守孝三日吧,三日后出山。”
我是过了很长时间再回味这句话时才反应过来,转而内心惊惶不定,爹的意思是要赶我离开?不,他和娘亲都在这里,这一次我打死都不走。
抱定了这个决心,我在墓碑旁安生下来。
有听到爹唤宋钰离开,说这里是他亡妻墓地,不想被外人所扰。此时我没心思去争辩这个“外人”之说,只在扭回头看着那清瘦的背影时投去抱歉的目光。他似有所感地回头,将我仔细看,目光从锐利变成了温柔。
悲恸自不可能因他的眼神而抹去,但是感到安定,知道他会在那石屋等我。
最后石碑前就剩了我一人,回忆往昔,我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童年的趣事,仿佛娘亲就坐在旁边听我细说。甚至我都能想象她的表情一定是带着温和的笑,看我的眼神里都是宠溺。
笑着、哭着,在夜深人静时,迷蒙着睡了过去。
恍惚觉得娘亲回来了,在轻抚我的发。我将身体往她身边依靠,好暖,一头钻进她怀中,咕哝着唤:“娘亲。”甜甜地睡了过去。
可是当睁开眼睛时,天地苍茫,只剩冰凉的墓碑在陪伴我。是梦吗?不,我宁愿相信是娘亲的魂回来看我了。因为那怀抱是那般让我依恋。
老修送来了膳食,但我摇头不想吃,无论老修怎么劝都不为所动。老修叹着气走了,但没过一会又来了,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他说:“这是沐神医为你配的,老爷说你若想守足三日,就必须得喝药。”
我接过药碗,咕嘟咕嘟全灌进了嘴里。很苦,但没有我心里苦。
我想不止要守三日,要守三年,日日夜夜在这里陪伴娘亲。这夜,迷迷蒙蒙中,又觉温暖相依,心想就说这不是梦了,是娘亲感应到我然后来我身边。好想看一眼娘亲,但是眼皮沉得像灌了铁,怎么都睁不开,最终还是模糊了意识。
到了第三夜,我没有真的睡着。因为白天老修端来的那碗汤药乘他不注意时被我倒掉了,之所以这么做是我觉得想不通。第一夜因为爬山涉水,哭了很久太过疲乏睡着了,感觉娘亲回来也只当是梦;而第二夜我在已知娘亲的魂魄会回来找我时,必然是想与娘亲见一面的,但是困意却让我疲乏地睁不开眼;所以第三天醒来后我左思右想,觉得可能沐神医在汤药里面加了安眠成份,倒不是觉得他会害我,这儿有爹在,有宋钰在,肯定是他们授意的,想让我能够守墓之余不要累垮了。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到这时我都还精神奕奕,但怕惊扰了娘亲的芳魂,是故我歪倒在墓碑前,还是装着睡过去了。
到得夜深时,就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我心中一紧。等感觉发上被轻抚时再忍不住眯开眼去看,但是下一瞬我便愣住,转而深深的失落。原来之所以觉得依恋,其实是宋钰在夜里悄悄的来,他的面庞很宁静,也并没有察觉我其实是醒着。将他身上的毛麾抖开后,他就侧躺在我身旁,将我轻揽在怀中后把那毛麾盖在了两人身上。
天地悠悠,苍雪皑皑,相依偎的两具身体,彼此的温暖在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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