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第3/363页


完颜冠给徒单麻夹在肋下,飞一般地掠出了寝宫。“父皇,我要见父皇”他哭喊着、嘶叫着,却给徒单麻一把捂住了嘴。“小祖宗,别叫了,这天已经塌下来了!”徒单麻颤抖的声音中也夹带着一股呜咽,“咱只求先要平平安安出了这皇宫和京城!”

完颜冠曾跟随父皇亲自指定的饱学宿儒研习经史,以往曾草草翻阅过汉人史书中的弑君篡位之事,这时眼见素来沉稳干练的师父竟也浑身微颤,才从无尽的悲恸中略略挣回了一些神智:“是呀,天已经塌了下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往后的大金国只怕再难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一个声音在心内只是喊:“完颜冠,你可要撑下去!死活不能丢了太祖太宗的脸!”他强挣着咬住自己的唇,但心底剧痛,这哭声就是止不住,只在喉咙发出一阵子呜呜低吼。

起风了,虎虎狂啸的北风夹裹着片片雪花打在脸上,完颜冠便觉着颈下的伤口刀割一般生痛。借着皇宫长廊里串起的盏盏宫灯散着的点点幽光,他隐隐瞧见苍穹上厚实的彤云仍旧浓重地凝在头顶上,这沉沉的梦魇般的黑夜竟似没有尽头。

隐约着,不少的喧嚣和火光从身后宵衣殿方向传来。正是混乱万分的时候,两个人却不敢回头,穿过延光门,一鼓作气地向前冲去。路上遇见了几个巡视的侍卫和内侍,全不明白为何晋王这么惊惶失措的奔逃,只是远远地垂首问安。到了皇宫的英武门前,完颜冠和徒单麻故作镇定,喝出守门的内侍开了宫门,大摇大摆地出了皇宫。

刚行出去半里路,身后就传来了一串惊急的蹄声,跟着“晋王殿下留步”的呼喊一声紧似一声地在静夜中传来。师徒二人的心都是一紧,情知这紧要关头,谁也不能相信,立时加力狂奔。

好在二人是趁着完颜亮等人心魂未定的一刻及早跑出来的,漆黑的雪夜里身后的追兵一时还辨不出他们在什么方位。矮修罗顾不得身上伤痛,展开绝顶轻功,携着完颜冠,犹似足不沾地一般在雪地上飞步急掠。

“咱这是去哪里?”完颜冠的话中带着哭音,他知道自己已经从天上掉到了地狱,这苍茫大地再也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去哪里?眼下这大金国,能收留你的,想来就只有那龙骧楼了!”“龙骧楼?”疾奔的完颜冠喘息起来,他忽然想起来师父好像就是龙骧楼的吧,忙呜咽着问,“它在什么地方,很远么?”

“远,”徒单麻哑着嗓子说,“完颜亮当权时最怕的就是咱这龙骧楼,一年前借口汴梁人心思宋,龙骧楼要虎踞中原冲要之地,就将龙骧楼主芮王完颜亨远远地支到了黄河之南的南阳。”说着一把将完颜冠拦腰抱起,负在背上,加力飞奔。

“芮王完颜亨?”完颜冠久居深宫,却总听师父提起完颜亨的大名,依稀记得这人就是师父总提起的大金国第一高手。

徒单麻的眉毛上已经堆满了飞雪,蓦地扬起双眉道:“便是他!芮王完颜亨是咱女真的大英雄完颜宗弼的儿子,勇武机谋不输其父,这时也只有他这龙骧楼主或能仗义出手!”顿了顿,又道,“还有,殿下那块龙纹玉佩还在吧?”

完颜冠的心一颤,急探手摸向怀中,但觉胸口上的那块玉还温润润,便一把攥紧了,颤声道:“在啊。”徒单麻低笑道:“好!这块玉可是万岁当着文武众臣的面给殿下戴上的,那便是殿下他日重登大宝的明证。嘿嘿,若是我不成了,殿下独自寻到芮王完颜亨时,他见了玉,自会给殿下做主……”

徒单麻本来心底无限的虚软,但说起“龙骧楼”和“完颜亨”之后,立觉一颗心沉实了一些,抱住完颜冠的手臂猛力紧了一紧,喝道:“殿下,你可要撑下去,诛奸铲邪、重整河山的重任可就看你了!”

完颜冠浑身一抖,抬起头来,头顶的夜空深邃漆黑,昏黑粘稠的夜气里隐隐地也透出一股血腥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已被斫成了十七八块,正汩汩地冒出血来,忍不住呜呜地又哭起来:“师父,我不成、我……我好怕!”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二节:苍山虎啸 天马托孤

半月之后,南阳之北伏牛山的山道上全力奔来两个破衣烂衫的和尚。这二人正是亡命天涯的完颜冠和徒单麻。

二人那晚深宵逃出京城,一路之上多亏着徒单麻得自龙骧楼的神妙易容之术,两人忽而扮作乞丐,忽而扮作和尚,更有一次完颜冠竟给扮作个女孩子,历尽了千辛万苦,逃到这里已经费了半月时光。

眼瞅着就要到南阳了,两人却终于在伏牛山下遇到了率人阻截的无忧子。一番激战,徒单麻奋力击毙无忧子,却也中了无忧子的喂毒暗器。

师徒二人亡命飞奔,余下的几个金廷宫中侍卫却在后面狂呼追赶。这些人跟着无忧子苦寻了多日,虽然此刻首领毙命,但徒单麻也身负重伤,眼见便要大功告成,都红了眼睛一般地呼喝苦追。徒单麻眼见一旁的完颜冠气喘吁吁,急忙提了一口真气,将完颜冠抗在肩头,一只手擎着丧门剑,奋力疾奔。这丧门剑是适才自无忧子手中夺来的,正好给他用作防身利刃。

浓浓的冬云伴着暮色压了过来,冷飕飕的山风摇曳着山道旁光秃秃的几根老树,发出喳喳怪响,让人听了就浑身发冷。两人转了个弯子,一头便钻入了密林深处。完颜冠趴在师父肩头,兀自浑身颤抖,声音里又蕴了哭音:“师父,他们要……赶上来了!”

徒单麻肋下中了无忧子的独门暗器,只觉伤处阵阵酥麻,兀自冷哼道:“咱就是跳崖,也不会乖乖给他们擒住!”忽觉脚下一个踉跄,给一根老树的树根绊了一下,急挺真气稳住步子,却见那老树之旁立着一块光闪闪的大青石。

这青石半人多高,光滑如镜,上面银钩铁划地写着八个大字“山多虎豹,金狗莫入”。

完颜冠瞧那“虎豹”两字写得甚大,苍茫的暮色下只觉一股狰狞之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抽了口冷气,颤声道:“师父,这里面……。有大虫吧,咱不成绕个路?”徒单麻却双目一亮,喃喃道:“原来这里便是风雷堡,怎地我却忘了这个地方?”

完颜冠一颗心仍是怦怦乱跳,问道:“风雷堡是什么所在?”徒单麻抱起他来,腾身跃过那青石,边跑边道:“风雷堡便在这伏牛山脚下,据说这风雷堡主易怀秋原是个宋朝汴京人。自咱大金灭宋之后,此人便常怀亡国之恨,潜入我北地四处游历,后来便在这伏牛山脚下扎下了根。这风雷堡仗着地处偏僻,素来不将官府放在眼内,单瞧这‘山多虎豹,金狗莫入’八个字,就知这易怀秋有多猖狂。嘿嘿,听说龙骧楼主芮王爷久有剿灭此堡之心,只是一直没有腾出手来,不想却成全了咱们!”他说着苦笑道,“小和尚,我想先让你暂且寄住在风雷堡,你瞧如何?”

完颜冠一惊:“这这风雷堡主不是个一心抗金的反贼么,我怎能到那里藏身?”

“你忘了,你眼下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和尚,”徒单麻眼中掠过一缕深切的痛,“这时候也只有在这个胆大妄为、对抗官府的风雷堡内,才能求得一刻安稳。”

两个人说话之间,在林中东绕西转,又狂奔了多时,一时间倒听不到身后的追兵呼喊了。徒单麻又道:“师父中了无忧子的碧磷毒针,能挺多久,着实难说!况且无忧子既已算出咱会南奔南阳,此刻南阳城四处只怕早已被蒲察怒布满了眼线,咱这一老一少呆在一处,太过惹眼。我想来想去,只有独自一人先入龙骧楼,找到芮王完颜亨求救!”

完颜冠听着他焦灼的声音,心下暗道:“这险难关头,我若一味胆小犹豫,反倒让他瞧得扁了!”便点头道:“好,便全凭师父安排!”徒单麻低声道:“你这一口女真话可是万万不能在风雷堡那里露出来。待会到了堡内,我便说你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子,这一两日间,你只需在堡中装傻装哑就成。”完颜冠心中一痛,便没有言语。

又奔片刻,却见四周深林萧萧,暮色沉沉,这老树林似乎永远跑不到尽头。急奔的徒单麻却蓦地止住步子,如见鬼魅般地盯着前面,叫了一声“邪门”。完颜冠凝神瞧去,却见对面树下凝立的,正是适才见过的那块青石。

夕阳已逝,“山多虎豹,金狗莫入”那八个大字已然模糊了许多。山风吹来,两人的衣襟霎时一片净湿,完颜亮忍不住颤声道:“师父,咱……咱怎地又转了回来?”徒单麻举头四顾,叫道:“易怀秋果是高人,这山林竟是照着五行八卦的奇门阵法布置的!”

一语未毕,忽听身后一声呼喝,四个黄衫侍卫穿林而出。两人持刀,一个挺着判官笔,一人却舞着霍霍双钩。若是往常,徒单麻自不会将这四人放在眼内,但此刻他身负毒伤,哪敢恋战,呼啸声中,背着完颜冠转身便逃。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疾奔多时,他只觉伤处忽痒忽麻,身上的真气竟已裹不住毒气,身后的四个侍卫呼喝连连,越追越近。

便在此时,忽闻一声咆哮,震得老树枯木齐齐摇晃,簌簌枯枝乱飞的老林中却蓦地窜出一只斑斓猛虎。

“虎――”完颜冠蓦地瞧那大虫张牙舞爪地拦住去路,惊得声音都哑了。饶是徒单麻武功精强,猛然见了这眼若黄灯、口若血盆的庞然大物,也觉双腿一阵发软。正这当口,只闻林子深处又荡起呜的一声虎吼,有若闷雷乍响,震得人心神摇曳。徒单麻叫声苦也,暗道:“一只虎老子都应付不来,两只岂不要生生了我们的命?”

忽闻林中响起一声呼喝:“小花,又要出来闯祸么?”声音稚嫩,却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跟着林子里便又窜出一只吊睛白额猛虎,身躯比先前那只还要长大一圈,最奇的是虎身上却骑着一个黑衣少年。

先窜出来的老虎见了那少年,却呜了一声,原地打了个圈子,便一步跃到那只猛虎身旁。那少年呵呵低笑,伸手拍着那老虎花斑斑的脑袋,笑道:“小花,什么时候你会变得跟大花一样乖!你整日价这么疯疯扯扯,长大了可嫁不出去!”那唤作小花的猛虎口中呜呜地叫着,声音低促,倒似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给师长捉住一般,老老实实地卧在地上任他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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