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莫言作品》第25/37页


  “哎,博士,知道这个老太太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她是市委组织部胡部长的丈母娘!”
  我故作清高地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她说,“你不要瞧不起人,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你聪明,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当报社的文化生活部主任。”
  我说祝贺你,文化生活部主任,希望你能写文章介绍一下撒泼的体会。
  她惊愕地站住,说:
  “你说我撒泼?我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换了别人,看到自己的丈夫跟丈母娘勾搭连环,早把天戳穿了!”
  我说快走吧,让你爹和你妈来评判吧!
  “我真傻,”她站住,如梦初醒般地说,“我凭什么要跟你一起去?去看你跟那个老风流眉目传情?你们可以不顾羞耻但我还要脸皮。天下男人像牛毛一样多,数也数不清,我就那么稀罕你?你愿跟谁去睡就跟谁去睡吧,我撒手不管了。”
  说完话她很潇洒地走了。秋天的风摇晃着树冠,金黄的树叶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我的老婆穿行在秋天的诗歌里,黑色的身影与清秀建立起某种联系。她的大撒手竟使我产生了一丝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我老婆芳名袁美丽,袁美丽与秋天的落叶构成一首忧伤的抒情诗,味道像烟台张裕葡萄酒厂生产的“雷司令”。我注目着她,她却始终没有回头,这就叫义无反顾。其实,也许我希望她能回头看我一眼,但即将上任的《酒国日报》文化生活部主任没有回头。她上任去了。袁美丽主任。袁主任。主任。
  主任的背影消逝在海鲜巷的白墙青瓦建筑群里。一群杂色的鸽子从那里直冲到蓝天上去。天上飘着三只杏黄色的大气球,气球拖着鲜红的飘带,飘带上绣着白色的大字。一个男人痴痴地站着,那是我,酒博士,李一斗。李一斗你总不至于跳到冒着气泡、洋溢着酒香的醴泉河里去寻短见吧?怎么会呢?我的神经像用火碱和芒硝鞣过的牛皮一样坚韧,是撕不烂、扯不断的。李一斗,李一斗,昂首挺胸往前走,转眼进了酿造大学,站在丈母娘家的门口。
  我想我非把事情弄个明白不可。也许我会破釜沉舟地跟丈母娘——也许根本就不是——干一场。这对我的个人生活无疑将是一次倒海翻江的革命。门上贴着一张纸条:
  上午烹饪课,在学院特食中心实习教室。
  早就听说我的丈母娘技艺超群,是烹饪学院的一颗明星,但我一直未见过她上课时的模样。李一斗决定去听丈母娘讲课,去看丈母娘的英姿。
  我穿过酿造大学的小后门进入烹饪学院校园。酒香犹在,肉香又扑鼻而来。院子里栽种着许多奇异花木,在植物面前酒博士浅薄无知,它们骄傲地斜视着我,用眼睛似的叶片。十几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校警在院子里懒洋洋的活动着,看到我时都像发现猎物的猎狗一样抖擞起了精神,薄饼状的耳朵耸立起来,鼻孔里喷出粗重的气息。但是我不怕他们。我知道只要说出我丈母娘的名字他们立刻就会恢复懒散。校园结构复杂,与苏州的拙政园相仿。一块巨大的猪肝色巨石莫名其妙地矗立在道路中央,石上黄漆漆着“秀石指天”字样。我征得了校警同意迂回曲折地找到特食研究中心,穿过道道铁栅栏,把饲养肉孩的精巧建筑甩在一边,把假山和喷水池甩在一边,把珍禽异兽驯化室甩在一边,进入一个幽暗山洞,盘旋而下,至灯火辉煌处。这里已是闲人免进的地方。一位小姐送给我一套工作服让我换上。她说你们
  回的人正在给副教授录像。她错把我当成了市电视台的记者。我戴上那顶圆筒状白色工作帽时,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肥皂味儿。这时小姐也认出了我。她说我跟你家袁美丽大姐是中学时同学,那时我的学习成绩比她好得多,可是,人家成了大记者,我却成了看门人,她沮丧地说,并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是我毁了她的锦绣前程一样。我抱歉地向她点头,她立即把沮丧的脸变成了洋洋得意的脸,耀武扬威地说:我有两个儿子,都聪明绝顶。我狠毒地说:你不打算把他们卖给特食部吗?她的脸飞快地涨成紫红色。我可再也不愿看紫红色的女人脸,大步向实习室走去,我听到她在后边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会有人出来收拾你们这些吃人的野兽。
  女守门人的话让我的心灵感到一阵震颤,谁是吃人的野兽?难道我也是吃人野兽队伍中的一员吗?酒国市政府要员们在那道著名大菜上席时的话涌上我的心头:我们吃的不是人,我们吃的是一种经过特殊工艺制成的美食。这美食的发明者就是我的美人岳母。她此刻正在那间宽敞、明亮的实习教室里教授着她的学生们,她站在讲台上,被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我已经看到了她那张像瓷花瓶一样光洁明亮的圆月大脸。
  果然有市电视台的记者在录像,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姓钱,是专题部主任,我曾跟他在一个桌上喝过酒。他扛着摄像机在课堂里转悠,他的副手,一个小白胖子,举着强光灯,拖着黑电线,遵照着他的命令,把白炽的灯光忽而打在我岳母的脸上,忽而打在我岳母面前的案板上,忽而还打在聚精会神听讲的学生堆里。我选择了一个空位坐下来,我感觉到我岳母那双灰褐色大眼睛里的慈爱光芒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钟,我有些怕羞地低垂下头颅。
  用刀子深深地刻在课桌上的四个字跳进我的眼睛:我想操你。宛若四块石头投进了我的脑海,激起了飞溅的浪花。我周身酥麻,像被微弱的电流刺激着的雄性青蛙一样四肢颤抖,中间一点,十分不安……我岳母的不紧不忙的悦耳话语像潮水一样,由远而近地涌上来,使我的身体包裹在巨大的暖流里,一阵阵的快感在脊髓里迅跑,迅跑……
  ……亲爱的同学们,你们想过没有,随着四个现代化的迅猛发展,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吃,已经不仅仅是为了饱腹,而是一种艺术欣赏。因此,烹调已不仅仅是一门技术同时还是一门高深的艺术,一个合格的烹调家,应该有一双比外科医生还要准确、敏感的手,有比画家还要敏锐的对于色彩的感受,有比警犬还要灵敏的鼻子,有比蛇还要灵活的舌头。烹调家是诸家之综合。与此同时,美食家的水平也愈来愈高,他们口味高贵,喜新厌旧,朝秦暮楚,让他们吃得满意井不容易。但是,我们必须刻苦钻研,翻新花样,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这关系到我们酒国市的繁荣昌盛,当然也关系到你们各位的远大前程。在今天的正课之前,我先推荐给你们一个珍馐——
  她捏起电子笔,在磁性黑板上写上了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清炖鸭嘴兽。她写字时侧脸对着学员,礼貌待人,风姿绰约。她扔下笔,按了一下教桌下的电钮,墙上便有一块幕布缓缓拉开,好像将军揿按电钮闪出作战地图一样。幕布后边原来是一个很大的水柜,几只皮毛油滑、四肢生蹼的扁嘴小兽在水中焦虑不安地游动着。她说,下边我把配料及具体的制作方法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做笔记。这种貌不惊人的小兽,曾经使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博学多才的恩格斯陷入尴尬境地,它是生物进化史上的一个特异现象,它是现在能够知道的地球上唯一的产卵的哺乳动物。鸭嘴兽是货真价实的珍稀动物,所以我们烹调时应格外小心,万不能因为我们的操作错误而暴殄了天物。所以,我建议大家在做鸭嘴兽前,多做些甲鱼,以便获得感觉。下面我介绍具体做法:
  取鸭嘴兽一只,宰杀后倒挂起来,用半个小时左右把血控干。注意,宰杀时应用银刀,从嘴下刺进,要使刀口尽量小。控净血后,用75℃左右的热水褪毛,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内脏,肝脏、心脏、蛋(如果有的话),取肝脏时要格外小心,不要把苦胆弄破,否则这只兽就变成了难以入口的废料。把肠子掏出来,翻过来用碱水漂干净。用滚水冲烫嘴和四趾,搓掉嘴上的硬壳和趾上的粗皮,注意要特别保护趾间的蹼膜完整无缺。冲洗干净后,把内脏放在滚油里过一下,塞入腹腔,然后加上盐、大蒜、姜丝、辣椒、小磨香油等调料——切记不要加味精——放在微火上清炖,直到变成暗红色并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味为止。一般情况下,蛋与内脏同时过油填入腹中,如果有较大较多的成形蛋,则可单独做成一道佳肴,具体操作方法可仿照红烧乌龟王八蛋的方法。
  介绍完了鸭嘴兽的烹调方法,她拢了拢头发,像要宣布一件重大决定的首长一样,注视着学员们,每一个学员都感到她亲切的目光在抚摸着自己的脸,我感到我的岳母在抚摸着我的灵魂。她一板一眼地说:下面,我们开始讲授红烧婴儿的烹调方法。我感到仿佛有一根生满铁锈的锥子在我心脏上戳了一个眼,一股股冰凉的液体流到我的胸腔中潴存起来,压迫得我内脏紧张,惶惶不安。手心里涌出了又粘又冷的汗水。我岳母的学生们一个个涨红了脸,兴奋的情绪加速了他们的心脏跳动,就像一群医学院的学生第一次参加解剖人体生殖器官,他们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欲盖弥彰,几分惶乱几分激动的心情通过那些抽动的腮部肌肉,通过那些不自然的咳嗽声,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我岳母说:这是我们烹饪学院的压轴好戏,由于货源奇缺,价格昂贵,所以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得到动手的机会,我仔细操作,你们认真看,回去后可用猴子或乳猪作为练习的代用品。
  她首先特别明确地强调,厨师是铁打的心肠,不允许滥用感情。我们即将宰杀、烹制的婴儿其实并不是人,它们仅仅是一些根据严格的、两厢情愿的合同,为满足发展经济、繁荣酒国的特殊需要而生产出来的人形小兽。它们在本质上与这些游弋在水柜里待宰的鸭嘴兽是一样的,大家请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你们要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念叨着:它们不是人,它们是人形小兽。她很潇洒地抓起藤条教鞭敲了敲水柜的边缘,又一次重复着:它们在本质上与鸭嘴兽没有区别。
  她抓起挂在墙上的电话,对着话筒发布命令。她放下电话,对学生们说:这当然是一道总有一天会震惊世界的名菜,所以我们的制作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来不得半点马虎。一般说来,家畜遭杀前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会影响肉中糖原的含量,由代谢差造成成品后的香气差。因此,有经验的屠夫总是喜欢采用闪电般的动作结束动物的生命,借以提高动物尸体的质量。肉孩较之一般家畜,是智慧更高一些的动物,因此,为了保证这道大菜的原料高质量,必须想办法使他们保持精神愉快。传统的方式是采用一棍打昏的方法,但这样势必造成原料的软组织淤血甚至骨头破碎,严重影响成品的外观。近年来,一棍打昏的方法被逐渐淘汰,代之以乙醇麻醉。酿造大学新近研究出一种味道甜美不辣、酒精含量却奇高的新型酒浆,为我们创造了条件。经验证明,用酒精麻醉后宰杀的肉孩,由于酒精分子渗入细胞组织,有效地减弱了过去肉孩烹制过程中最令人头痛的奶腥味,而且经过化验证明,采用酒精麻醉后宰杀的肉孩所含营养价值也大幅度提高。她又一次摘下墙上的话筒,说:
  送来吧!
  我岳母对着话筒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五分钟后,就有两位身穿雪白大褂、头戴雪白四角帽的年轻女子用一副特制的小担架把一个赤裸裸的肉孩抬进教室。两个女人的模样都还算秀丽,但她们惨白的脸却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女人把担架放在案板上,就垂着手退到一边去。我岳母俯首看看那粉红的肉孩,用纤嫩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脯,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直起腰,再一次严肃地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忘记,这只是个人形的小兽,她的话犹未尽,担架上的人形小兽就打了一个滚,学员们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他们,包括我在内,都以为这小家伙要爬起来呢。但幸好他没有爬起来,他仅仅是打了一个滚就把香甜的小呼噜均匀地播满了教室。他的圆圆的,胖嘟嘟的、红扑扑的小脸正好侧对着学员们。自然也侧对着我。我们分明看到这是一个美丽、健康的小男孩。他的头发乌黑,睫毛长长,蒜头小鼻子,粉红的小嘴。粉红的小嘴巴嗒着,仿佛正在梦中吃糖果。我跟我老婆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我很喜欢孩子,我真想跑到教室前头的案板上去抱起这个小家伙,亲亲他的脸,亲亲他的肚脐,摸摸他的小鸡巴,咬咬他的小脚丫。他的脚胖胖的,腿脚相接处胖出了几圈罗纹。从学员们,尤其是那些女学员们如痴如醉的眼神里,我猜测到她们的心中此刻也正在荡漾着温暖的爱情,对小人儿的爱。于是我岳母突然变得冷冰冰的声音又在教室里回响起来,压住了小家伙均匀的鼾声。我明确地告诉你们,一定要把心中的不健康的感情清除干净,否则我们这课就上不下去了。她扯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身体翻转了一百八十度,让他的脸朝向了玻璃柜中的鸭嘴兽,让他的两瓣屁股对着学员们的脸。我岳母戳着他的屁股说:他不是人,不是。
  小家伙却像对她的话提抗议一样,放出了一个与他的身体不相称的大屁,学员们怔了怔,互相观望着,十几秒钟后,教室里突然爆发了一阵大笑。我的岳母紧绷着脸,终于绷不住,也裂开嘴陪伴着学生笑起来。
  她敲敲桌子,努力平息了众人的笑声。她说:这小东西,什么本事都会哩。学生们又要笑,遭到了她的制止。她说不许再笑了,这是你们四年学校生活中最重要的一课,只要掌握了肉孩的烹调方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们不是盼着出国吗?只要掌握了这道超水平大菜,你们就等于领到了永久签证,你们就能征服洋人,无论是美国佬、德国佬还是别的什么佬。
  她的话看起来击中了学员们的要害,他们重新聚精会神,一手拿笔,一手按本子,双眼望着我的岳母。她说,在这种幸福的休眠状态中,无论我们干什么,肉孩都不会知晓,更不能提出反抗,他始终沉醉在幸福中。她招了一下手,让那两位站在教室的边角上等候吩咐的白衣女人过来,帮助她,把肉孩抬进一个特制的、鸟笼形状的架子上,架子上端有一个挂钩,可以与操作案板上方的吊环相连。在两个白衣女的帮助下笼架子悬空了,肉孩在笼中,身体被禁锢着,只有一只又白又胖的小脚,从笼架下伸出来,显得格外可爱。我岳母说,第一步,是放血。有必要说明,在一段时期内,个别同志认为不放血会使肉孩的肉味更加鲜美、营养价值更高,他们的主要理论根据是高丽人烹食狗时从不动刀放血。经过反复的试验、比较,我们觉得,放血后的肉孩,比不放血的肉孩,味道要鲜美的多。这一步的目的很简单:放出肉孩体内的血,放得越干净、肉的色泽愈好。放血不彻底的肉孩,制成成品后,色泽晦暗,腥味较重。所以大家不要轻视这一步。我岳母伸刀攥住了肉孩的小脚,肉孩在笼架上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学员们都竖起耳朵,辨别着那句话的内容。我岳母说,选择切口的位置,是为了保持肉孩的完整性,一般采用从脚底切口,暴露出动脉血管,然后切断引流。她说着,手里便出现一柄银光闪闪的柳叶刀,对着肉孩的小脚……我慌忙闭上了眼睛,我似乎听到那小家伙在笼架中大声啼哭,教室里的桌椅噼噼啪啪乱响,学员们好像都嚎叫着蹿了出去。睁开眼睛后,我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肉孩不哭也不叫,刀口已切开,一线宝石一样艳丽的红血,美丽异常地悬挂下来,与他脚下的那只玻璃缸联系在一起。教室里也安静异常,男生和女生们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肉孩那只脚,脚下那线血。市电视台的摄像机也盯着那只脚,脚下那线血,强光照耀,那线血晶莹极了。渐渐地我听到了学员们的呼吸声如同沉闷的潮汐声,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声音清脆悦耳,宛若深涧中的溪流。我岳母说,大概一个半小时后,肉孩的血被控干,第二步,要尽可能完整地取出内脏;第三步,用70℃的水,屠戮掉他的毛发……
  我实在懒得再去描述我岳母无聊的、令人恶心的烹饪课了,我想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酒博士奇想连翩的大脑,应该在酒精的刺激下,去构思一部题名《采燕》的小说,他不应该在吃人的宴席上浪费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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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页 第七章




  女司机的话像一把钢刀,扎进了侦察员的心脏。他捂着胸膛,像一个热恋中的青年一样,痛苦万端地弯下了腰。他看到她的粉红色的脚在地毯上翻来覆去地擦着,比手还要灵活。邪恶的激情在他的心里泛滥,“婊子!”他咬着牙根骂了一句,转身往门外走去。他听到女司机在背后大声喊叫着:“嫖客,你别走!欺负女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但他还是大踏步地向门走去。一个银光闪闪的玻璃杯带着风声,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碰在门上,反弹回来,落在地上。他回过头,看到她敞着胸膛、大口喘息着,眼睛里盈满泪水。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压低嗓门说:“想不到你是这样无耻,竟跟一个侏儒睡觉,为了钱吗?”她呼噜呼噜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突然把声音拔高,沙哑又尖利,震动得磨砂吊灯周围的金属饰片叮叮当当响。她撕扯着胸前的衣服,用拳头捶打乳房,用指甲抠脸,用手撕头发,用头撞乳白色的墙,在疯狂自虐的同时,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几乎震破了侦察员的鼓膜:
  “滚——滚——你滚——”
  侦察员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他感到死神正在摸自己的鼻子,用凉森森的、涂着红指甲的手。一股股的尿液濡湿了大腿,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尿湿了裤子很不雅观。很不舒服,但还是任由它们奔涌而来,非如此就要崩溃。在尿裤子的过程中他获得解除巨大精神压力后的愉悦,他哀求着:
  “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
  女司机并不为他的哀求、他的小便失禁感动而停止自虐、降低哭嚎的调门。她脑袋撞墙的动作更加猛烈,每一下都让墙壁发出沉闷的回响,脑浆迸出的情形随时都会发生。侦察员扑上去抱住了她的腰。她打了一个挺,从搂抱中窜出去。窜出去不撞墙了,改换了自虐方式,凶狠地啃手背、像啃猪蹄一样,真啃,不是装模作样吓唬人,几口下去便血肉模糊。侦察员既是情急生智又是无可奈何,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地磕着头,说:
  “亲娘,我叫你亲娘还不行吗?亲亲的娘,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宰相肚里撑轮船,权当我放了一个屁,一个臭屁。”
  这一招果然有效,她停止了啃手,闭着眼,咧大嘴,哇哇地哭。侦察员挺起腰,像电影里常见到的流氓无赖一样,抡起双臂,一左一右地扇自己的脸,一边扇一边骂: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是土匪,是流氓,是狗,是粪缸里的长尾巴蛆,打、打死你这个王八蛋……”
  第一巴掌扇到脸上时,有一点火辣辣的感觉;三五巴掌过后,就像扇在牛皮上一样,没有痛楚,也没有了火辣辣,只剩下麻酥酥。继续扇下去,连麻酥酥也消失了,只剩下“呱唧呱唧”的瘆人声响,好像不是在扇自己的脸,而是在扇着一个褪毛猪的尸体,或是一个死女人的腚。他就这样一下狠似一下地扇下去。心里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报仇雪恨般的快感。打到后来,他的嘴停止了对自己的詈骂。他把说话的力气省下来运到手上,以便增加巴掌的力道。于是巴掌接触皮肉的响声便愈加响亮了。他看到她闭拢了嘴巴,停止了哭泣,傻呆呆地看着自己。侦察员心中暗暗得意。又凶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后,停下了手。这时他听到门外的走廊里有嘈杂的人声。他小心翼翼地说:
  “小姐,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她呆着不动。瞪着眼咧着嘴,脸上凝固着令侦察员毛骨悚然的表情,宛若一尊狰狞的雕像。侦察员缓缓地站起来,嘴里说着暗藏着愤怒的甜言蜜语,双脚偷偷地朝门口挪动。你千万不要再生气,千万,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一张臭嘴,不是肛门,胜似肛门。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嘴上,屡教不改,他的屁股触到了门。我真对不起你,衷心地向你道歉。他的屁股向门板施加压力,门声嘎吱,震耳欲聋。我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我简直就是从牛羊的百叶胃里反刍出来的东西,我简直就是从猫狗的肚子里吣出来的东西,恶心极了恶心极了,真的,恶心极了……他喋喋不休地嘟哝着,终于感到冰冷的空气扑在了背上。他看了她最后一眼,便从门缝中侧身溜出来,门随即合拢,把她挡住了。侦察员顾不上多想,迈开大步向走廊的尽头跑去,惶惶胜过丧家之犬,忙忙超出漏网之鱼,迎着面,有一个衣冠楚楚的小男人在一个女侍者的引领下匆匆走来,他一个箭步,几乎是从两个小矮人的头上跨越过去。不理睬那女侍者惊讶地喊叫声,侦察员已经跑到了走廊的尽头。他顺着走廊拐弯,推开一扇油腻的门,甜酸苦辣的味道扑鼻,热嘟嘟的蒸汽包围上来。蒸汽中有些小人们在忙碌着,影影绰绰,匆匆忙忙,都像小鬼一样。他看到那些小人们有操刀的、有拔毛的,有洗碗的、有调料的,看似乱七八糟,实则井井有条。脚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低头看竟是一砣子冰冻在一起的黑色驴属大概有三五十根。他马上想起“龙凤呈祥”,想起全驴大宴。几个小人儿停止了工作,好奇地打量他。他抽身退回去,往前跑,找到了楼梯,按着扶手旋下去,听到一声女人的惨叫,残余的尿液又泚了一下子。女人惨叫一声后即无声无息,不祥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随她去吧!他不顾一切冲开“莱阳红”大理石铺地的大厅里红男绿女们的翩翩舞姿,公然破坏着优美音乐的舒缓节拍,像一匹挨了棍棒的臊气冲天的癞皮狗,宛若一发黑色的炮弹,冲出了射出了灯红酒绿的一尺餐厅。
  跑到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他才想起来,适才在门口,那一对双胞胎小侏儒被自己吓出了尖叫声。他背靠在墙上,大口喘息着,回望一尺餐厅的灿灿灯火。大门上的霓虹灯变幻着颜色,使斜飞的雨珠忽红忽绿忽黄,他意识到自己站在初冬的一个寒冷雨夜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只有公墓的围墙才会有这样的湿度,他想,在酒国与厄运结下了不解之缘,今晚算不上死里逃生也算得上虎口脱险。优美的音乐从一尺餐厅里透出来、散布在窸窸的夜空里。他谛听着音乐心里竟泛起一股酸滋味,几滴凉森森的眼泪可怜巴巴地滚出眼睑。一时间他把自己美化成一个落难的公子,但没有贵族小姐来拯救。空气又潮又冷,根据手脚的痛疼他知道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酒国的天气突然变得冷酷无情,斜飞的雨丝在降落过程中变成了冰珠,落在地上跌碎,跌碎无数又凝结,于是地上就有了一层冰壳。远处,被路灯照耀着的街道明晃晃一条,一辆孤独的汽车歪歪扭扭地爬行。一群黑色毛驴跑过驴街的情景像古老的梦境一样被回忆起来,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真有那样一位稀奇古怪的女司机存在吗?真的有一位名叫丁钩儿的侦察员前来酒国调查吃婴儿的大案吗?真有一个人叫丁钩儿?难道我就是丁钩儿?他摸摸墙壁,墙壁冰冷;跺跺土地,土地坚硬;咳嗽一声,胸膛疼痛。咳嗽声传出去很远,消逝在黑暗中。他证明了一切都是真实的,沉重的感觉无法消除。
  他感到半凝固的冰雨点儿打着腮,凉森森的很惬意,宛若小猫爪子挠痒痒。他猜到脸很烫,想起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无赖行径。麻酥酥的感觉来了。火辣辣的感觉来了。女司机狰狞的面孔随着麻酥酥火辣辣的感觉来了,驱赶不去,在眼前晃动;女司机可爱的面孔随着狰狞的面孔来了,驱赶不走,在眼前晃动;女司机与余一尺的形象并着膀子来了,愤怒和嫉妒并着膀子来了,混合在一起,像古怪的劣酒,毒害着他的心灵。他比较清醒地意识到: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好像一根线上挂两个蚂蚱一样。
  侦察员用拳头打着是公墓、或者是烈士陵园的石头围墙,嘴里骂着:婊子!婊子!臭婊子!为了一块钱就脱裤子的臭婊子!手上的剧痛竟然减轻了心里的痛苦,于是他把另一只手也攥成拳头擂打石墙,于是他把额头也频频地向石墙上撞去。
  一道雪亮的光柱照住了他。两个夜间巡逻的警察严厉地逼问:
  “你是干什么的!”
  他慢慢地转回身,抬手遮住眼睛,一时感到舌头僵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搜搜他。”
  “搜什么?一个疯子。”
  “不许吵闹,听到没有?”
  “回家去吧,再闹就送你去派出所!”
  警察走了,侦察员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又冷又饿,他感到头痛欲裂。理智在黑暗中恢复,警察的盘问唤起了他过去的荣耀。我是谁?我是省检察院大名鼎鼎的侦察员丁钩儿。丁钩儿是个在风月场上打过滚的中年人,不应该为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发疯。荒唐至极!他低声嘟哝着,掏出一条手绢捂了捂流血的额头,啐了几口血唾沫。我今天的丑态传回去能把哥儿们的门牙笑掉。他摸了摸腰间,那块铁硬邦邦的还在,心里安定了许多。去,找家旅馆,吃点东西,休息一夜,明日干活,非把这帮家伙的尾巴揪住不可。他命令自己往前走,撇开这闹神闹鬼的一尺餐厅,不要回头。
  沿着幽暗的小巷,侦察员往前走,刚一迈步便跌了一个仰巴叉。后脑勺子着地,嗡一声响。手按地时感到地上冰滑冰凉。小心爬起来,一步三趔趄,小巷的路面崎岖,结冰后格外难行,侦察员从没走过这样艰难的路。偶然一回头,灯火辉煌的一尺餐厅扑进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像中了弹的野兽一样,他呻吟着扑倒在地上,蓝色的火苗在脑子里燃烧着,热血一阵阵冲上头来,脑袋像膨大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痛苦撬开了他的嘴,他想嚎叫,嚎叫声便冲出喉咙,像装着木头轮子的运水车,在石头的巷道里,“格格”地滚动着。在声音的驱使下,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滚动起来,滚动着追赶着本轮子,滚动着逃避木轮子的辗压,身体滚动成木轮子,与本轮子粘在一起,随着木轮子的隆隆转动他看到街道、石墙、树木、人群、建筑物……一切的景物,都在转动,翻来覆去,从零角度到三百六十角度,永不停息地转动。在转动中他恍惚感到有一件硬硬的东西硌着腰,疼痛难忍。他想起了枪,便掏出了枪。摸到枪柄熟悉的轮廓时,他的心脏一阵怦怦乱跳,过去的荣耀又一次涌到眼前。丁钩儿,你怎么能堕落到这种程度?你像一个酒鬼一样遍地打滚,为了一个跟侏儒睡过觉的女人你把自己糟蹋成一堆城市垃圾,值得吗?不值得太不值得!爬起来,站起来,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样!他手扶着地站起来,感到头晕得很厉害。侧对面一尺餐厅的灯光又在诱惑他。只要一看到那灯光,绿色的火苗便在他脑子里熊熊燃烧,理智之光便被蒙敝。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邪恶的灯光,那灯光照耀着吸毒和纵欲,罪恶滔天,吸引力巨大,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人像漩涡边缘上的一棵草。他用枪管子在自己大腿的暄肉上拧了一下子,让尖利的痛楚驱赶心猿意马,他呻吟了一声,一步步走进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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