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第317/363页
庐州城城门紧闭,城上竟无一个宋兵,看上去竟似一座空城,在一片残阳中静静矗立。余孤天强捺住浑身沸腾的热血,在城下勒住了战马,夕光霞影这时在他瞧来都是血一般得刺目,一颗心也不禁怦怦乱跳。“王权那老贼在哪里?刘汜那浪荡哥儿有没有弛缓庐州?冲进去,恭候我完颜冠的是一座被怯懦宋军抛弃的空城,还是数万刀箭布好的陷阱?”他心底诸般念头颠来倒去,脸上却还要装作一副胸有成竹得从容镇定。
“余坛主,”一名龙骧士见他含笑不语,忙低声道,“南人连护城河的吊桥都没吊起来,莫非在弄什么玄虚,城内必有诡计埋伏!”
余孤天冷哼一声,转头望去,四百精兵勒马横戈,目光与自己交接,全闪着崇敬钦佩之色。在他们身后的森林中,是往来杂沓的六百援兵,道道烟尘冲天而起,瞧来似有万千兵将埋伏。他知道,在这些人眼中,自己便是无所不能的天神。
“赌吧,完颜冠!”余孤天再次凝目那座冷寂寂的庐州城,“便赌王权这老儿被你吓破了胆!”他长吸了一口气,蓦地振声长啸:“大丈夫建功立业便在今日,众兄弟随我冲啊!”这一啸鼓气喝出,声震郊野。那四百儿郎爆出一团嘶吼,齐齐纵马冲出。
庐州城的城墙与大宋各大城池一样,以石块为基,内部夯土而成,外有瓮城拱卫,再有护城河环绕。眼下护城河的吊桥未及吊起,余孤天率人一鼓作气地便直冲到了那半圆形的瓮城门下。
所谓瓮城,便是城门之外护卫主城门的小城。这庐州城的瓮城门居然并不牢靠,被巨木一下轰开,余孤天率人直撞入城内。
“金狗!看箭!”瓮城内果然有埋伏,但那箭雨并不凌厉,射箭的宋兵显是有些手软,稀稀落落的几阵乱箭只攒倒了十几匹战马。红了眼的金兵全似疯魔附体,挥戈猛冲过去。一通短兵相接,宋军立时如被镰刀扫过的野草般纷纷倒下。为了防护所需,瓮城的城门与主城城门要弯成直角,决不相对。余孤天等人转了个弯,便瞧见了那形如圭角的宽大主城门。庐州的主城门闭得紧紧的。只有撞开那道大门,才能夺下庐州城,余孤天等人振声呐喊,直向主城门冲去。
忽听得瓮城外一通呐喊,却也有一支宋军杀来,里应外合,竟是硬要把余孤天这批人马夹死在瓮城内。金兵擅长铁骑前冲,此时一通疾冲,本来已将瓮城门自主城门处杀出一条血路,但被身后掩来的宋军唬得泄了杀气,一时犹豫不进。瓮城内的宋军勇气大振,翻身直杀过来。
此时进退不得,余孤天浑身都挣出汗来,但他满是血光的眸子也看破了一件紧要之事:前后两批宋军通共不足三千人!庐州的瓮城大开,存亡一线,王权那老贼为何不挥主力来战?莫非王权已率主力弃城而逃,这些宋军只是些留下来的散兵游勇?
这念头只一闪,却让他狂喜不已,立时振声长啸,急命众龙骧士率百余金兵奋勇向前,自己率着余下的三百铁骑踅马向回杀来。
震天价呐喊声中,余孤天一眼便打见了在瓮城门处横戈厮杀的一员宋将。那人壮如铁塔,手使一把乌沉沉的大槊,瞧他装束,显是宋军中惟一的将领。无数金兵纵马冲去夺门,却被他死死抵住。这宋将力猛槊沉,大槊每一翻腾,必有一名金兵落马。余孤天厉吼一声,自马上凌空跃起,疾向那大汉扑去。“金狗找死!”那宋将大喝声中,挥槊向他心口刺去,劲力贯注之下,槊风呼呼锐啸。哪知余孤天不闪不避,铁拳当头劈出,魔功如决堤怒潮般轰出。乌光闪处,大槊疾飞上天。那大汉痛哼声中,倒撞下马来。余孤天拳势不停,重重印他胸前。那大汉胸骨尽碎,横空飞出,半空中鲜血狂喷,已然毙命。
这一下声势骇人,厮杀的宋军尽皆胆寒。要知此次金兵大军压境,宋军副帅王权吓得肝胆皆裂,今晨便已率着六万宋军弃城远走,只有两千多忠勇兵卒,自愿留下守城。这使槊的宋将便是这些留守宋兵的首领,此人颇通兵法,听得探子回报,得知余孤天只率数百前锋远道杀来,便要诱敌入瓮城,内外夹击一举歼敌。这本也是以退为进的妙计,只是万万料不到金军将领乃是魔功大成的余孤天。一招之间,余孤天便将这大宋勇将击杀,宋军斗志顿失。
金兵眼见余孤天毙敌立威,气势大增,吼声震天,直向前扑的龙骧士奋勇进击,竟一举将主城门夺下。余孤天啸声再起,命令埋伏在林内的六百精兵一起杀出。林中这六百金兵全是生力军,得了号令,立时狂啸卷来。宋军本已失了主帅,被这股铁骑一冲,立时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战事至此,已成了一场惨酷屠戮。城外的宋军一哄而散,城内残余的守军兀自苦战不降,终被金兵斩杀殆尽。
“我终于成了,我夺下了庐州城!”余孤天这时才觉出心头的狂喜,立马在庐州城空荡荡的街衢上,缓缓四顾。
街上的血水已汇成小河,在萧瑟的秋风中汩汩流淌,那使槊宋将仰卧在瓮城城门下,双眸兀自怒视沧溟。余孤天叹了口气,指着那宋将,道:“这人为国尽忠,是条好汉,问明姓名,厚葬了!”自有亲兵去领命行事,两名龙骧楼高手则快马飞驰,回寿春的金军大营报喜。
翌日一早,数十万金军已浩浩荡荡而来。余孤天早迎出了三十里相候。完颜亮兴致甚高,钦赐余孤天跟自己并马而行。到得庐州城下,却见余孤天的兵卒正在城门口张贴告示,城下并非完颜亮想象中的墙黑屋倒、烟火弥漫,相反,高大的城墙齐整厚实,连残余箭簇都不见一根,宽阔的青石大街也早被清水洗净,城门处竟还有稀稀落落得百姓跪在道旁。
“他们贴的什么告示?”完颜亮将马鞭一指,饶有兴趣地问。余孤天道:“末将命他们四处告知宋人,我大金皇帝仁德无比,无须惊慌逃避。”完颜亮的双眸一亮,笑道:“你余孤天以少胜多斩官夺隘,并不稀奇,难得是你兵不扰民!传朕号令,不逃的南人每人赏银十两!”
众臣忙高呼万岁圣明。完颜亮朗声大笑,纵马前行。
余孤天这一战胜得干净利落,称得上兵不血刃便夺下了重镇庐州城。金军入城,才发现宋军副帅王权逃得匆忙,庐州城内还有不及搬走的兵刃粮草堆积成山,其中更有千步弩和瘊子甲等冠绝当世的精绝武备。余孤天灵机一动,请完颜亮来查阅缴获的宋军武库。
宋朝兵刃盔甲素以精劲出名,完颜亮也久闻大宋千步弩和瘊子甲之名,听了余孤天的话,欣然而来。当下便有金兵在皇帝面前演示。那千步弩乃是重型床弩,须得数人合作发射,号称可远射出千步之遥(约有三宋里),架上粗重的弩箭试射,虽不能射出传说中的千步,却也可将八百步远的榆木座椅射碎。那瘊子甲取来,却是莹彻光滑,在五十步远用强弩射击,竟不能射穿。完颜亮扬眉笑道:“宋人只好奇技淫巧,如此精盛武备,没有勇士效命,又有何用?”余孤天涎着脸笑道:“陛下圣德如天,连南人都给陛下奉上如此强弓精甲,何愁江南不定!”完颜亮哈哈大笑,大喜之下,当下便封他为大金威勇军副都总管。
忙碌了一整日,直到繁星满天,余孤天才赶回自己的营帐。仰在大椅上,他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完颜冠,你报仇雪恨的日子业已不远了……”营帐中再无旁人,余孤天这一声低叹仍是细若游丝。虽然在他心底,只盼着仰望苍穹,大声狂啸。
“呵呵,”营帐中那黑黢黢的角落蓦地响起一声冷笑,“……你果然是晋王殿下!”一股冷浸浸的寒意倏忽压来,直罩在余孤天的头顶。余孤天顿觉如同跌入冰窖,肌骨心神都觉得阴冷无比。那幽暗的角落里凝着一道素白的淡影,也不知他在那里端坐多久了。本来余孤天魔功大成之后,方圆百丈,落针可闻,但就在身侧丈余坐着一个人,却偏偏不知。
他几乎不敢扭头望向那冷峻的身影,大喘了两口气,猛然直挺挺地跪倒,颤声道:“师……师尊,请恕弟子不孝!”
那道白惨惨的影子才自暗处挪出,伴着一声略带消沉的叹息:“孤天,你骗得为师好苦啊!”正是明教教主“洞庭烟横”林逸烟。
他虽是静静而立,余孤天却觉全身要害尽皆被他那似发未发的魔功笼住,长吁了一口气,强自凝定心神,笑道:“当日在临安,师尊化名风满楼,已对弟子的行径了若指掌。可惜弟子驽钝,与师尊接洽数日,却丝毫没能认出教主,当真是罪该万死!”他开口便叫林逸烟作师尊,但说到后来,忽地想起林逸烟最喜旁人叫他教主,忙又改口。
“临安,风满楼……”林逸烟听了他变着法子的夸赞,心头却有些苦闷,黯然叹道,“功亏一篑,力乎命乎!若非南雁乱插一手,这天下已是另一番光景!嘿嘿,是天下亡此赵宋,还是明尊要以此历练我之心志?”化名风满楼,混入秦府,险些将江湖群豪一网打尽,这本是林逸烟平生的得意之事,可惜最终被卓南雁搅得满盘皆输。林逸烟此时说起来,仍旧满是怅意。
当日他以风满楼之名,奉秦桧之命与大金龙骧楼联手施行龙蛇变,那时便曾与余孤天数次相见。林逸烟见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大金龙骧楼的首领,对自己这名小徒儿也是百般揣摩不透。只是那时林逸烟还须乔装妖人风满楼,为防被余孤天看破身份,便对他冷言冷语,一直未曾相认。
“弟子后来才知风满楼便是教主所化!”余孤天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自那时起,弟子就知道教主终有一日会来找我。只是未料到,这一日来得这么晚!”
“起来吧。”林逸烟悠然端坐在当中大椅上,目光森然一闪,“你盼着为师来找你?”余孤天站起身来,脸上仍是百倍的恭谨,笑道:“教主胸怀改天换日之志,弟子却手握江南龙须和一彪大金精兵,若你我联手,何愁天下不定?”忽觉自己这话说得过满,颇有和这目高于顶的“洞庭烟横”平起平坐之嫌,忙又近前一步,哈腰笑道,“教主神机妙算,弟子见识才干不及教主万一,日夜苦盼着教主能来指点!”
“神机妙算?”林逸烟“呵呵”一笑,“我便再如何能掐会算,也算不到我这又聋又哑的徒儿,居然是大金国死里逃生的晋王殿下!”
当年完颜亮弑君篡位时,林逸烟尚在江南大云岛闭关,对此知之不详。况且事后完颜亮为绝后患,四处宣说熙宗的皇子完颜冠已死,任是林逸烟如何精明,也算不到余孤天便是完颜冠。只是在四海归心盟会上,林逸烟铩羽而归,忽闻余孤天已成了大金先锋,心底才对他生出了许多兴趣,当下悄然潜入金营窥伺。他魔功精深,任是余孤天麾下高手如云,也难以发觉他的行踪。直到这一晚余孤天志得意满,忽然吐出“完颜冠”三字,林逸烟才心念电转,依稀猜出些眉目来。
余孤天见他脸上始终笼着一层寒意,知道他对自己戒心尚重,索性把牙一咬,将当年雪夜惊变、自己亡命天涯、阴差阳错地逃到大云岛之事说了。他虽说得简略,但林逸烟何等阅历手眼,略加推敲,便知他所言不差。林逸烟知他如此一说,已是摆明了将身家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中,要知若是自己将此事泄露给完颜亮的亲信,余孤天自不免死无葬身之地,不由脸色略和。待听得余孤天又说起私离大云岛,潜入龙骧楼后遭遇大变,又得完颜亨临终传功之事,林逸烟眼色变幻,若惊若叹。
“那三际神魔功,”林逸烟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却森冷起来,“又是怎么回事?”余孤天的心“咯噔”一跳,立知这大魔头暗中窥伺自己多日,自己运功打坐的形貌早被他看出端倪。瞬息之间,脑中已闪过七八个答话,却又被他尽数扫落。望着林逸烟那双洞烛机先的双眸,他知道,只有实话实说才能让自己在这个魔头身前立于不败之地,当下便将那日在九幽地府的奇遇照直说了。
“竟是方圣公的遗刻?”林逸烟又惊又喜,腾地立起,又缓缓坐下,沉着嗓子道,“你将方圣公所刻的法本念上一念,半个字都不得遗漏!”余孤天道声“遵命”,便将石壁上所见的法本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林逸烟精研此功多年,那几点残缺之处已在心底盘桓多年,甚至不惜走合体双修的魔道旁门,却依然见效甚微,此时一听法本,立时如拨云见日般豁然明了,一时间心底涌动道道热流,暗道,“我若早得此法本数月,焉能有洗兵阁之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