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碎片》第1/95页


《阳光碎片》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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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卡夫卡,这个从相貌上就显示出极其背运倒霉的人,穷困潦倒的作家,不走运的情人,一辈子罕有成功性经验的男人,战战兢兢的小职员,有着纤弱心灵和孱弱体格的讲德语的捷克人,他曾指着布拉格小城不足一公里的范围,悲伤地对他一位好友说:我的一生都在这里渡过了。而我,在南方城市--一个拥有最灿烂最令人忧伤的霓虹灯城市,一个没有鲜明四季只有模糊欲望的城市,一个一颗挂绿荔枝可卖55万人民币和一片“处女膜”只卖260元的城市,一个充斥着各种方言南北交融没有歧视没有偏见只分贫富的城市,一个白色欢乐和红色悲哀相互缠绕并行的城市--在它的心脏地带,一条名叫深蓝大道的地方,金融中心区,仅仅不足半平方公里的两座高度皆超100米以上的大楼里,已经埋葬了我从23岁到29岁近7年的青春岁月,而且,这势态看来还将继续发展下去,还会像文火蒸青蛙一样慢慢地炖下去,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直到我变成半谢顶的咸湿佬男人相,直到有一天在炎炎夏日里我再也经受不起房间里冷气的侵袭,直到我面色如纸,心如死灰,看见天堂那条暗淡的微光为止--直到那时,我仍旧可能还会在这不足半平方公里的地方象只屈辱的狗一样没有尊严地静悄悄死去。




  当然,“我”与卡夫卡又有很大的不同之处。卡夫卡一生只去过捷克周遭几个国家,类似中国省际间短暂的旅游。而我,作为一个专业英语翻译,在二十世纪最后几个年头和二十一世纪头两年里周游列国,陪伴各类公司的大小头头儿鞍前马后伺候,坐头等航位住五星级酒店,吃香喝辣,点头哈腰跟着大公款们遍游美、英、法、德、意、比、荷、卢、日本,一直到墨西哥、澳大利亚溜个够,吃到腻。坐飞机坐到一想起机舱内那种混合有塑料机件与食物、洗手间以及各色人种体味的混合臭气就要吐。越是旅行,越是失望,一切都超不出我的想象力,一切地方其实皆不值得你迢迢万里伫足一观。当然,这种外人羡慕的好日子现在越来越少了。一帮蝗虫一样就读于各国克莱登大学的骗子们纷纷回国报效,既逃过了饿死在异域的命运又能获得报效祖国的好名声。这批蝗虫们年纪轻,胃口好,胆子大,在国外那些年艰辛屈辱的生活又养就他们左右逢源的好本领,当面低三下四装孙子转脸就黑脸白眼不认人,个个都会说一口流利的送外卖时练就的伦敦音、纽约音、波士顿音、爱尔兰音、费城音、悉尼音、惠灵顿音、开普敦音,哄那帮在企业主持工作曾经上山下乡吃过地瓜干梆子面并正在努力花钱买博士硕士文凭的中年人们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渐渐地,我这个土产的土鳖翻译越来越不吃香,只能手捧那帮海龟们扔给我厚厚的英文原版进行个笔译什么的。恰好我这个人阿Q精神特浓,妈妈的不让大爷我出国游玩我还出国出腻了呢,翻译有什么不好,天天神游故纸堆,云山雾罩,每个僻涩的单词都逃不出掌心,词汇量大增,有机会被通知列席与洋鬼子、假洋鬼子们的会议时时常能为那帮在国外边送外卖边读大学的龟孙子们矫正个“对冲基金”、“衍生产品”等词汇的正确译法,也能把几位洋博士口译的“梦修斯”归正为“孟子”。特别有一次,一个号称正在英国牛津商学院攻读经济学博士的中年骗子陪同印裔诺贝尔经济学获得者来公司参观,老小子连derivative都译不出来,前两句还想糊弄过关,根本不把derivative一词翻出来,不料印度老头子说上瘾了,一口一个derivatives,我只能冒昧地在旁提醒那负责翻译的牛津博士derivative是“衍生产品”,老小子脸一红眼一瞪,凶神恶煞有吃我之态。周围那帮大小头头儿们恍惚迷离加上醍醐灌顶的样子着实也让我抖了一回。




  我正身处于一个在半夜醒来楞怔时分连自己也感到荒唐得令人愕然的时代。我时常在凌晨三、四点钟悸然醒来。十二万分清醒地撒泡尿后,我就会坐在十四平米的斗室里思想着那些空虚、无比真实、无比绝望的人生问题。我和另外两个人合租一套一百六十平米左右的复式高层套房。为了害怕睡梦之间被楼上跌跌撞撞撒尿的脚步或是叽叽嘎嘎做爱的席梦思床声吵到,我选择了复式套间二层靠里面边角的面积最小的房间,虽然只有十四平米,放下一张Queen-sized大床已无太多回旋之地,但令人最爱的是房间有两扇大窗子,一边朝向灯火通明永不歇息的总是烟雾袅袅的市区,一边朝向林木葱葱虫鸣阵阵的南方丘陵--笔头山。向山上望去,甚至视线所及还有当地人堆放多年的几代先人们放置骸骨的大缸。这些容器很像东北人腌酸菜的大坛子,看上去更古朴一些,透露出年代久远的怀旧气息。当地风俗是人死了先在土里埋三年,三年后肉身腐败“化”在泥土后再由子孙们刨出来装缸,堆在山脚山背,四时祭奠。由于年代久远,子孙们逃港的逃港,离乡的离乡,去南洋的去南洋,不少骨骸就成了无主废弃的骨缸,为野狗野猫路鼠等物当成了巢穴,葱绿草丛灌木之间常可看见完整的头骨和四散的骨架,经过南方旺盛的雨水和似火的骄阳洗濯晒烤,骸骨干净得如同展厅的象牙一般竟能反射阳光,如同打磨般滑腻如镜。在阳光下,在月光下,均能看见先人们洁白的骨头莹莹发光,很使人能产生哈姆雷特在坟场玩弄头盖骨的怅叹。在一个朗朗秋日,我肉眼所及曾看见一个骷髅的双眼里有黑影闪动,似乎对我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紧张之余,拿起苏制望远镜一看,原来是一只尺把长的大耗子在里面。尤其转头望一望右边窗里城市灯火通明的夜景,使人生在午夜时分更真实地暴露出其虚幻性和不可确定性。




  呆坐到五点钟左右,窗外山上有几只鸟先醒了,发出几声脆声惬意的鸣叫。曦光初露。四周的房间纷纷有了声响,大多是摸黑去厕所的人们碰擦出的声音。墙壁里的管道一声又一声的水流也开始频繁起来,显示着残忍的白天又将降临。床板轧轧的声音也隐约传来,也许是几位晨勃的白领在发泄他们半梦半醒的欲望;恍惚间一些低声的欢笑呓语传进耳膜,或许是某个像上海宝贝阿慧那样的女青年正在脱掉CK或Cardier或Jeseca或Armany内裤时的娇笑声;这时候我会觉得睡意象一粒子弹忽然袭中了我的头颅,眼皮沉重异常,总是会一下子歪斜在躺椅上昏昏睡去,直至凄厉的闹钟将我拉回到嬉闹喧嚷的平凡早晨……




  (2)



  “我心如明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让我如何说。”



  每当失眠过重,辗转反侧于床上之时,我总是心里诵背无数遍寒山和尚的禅诗来催眠自己。这种催眠法比数羊管用得多。数羊我曾试过,一直数到一万八千多只,还想像着一只只白花花干净净的山羊一只只在我想像的场景里鱼贯而入。由于我天生有一个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脑子,每只羊都有个性,每只羊毛的卷曲度都不一样,跳然间数漏了一只,我的脑仁儿为此一下子就会因焦虑变得火烫起来,失眠更加严重,整夜算记着那只小羊的下落。从那时起,我就断然摒弃了数羊催眠法。想一想伟大的寒山和尚禅诗的意境吧--明月一般透明的心,在一望到底的潭水间幽幽洗濯。此情此景,更是无可比拟,甭说寒山和尚觉得不可说,我等蝼蚁之辈更是恍然惚然,如堕云中,难免不一会儿,就会悄然睡去,躺在那禅境百分百的混沌之中。




  外面是阴雨的天,淅沥沥的雨声本来是最催人入眠的,加之昏黑的天色使朝阳不知隐埋到何处去,特别适合我这种前半夜易失眠的精神衰弱者睡个回头觉。又是个星期六的上午,该是多么让人惬意的时候呀。然而复式楼房一层传来节奏明晰的跑步声音,不缓不慢,不急不躁,咚咚咚咚,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下面一层的女户主开窗向上破口大骂也无济于事。我逐渐因烦躁而睡意全无,楼下女户主--一位长相凶狠有三层下巴的四十岁老娘们更是开大窗户,拧开家中的瑞典音响,用高音喇叭几百分贝地开始播放东北大秧歌。




  “喂,好好的星期六,你在屋里跑什么步呀。简直就是混蛋王八蛋。”



  强压怒火,我从扶梯上走下,对复式房间一层的尚喜仁骂道。尚喜仁也是复式公寓的合租者之一,去年刚从华北地区一个小县城来,做小广告出身,号称广告设计艺术家,其实也就是会使个苹果电脑画个小样儿设计个纸盒什么的,有着传说中华北农村人极其吝啬、永不吃亏的性格。惟一可取之处是他脾气出奇地好,怎么骂他怎么埋汰他从来不会发怒。




  “每天早晨我都跑步,今天下雨,只能在屋里跑了。”尚喜仁头朝下正在倒立,显然跑步指标已经完成。



  “你怕跑湿了鞋,鞋湿了就容易坏,坏了还得买新的,是吧。”我以他的思维逻辑问。



  “对呀。”尚喜仁正在倒立,回答简捷明了。他一颗小猪包子一样的脑袋因血往下倒灌涨得通红,象一个冻坏的西红柿颜色。



  “你就不怕把这红木地板跑坏了?”我坐在沙发上,进一步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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