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风流全集.com》第591/620页


宋楠自然知道这一刻无法避免,总是要血肉相博一番才能最准决定战局,但在此之前,宋楠要尽一切可能消灭一部分叛军,让双方的兵马数量保持平衡,否则便很难言胜。
现在叛军起码还有七万多兵马,自己岛上的兵马只有四万,剩下两万兵马都在下游战船上,那是为了防止人工暗礁失效时的最后防守体系;若被着七八万人毫发无损的上了岛,战事恐怕很难言谁胜谁败。
“弓箭手准备,火铳手准备,迎击登岛之敌。”宋楠静静下令。
神枢营提督马鸣、外二军提督彭阳,振威营提督焦正泰等将领都明白,最后的决战关头来临,他们既期待又紧张,如此众多的兵马聚集在这个宽不足三里,长度不足七里的小岛上厮杀,那定是一场血流成河无路可退的殊死大战,能够参与这场大战,说不清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无数弓箭手在工事后方弯弓搭箭,蘸着火油的箭支熊熊燃烧,火油的气味呛人鼻息,火焰的灼烧刺痛面孔,但士兵们浑然不顾,死盯着江面上缓缓靠近的敌船。
百步之外的江面已经是浅滩,战船的速度越来越慢,双方的炮火还在轰鸣,但已经不是战场的主角,当叛军士兵发起登岛冲锋的时候,江面上残留的数十艘装备火炮的战船也自动停止轰击,他们不想误伤自己的兵马。
战场上忽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江涛的轰鸣声再次入耳,浑浊的江水抽打着岛边的石壁和沙石,发出奇怪的声响。岸边百步初,敌船已经缓慢停下,一艘艘小船从战船上砰砰落入江中,绳梯上密密麻麻爬下叛军士兵,爬上小船奋力划向梅子洲边缘。
“嘭。”一发红色的焰火弹升上夜空,在空中爆发出无数细小而绚烂的火焰,双方士兵都仰头看着天空中绚烂的烟火,在烟火消失无踪的一刹那,咻咻破空之声,嗡嗡弓弦震动之声成了主旋律,无数带着火光的箭支像天空中罕见的流星雨,又像是一条火焰搭成的桥梁,连接在岛和船之间。
数以万计的火箭密密麻麻的落在江面上,就像无数蜇人的野蜂,将尖刺刺入血肉之中,小船和大船上顿时火光一片,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轮箭雨中丧命;叛军士兵们表情木然,缩着头拼命的划船,身前身后不断有人中箭落水,但这些已经丝毫不能打动他们的神经。他们脑子里对生死已经漠视,唯一的念头便是赶紧登上岛和敌人肉搏,虽然那样也未必能有活命的机会,但那是唯一的机会。
密密麻麻数千艘的小船以一种无视死亡的姿态冲向小岛,很多船在半路上边已经成了无一活人的鬼船,不少幸运儿躲过了箭雨,但进到三十步之内的河滩上,迎接他们的是火铳的轰鸣。
无数叛军士兵倒在冰冷的河水里,河滩左近的水很平静,涌起的血浪将他们渐渐僵硬的尸体缓缓托起,轻轻荡漾。
活着的人也许是幸运的,但谁能说这些死去的人便是不幸的,因为他们终于摆脱了这残酷的人间,终于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渴望。
失去一切的人最悲惨,但其实他们也最幸福,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在失去所有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得到了想要的全部。



第八三八章 江流
以巨大的伤亡为代价,叛军兵马终于踏上了梅子洲左右两侧的滩头,他们从炮火中幸存下来,从满天飞蝗之中逃得性命,从火铳密集的铁砂中侥幸存活,剩下的人已经是幸运儿当中的幸运儿。
从未有哪一场战斗中,会让冲到对方身边以命搏杀这件事会成为一种奢望,冲上滩头的叛军士兵们心中此刻便有着这种深深的悲哀,因为冲上滩头并不意味着肉搏战的开始,距离滩头最近的官兵们齐齐现身,欠着身子朝他们扔来数千枚冒着青烟的铁疙瘩,虽然没见过这是什么,但叛军士兵们都有个共识,这些铁疙瘩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是兵工厂中生产的手.雷,去年年底,收复河套之战中,这种手.雷曾经作为轰炸黄河之北鞑靼人的利器,但那时还只是实验品;在那场战斗之后,宋楠的兵工厂中已经正式将这种手.雷作为主要生产的火器之一。虽然时间很短,在两个时间里,兵工厂的主要人力和资源用来制造了八十门宋夫人火箭炮,但这种手.雷也搭配着生产了数千枚。
就是这数千枚手.雷,在今日被宋楠尽数拿了出来,全部投掷到河滩上叛军士兵的脚下。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掀起松软的河泥和沙土遮蔽了漫天星光,在那一瞬间,两侧狭长的河滩上沙丁鱼般密密麻麻的叛军士兵们成了这些手.雷发挥威力的最佳实验品,爆炸的气浪将密集的叛军阵型掘开一块块空地,每一颗手.雷的爆炸都将方圆五六尺范围面积清空,然后将原本在这里的沙土石块乃至叛军士兵的身体掀向天空和远处。
后方叛军巨大的龙舟旗舰上,朱宸濠刘养正李士实王纶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看着手下士兵被高高抛上空中,又玩偶一般的摔下地面,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场大溃败的诞生。所有的叛军士兵们开始掉头往水里跑,他们宁愿死在冰冷的江水之中,也不愿呆在河滩这人间地狱之中,他们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溃,此刻他们只在乎一件事:如何能死的更体面,更舒服一些。
“怎么办?怎么办?”朱宸濠俊美脸颊上的肌肉开始抽动,手脚也不受控制的颤抖,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八万多大军居然连和宋楠正面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在江面上起码死伤一万,在冲滩过程中起码死了两万,刚才河滩上这一幕死伤的兵马数目已经无从估计,但若是这爆炸持续下去,剩下的五万人最多只能活下一半来参与肉搏战,结果也是必败的。
他并不痛恨河滩上溃逃的兵马,因为他知道,任谁在这种无情的杀戮下也会肝胆俱裂毫无斗志,他痛恨的是,自己信心满满的和宋楠决一死战,结果处处受制处处落败,在宋楠面前他朱宸濠竟一无是处。
然后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冲入他的脑海之中:败给宋楠,那么这次举事也就败了,自己将何去何从?江西没了,南昌没了,九江南康也没了,自己的后路已经全部被切断,诺大的天地,自己忽然间变得无处可去了。
朱宸濠木然的转身,看着身后同样面色苍白的‘群臣’们,从他们的眼神中,朱宸濠没有得到丝毫的安慰和勇气。
“我儿何在?”苍老的声音在甲板上想起,朱宸濠抬眼望去,只见王妃娄氏搀扶着杵着龙头拐杖的老王妃,在一干婢女婆子的簇拥下在火光中现身。
娄氏一身整齐鲜亮的打扮,显得端庄而文静,老王妃也是一身的盛装,面色平静。
朱宸濠快步走上前,在老王妃面前跪下,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道:“母亲,孩儿无能,孩儿败了。”
老王妃双目平视,连看也没看朱宸濠一眼,双目盯着远处河滩上官兵密密麻麻冲下河滩,收割叛军士兵生命的情形。
那里的战斗其实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叛军士兵们根本毫无斗志,反抗的立刻被杀死,大多数人跪在冰冷的河水里,高举双手垂头不语。
“儿啊,你可记得这几年你媳妇儿娄氏对你的规劝么?娄氏多次哭泣谏言,要你莫有痴心之想,你却将她的话当做逆耳之言,不仅呵斥她,还差点将她王妃之位剥夺。”
朱宸濠看向娄氏,娄氏深情的看着他,神情中竟无一丝责怪;朱宸濠猛然想起之前和娄氏渡过的快乐时光,娄氏是江西有名的才女,嫁给自己后夫妻之间关系也甚为融洽,正是为了反叛之事,才跟自己逐渐疏远。
几年前,朱宸濠得了一副名叫《夫妇采樵图》的好画,一时高兴便请娄氏题诗一首,娄氏题的诗是: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知担头轻。昨窗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朱宸濠自然知道‘莫向苍苔险处行’是何意,于是大怒不已,撕了那副画,从此再不去娄氏房中。即便如此,娄氏还是经常在自己面前苦劝,自己一门心思谋大事,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若非娄氏为自己生下了世子,他几乎要剥去娄氏王妃之位,将她打入冷宫了。
朱宸濠的内心翻腾痛苦,他体会到什么叫做后悔的滋味,但这世上却无后悔之药了。
“爱妃,我不知说什么好,昔纣用妇言亡国,我以不用妇言亡身。爱妃,我对不住你。”
娄氏轻声道:“夫君莫要自责,这一切都是命数,夫君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么?”
朱宸濠木然道:“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事已至此,我是丝毫没有主意了。”
娄氏道:“妾身和老夫人商议了,老夫人和太后之间颇有渊源交情,夫君若能立刻悬崖勒马,或许太后垂怜能够保住性命,为了宁王一脉的传承,夫君你赶快投降吧,皇上是个宽厚的人,你好好认错,都是一家人,也许他能饶恕你这次的过错。”
“什么?”朱宸濠尖声叫道:“投降?他们岂会容我?你们没见到安化王的下场么?”
“皇上,万万不可投降,否则必和安化王一样被当街枭首,王府上下也一个得不到宽恕。”李士实叫道。
“是啊皇上,万万不能投降,咱们此战虽败,但立刻收拢残兵脱离此地,咱们的船大,宋楠他们没像样的战船根本追不上,计算咱们败了,咱们还有几十条战船,还起码有两三万兵马在手。虽然江西回不去了,但安庆府还在我们手中,先去安庆府休整,之后可北上攻击凤阳府,皖境多山,实在不行咱们可以率军躲入大别山中,休养生息再图大事,此刻若是降了,我等死不足惜,皇上您定会被朱厚照杀了。三思啊皇上。”
“住口。”老王妃怒喝,气的银发乱抖,挥着拐杖过去朝李士实刘养正王纶等人一顿乱打,口中道:“正是你们这帮鼠辈的怂恿,我宁王府才有今日之祸,如今你们还不肯罢休,你们是要让我堂堂宁王府的人都去当山贼么?”
刘养正李士实王纶等人不敢躲避,一个个缩头耸肩任由拐杖雨点般的打在头脸上。朱宸濠上前拉住老王妃的胳膊道:“母亲,不怪他们,这些都是儿子自己的主意,儿子早有登临天下之心,他们只是辅佐我罢了。”
老王妃喝道:“那你说,还要不要错下去。还是听老身一言,立刻投诚,息灭纷争,老身便是在太后面前跪着求情,也要保全我宁王一脉。”
朱宸濠紧咬嘴唇,半晌后摇了摇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还没有输。我还有安庆府,我还有战船数十艘,人马数万,我还有资本。我不能将自己的生死交予正德手上,他不会饶过我,宋楠也不会饶过我,北京城中的群臣也不会饶过我;既然错了,我便要错到底,终究看看事情的结果如何。”
老王妃脸色煞白,双目中满是失望,微微摇头道:“罢了,你是走火入魔了。老身也不劝你了,也劝不动你了。”
朱宸濠扶住老王妃的手臂,老王妃一把甩开,回首对娄氏微笑道:“娄氏啊,你听见了么?”
娄氏面色平静道:“儿媳都听见了,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然则……我们去吧,老身不愿再看到这一切了。”
娄氏道:“是,媳妇儿陪着老夫人。”
“苦了你了,你是个贤惠的媳妇儿,老身对你很满意。来吧,扶着老身。”
娄氏轻轻上前搀扶着老王妃的胳膊,婆媳二人缓缓转身,朱宸濠伸着手臂尴尬的站立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娄氏行了两步,忽然回头对着朱宸濠一笑道:“夫君,妾身不能伺候你了,今后的事妾身也看不见了,不论如何,妾身都会祝愿夫君身子安康心愿达成,望夫君万千珍重。”
朱宸濠听着话音不对,正思忖间,但见娄氏垂首福了一福,回身和老王妃对视一眼,两人嘴边带着微笑快走数步到船舷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两人纵身跃起,噗通一声,没入滚滚江流之中。



第八三九章 安稳觉
朱宸濠目眦尽裂,大吼着冲到船舷边,但见黑水汤汤滚滚流去,落水的两人哪有半分的踪迹,在这样的地方落水,那是神仙也难救了。
“快救人,快救人呐。”朱宸濠大声吼叫,一旁的亲卫和随从忙用竹竿勾挠之物朝水中乱捞,朱宸濠嫌他们不够卖力,抬脚将一名侍从踹入江中,亲自抓起一只长竹竿往水中胡乱的打捞,状极疯狂。
刘养正李士实王纶等人虽惊骇于变故的发生,但他们却很清醒,人是捞不到了,战场上已经溃败,再呆下去也无意义,莫让诡计多端的宋楠再在上游某处埋伏了人手掩杀过来,那可真是一切都玩了。
“传令,收拢士兵船只立刻回安庆府,来人,搀扶皇上进舱休息。”刘养正下令道。
朱宸濠怒吼道:“我不走,我不走。”
刘养正略一踌躇,便听李士实喝道:“还不扶皇上进舱?都愣着作甚?”
几名亲卫终于上前七手八脚将挣扎不休的朱宸濠架住,连拖带拉的拉进舱中,王纶立刻下令发出灯语信号,命江面上的残存船只迅速聚拢溯流而上,在夜幕中艰难退去。
……
梅子洲上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毫无斗志的叛军士兵们即便尚有数万兵力也无济于事,他们的心志已经被摧毁,根本没有任何拼命的心思;岛上官兵轻松的解决了战斗,零星反抗的叛军迅速被屠戮干净,剩下的都是些毫无斗志的降兵。
宋楠当然不是以杀戮为目的,杀戮是为了胜利,是为了摧毁叛军们的斗志,说到底,这些叛军士兵都是无辜的,只不过他们手中握着武器的时候是让人担心的,但一旦丢了武器跪在泥水中,他们便不过是普通的降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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