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第16/363页


桂浩古狠狠瞪了卓南雁一眼,又转头盯着那女孩。说来也怪,他本是心下怒气勃发,但只瞧了一眼那张清丽得惹人怜惜的纯净脸孔,满腔怒火偏又发作不出,当下冷森森地道:“小娘儿胡言乱语,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过来给大爷唱个曲子,唱好了便饶了你!”

那女孩秀眉微挑,小嘴扁了扁,似是颇不情愿。她身旁那中年汉子却冷着脸道:“月牙儿,这一路上尽是惹祸!祸也惹了,曲子若不唱好,回去看我怎么罚你!”略调了下弦,指捻臂抖之间,立时就有一缕苍冷如诉的琴音响起来。那声音悠长凄清,若断若连,人人听了,心头都没来由的一阵悲凉。

那女孩似是极怕这汉子,秀眉蹙了蹙,撅起樱唇道:“爹爹别急,月牙儿唱就是了!”说着将牙板轻击,曼声歌道,“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天险难逾,人谋克敌,索虏岂能吞噬!”

这一开口而歌,声音婉转清润,就如一抹清清泠泠的山泉荡进众人的心脾间。似这般以牙板唱曲的,当时唤作“小唱”,就是以拍板合着曲乐轻唱慢曲,讲究重起轻杀。宣和年间东京汴梁的李师师最擅小唱,曾以此道风靡东京,有风雅人便给小唱起了个雅名叫“浅斟低唱”。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在这荒野小庙内,竟能听到这等美妙唱曲,一时之间,桂浩古等人的怒气竟消弭不少。

卓南雁自幼长于荒野,素来少闻曲乐,这时乍听这美若天籁的歌声,更觉心神一荡。这时庙中诸人全将目光集在那唤作“月牙儿”的女孩身上,却见她将牙板夹在指缝中叮叮当当地敲得悠然有致。

她这一转过头来,众人借着跳耀的火光和朦胧的烟气,更有雾里观花之感。这女孩见这么多人一起瞧她,似是有些害羞,微微垂下头去,眉宇之间便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轻愁。火光下,却见她那黛眉翠烟,眸凝秋水,愈发显得清丽绝俗。

她的歌声不高,但愈是这么宛转低回,愈是惹人屏息倾听。只听她唱到:“阿坚百万南牧,倏忽长驱吾地。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声音倏地由低转高。她年纪幼小,本没有高歌遏云的功夫,但妙在喉音曼妙,这两叠反复的高亢之处仍是唱得娴熟无比,好似一抹清风越飘越高,直入云霄。

卓南雁听得入神,忽听那桂浩古低声问道:“这小妞唱得着实不错,这词听着有几分耳熟,却不知是谁人手笔?”南宫铎低声笑道:“她唱的是一首《喜迁莺》,乃是被贬多年的故相李纲,死前发牢骚所做。词中以秦王符坚暗喻金兵,借史言事,说他李纲自己便是从容指画的谢公,鼓动大宋之人随他一起抗金。”

听南宫铎说起“李纲”的名字时,卓南雁心中先是一动:“原来这是李纲老丞相的词,怪不得如此慷慨激昂。易伯伯常说李刚忠烈,是个大大的好官,却一直不为昏君所喜,后来郁郁而终。这女孩敢唱他的词,真是不同凡俗!”登时对这女孩愈加另眼相看。

只听南宫铎又道:“李纲的诗词已被圣相禁了多年,大人正好借此将这小丫头扣下!”桂浩古被他说破心思,却故意将脸一扳,道:“言之有理!公然吟唱李纲诗词,那还得了!待会可要将这小丫头带回去,好好管教!”他身旁的两个差官急忙低笑凑趣:“恭喜大人,得了美……”桂浩古想到得意之处,忍不住笑道,“多亏贤侄心思机灵,老夫这一路大风雪总算没有白挨!”

他几人压低声音说话,自以为旁人无法听到,哪知卓南雁天生耳目之力超逾常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登时燃起一片怒火:“原来大宋狗官如此丧尽天良,见这女孩美貌,便要借口抓走!”忍不住向那几人怒目相视。只听南宫铎接着笑道:“哪里!小侄还有多谢世伯这次传书相邀!若无您这调度,我南宫铎焉能跟青凤妹子辗转数日,形影相随?”

雷青凤听他说起自己,忍不住格格娇笑,嗔道:“怎地又扯到人家身上来了。呸!见到美貌小妞,便动歪心思!”一扭头忽然瞧到了卓南雁愤愤的目光,登时红晕满面,秀眉一蹙,向南宫铎道,“这小叫化子死死盯着我看,好生无礼!”南宫铎和桂浩古甩脸瞧见卓南雁怒冲冲的眼神,都是一惊,心下均想:“难道我们的话,都让这小子听到了?”

这时候月牙儿那一阙《喜迁莺》刚刚唱罢,庙中众人全是心神皆醉。南宫铎却向卓南雁厉声喝道:“贼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乱瞧什么?”余孤天听了这一喝,脸色乍白,他是惊弓之鸟,急扯了卓南雁的手,便要走开。

卓南雁也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心中却还惦记这桂浩古要打这女孩的主意,低声嘀咕道:“慌什么!咱又没有招惹他们,我……”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那南宫铎已经闪身窜到他面前,忽然挥手,啪啪啪啪,打了他四记耳光。

卓南雁给他打得头晕脑胀,口边的鲜血霎时流了下来,抬头叫道:“我没招惹你们,你凭什么打我?”南宫铎冷笑道:“没招惹就打不了么?公子爷打人还问凭什么!”蓦地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脸上,将卓南雁的身子打得直向后跌去。

他要在意中人面前大献殷勤,身子一弹,如影随形地直窜过去。卓南雁身子在空中才要落地,南宫铎已闪在了他身前,单掌疾探,抓住了他胸前衣襟,使力一贯,将他双膝着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女孩眼见他骤然出手伤人,不由花容失色,啊的一声惊叫。庙中村民见南宫铎殴打一个孩子,本来有人心中不忿,但见了他这奇快无比的身手,吓得都不敢言语。桂浩古、丁长富等人却都抱膝而坐,乐得看个热闹。余孤天急得身子打颤,但心内犹豫,终究不敢上前。

卓南雁双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觉剧痛欲折。却听那女孩颤声道:“爹爹,您瞧,他们……”又听那汉子冷哼一声:“跟你说了,少管闲事!”卓南雁正要挣扎起身,南宫铎的二指却搭在了他眼上,冷冷道:“小叫化子,你得罪了‘飘花剑女’雷侠女。快快给雷侠女磕三个响头,不然公子爷就剜了你这双眼珠子!”心内却想:“也不知这小叫化子听到了多少,若是给他传扬出去,只怕南宫世家、霹雳堂和格天社的名头都要有损。不如找个茬子,将这小子杀了灭口!”

卓南雁双手撑地要待站起,但才一抬头,便觉眼中酸痛无比。这时候他心底腾起一股悲愤之气,早将易怀秋说的“忍人所不能忍”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张口叫道:“小爷我只给祖宗父母磕头,死也不给你两个狗男女磕头!什么雷家、什么侠女,你们恃强凌弱,没的里玷污了这一个侠字!”

雷青凤听了他这一骂,不由玉面一寒,喝道:“南宫师兄,跟这小叫化子费什么话,他敢对我雷家出言不逊,将他一剑斩了!”南宫铎哼了一声:“我偏偏先让他磕过了头,再宰了他!”手指用力将卓南雁的头向下按去。

卓南雁只觉脑顶上重如泰山压顶,虽死力强撑着,脑袋还是一寸寸地向地上低下去。这时他满腔怒火,浑身热如火焚,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死也不能给这恶毒女子磕头!”猛地一歪头,噗的一口痰向南宫铎吐了过去。二人相距太近,南宫铎心思又大半在雷青凤身上,登时给卓南雁这混了血的口水啐在了腿上的襟袍前。

“小叫化子,是你自己找死!”南宫铎目射寒光,单掌提起,便向卓南雁顶上拍落。那女孩啊的一声惊呼,纤手疾抬,忽觉腕子一紧,已被她父亲捉住。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八节:纵胆任侠 拔剑惊虹

南宫铎这劲力十足的一掌已经凌空拍下。这时他恼怒之下,满拟一掌拍得卓南雁七窍流血,哪知手掌才落,忽觉臂弯曲池穴上一麻,手臂便落不下去。跟着身前的卓南雁不知给什么怪异力量一牵,呼的疾飞了出去,落地之时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地上。

南宫铎一惊抬头,才见一个光头长髯的破衣老丐笑眯眯地站在卓南雁身前。南宫铎心下一凛:“这老丐是何时到的,又是使得什么手法将这小子拉走,怎地我全没瞧清?”一拂之下,才在臂上拈出一根翠绿的羽毛来,登时心下大震:“莫非他竟是用这轻飘飘的翠羽拂中了我的曲池穴?”

桂浩古却跳起身来,破口大骂:“老叫化子,果然又是你!这一次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雷青凤娇躯一幌,便闪到了南宫铎身前,拔剑出鞘,冷冷道:“原来阁下便是我们要找的醉罗汉无惧和尚!”

那老丐却不理他们,伸手抚着卓南雁的头,旁若无人地笑道:“好孩子,你这身骨气,竟比我老人家还硬气!我老人家十二三岁时,若是有什么大侠侠女的拿刀子动剑让我磕头,我一二百个头也给人家磕啦!”卓南雁瞧这老丐身子高大,满面红光,颌下乱糟糟一堆乌黑的长髯,偏偏头顶光光,瞧上去似是个和尚一般。他听出了老丐对南宫铎的讥讽之意,便强自笑道:“那是您老人家运气好,想必您年少之时,天底下还没有这么多的狗屁侠女大侠。”

丁长富这会却也听出了他的笑声,叫道:“老东西,适才就是你暗算的老子!”呛啷啷亮出铁尺铁链,手法干净利落,只是口中掉了几颗门牙,说话未免露气含糊。无惧和尚连连摇头,笑道:“他奶奶的,老子不过是想躲在神像背后睡上一觉,偏偏遇上许多疯狗野狗母狗公狗跑到老子跟前嘶叫不停。扫兴扫兴,当真扫兴!”

蓦地大叫一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窜到丁长富身前,啪啪两响,丁长富和那随从齐声闷哼,二人已经面向神像跪倒在地,竟已被那老丐踢中了腿上穴道。只听无惧哈哈笑道:“敢在杨将军跟前胡言乱语,老子便罚你们在这里跪上十二个时辰!”

卓南雁眼见他这一进一退,快如飘风,忍不住心怀大畅,暗想:“什么时候我也练成了这样的高妙武功,遇上了恶狗凶徒,上去也是这么两下子!”

南宫铎和那雷青凤眼见无惧和尚此时背向他们,背上露出老大空门,忍不住对望一眼,蓦地双剑齐出,疾刺无惧后背。卓南雁一惊,急叫了一声:“小心!”无惧大笑声中,身子忽然直挺挺向下栽去,如同一块石碑般地硬生生砸到了地上,就势一滚,便轻轻巧巧地躲过了那劲急无比的双剑。

南宫铎双瞳一缩,忍不住赞道:“好脆生的一招‘大栽碑’,醉罗汉之名果然不虚!”他二人一击不中,随即双剑盘旋,紧紧守住了门户。

几个村民和说书先生眼见要起争斗,心下惊慌,都要逃出庙去,但那两个各自肿了一只眼的格天铁卫这时候门神一般地守在庙门口,气势汹汹,谁也不敢上前,众人无奈之下只得猫在院子边上那根老柏树下。卓南雁拉着余孤天溜到神像背后,探头瞧着热闹,一扭头间,忽然不见了那对卖唱父女的踪迹。

无惧见他们这一刺一收,法度谨严,不由连连摇头,叹道:“师出名门,却行此以大欺小、暗算偷袭之事,真真可怜了你们这身功夫了!”说着翻起眼睛瞪着南宫铎道,“你便是南宫六剑中的什么‘一剑夺命’南宫铎么?嘿嘿,南宫世家的上代掌门南宫皋何等英雄,怎地传到你爹南宫参手上就坏了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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