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共五部全集》第44/102页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裴红棂脸上若惊若喜――这是愈铮生前最喜欢的一首古诗了,是他,一定是他!

她忽一直身,只觉一股热血直从肺腑间冲起,也不顾四周阒寂,忍不住长叫了出来:“愈铮……”

――愈铮……

――愈铮!

那呼唤响于暗夜,与那歌者之声几乎同时响起。只听那歌声越来越高亢,而裴红棂的叫声也一声声越来越清亮,彼此交缠,同干云宵。她是岑寂得太久了――在这个暗压压、逼仄仄的人世里,她已纠葛沉黯得太久太久。而这夫妇同声,清野长啸的一叫似乎可以一声声破去她心底的黯郁。

她初初叫起时声音里只是那彻骨之痛,渐渐渐渐,声音里已全无哀愁,而是直伴着那歌声在飞,一层层迢递而上,直上青天。然后背负青天朝下看,原来人世间种种的挣扎折挫,只要我心中有你还在,也不过如此!

裴红棂看似娇弱,气息却极绵且长,这么直长叫了数十声后,对岸焚纸的人都抬首向这边黑黑的所在张望而来。数十团黄黯黯、扑闪闪的火就明在对面――谁家的纸在烧着谁家的歌哭?谁家的火那么微弱地试图照明那无可度越的此岸与彼岸?裴红棂看着脚下之江:逝者如斯夫?

她想起愈铮……不舍昼夜呀!

然后她打亮一个火摺子,点燃了一根短短的蜡烛,她适才已折好了一只纸船,把那短短的烛放在了单薄的纸船上,置入水中,那盏小小的船灯就载着了不确定的愿望顺水流下。

那折成船的纸上却有她写的字句,翻来覆去的只是两句: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上一句无非自况,下一句却是自勉――纵你我已人鬼殊途,为了你的嘱托,为了你未了之愿,我就是对着这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觉得那土和泥,也有着土滋味、泥气息――但也还要为君努力,勉加餐饭,以求它日无愧于长卧君侧,同腐尘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叹:“肖夫人。”

裴红棂猛然回头――原来适才那歌声并不是她心头回响的幻听,而是真的歌者有人!

那人是一个女子,居然是一个女子!

可是为什么是个女子?为什么她、为什么她能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愈铮生前偶然兴动长吟的声息?

裴红棂向后望去。然后,月色下,她看到了一张斗笠。然后才看见那斗笠下、为笠下轻纱遮掩的脸。那人脸上的轻纱恍如寡月之色。

她面上的神色也如此孤寡,只听她轻叹道:

“我可不可以,也折一只纸灯呢?”

“我也想把它遥寄给……”那妇人一抬首“……鹤驾远逝的肖御使……”

裴红棂愣了――怎么会是她?

――她居然是那个茶棚中使钩骑驴的妇人!

那妇人无声地轻轻一叹,叹息吹动了她面上之纱。只听她道:“没想到,没想到,仅仅一年未见,他、居然就已经撒手而去了。”

她的叹息却隐藏了自己的心事:隐藏了这十余年来她每年是怎样的与那已逝之人的一见;隐藏了肖愈铮这一去带给她的是怎样的痛彻心底。

无论是御使之堂,还是功德坊里。这十年间,每一年,她都要遥望他一次的吧?

而每一次,她是遥遥地看见了他,而他,却知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那么默默地望着自己?

而每一次、每一次自己都是乔装异容地去把他偷看吧?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对自己那么残忍?每次期年苦等,重入长安,却只是那么遥遥地把他偷看一眼?而那一眼几乎是她十年来所有的悲伤与所有的快乐。

每一次她都坚持地咬着唇把这一年仅一次的偷看当做她此生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幸福――对,是幸福,就是幸福。有时她的齿甚或咬破了她的唇。无论如何,她在心底对自己坚持:这就是幸福,哪怕是如此伤痛的幸福。她不要想及这是什么悲苦,因为,明确了的悲苦是她所不能承担的一场残酷。她不要别的,不敢多看一眼,她只要确定,他在那里。

――知道、他确实还好生生地活在那里。

那一年,为了临潼五鼠的刺杀,她暗地里出面,帮他摆平此事。可她为此也受了伤,受创后,伤势极重,为了这份伤,那一年,她却未能再一次把她暗里相护的人偷看上一眼,那一次的错失几乎造就了她一年的痛悔!而,如果知道此生原来仅有的‘福’份就是把他这么一年一眼地看上十年而已,她凭什么不放纵自己把他多多看上几次?哪怕每一眼都会让她心头那好容易结上的伤痂爆烈流血,那也是她情愿的一场‘痛’快淋漓!

那妇人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十分平静。只听她静静地道:

“原来你才是红棂。”

“我本来还以为那为鹰潭华家的人劫掳去的才是你,所以我才会出手相救。没想这次却救错了。好在茶棚中你我曾会一面,虽事隔十年,我当时却也就起了怀疑。”

“你可能从来没有见过我,可十年之前,我却遥遥地曾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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