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眼》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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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事情说出来,我从不指望别人相信,但是我的确有一套阴阳眼。
   我也不太明白阴和阳到底都包括哪些内容,这两个字在汉语里包涵了天地万物和辩证哲学,要是真懂行的人来讲解起来,说上十天半月的也未必讲得完过足瘾。我只是借用了通俗的迷信的一点说法来标记我的这种天赋,或者说特长。就像我知道青春痘和暗疮其实不是一回事,但可以笼统地称之为痘痘一样。
   民间一般把可以看见超自然事物的眼睛就叫做阴阳眼,说得难听点,就是可以见鬼。谁都不愿意见鬼。说到对于鬼的定义,又是一大篇论文,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谁要是把这个问题要是解决了,估计可以一次拿下诺贝尔全部的奖项。不过我觉得鬼是倒处有的,大家基本都见过的,色鬼,酒鬼,赌鬼,算不算鬼呢?算了,说远了。而且据我了解到的阴阳眼,也并不只是作为组织器官长在脑袋上的那两个小肉球,而且也不只是见鬼或着见神那么简单。稍微注意一下就能可以发现,我说我有一套,不是一只,也不是一双。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我要描述我是如何有一套阴阳眼的。
  
 
  (上)地藏宝珠
  
  
  
   我这个人的个性是比较强烈的;我不容易相信别人,不管这个人是我的爹妈老师还是新闻连播的播音员。我被人欺骗过一次,我就会对这个人代表的整个社会阶层产生巨大的质疑。就像儿科的小护士对我说,打针一点都不疼,而且一下子就完了;于是我欣欣然自主自动地爬上注射椅并解开我的裤子把我只有六年发育历史的粉嫩的小屁股递给她之后,那刻骨铭心的巨痛不仅刺伤的是我的肉体,更重要的是摧残了我对整个医疗体系的信任,当她把针头拔出来之后用酒精轻柔地消毒的时候,她夸奖我真乖真勇敢,我头也没回就塞了她一句,我操你妈的你骗我。
   这件事情换来的不仅是我妈对我的一顿胖揍,而且换来的我一生多疑的性格。从那开始我开始怀疑所有的人和事物;很快我的质疑态度给我带来了很多很大的快感。我在观赏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时候发现,里面的鸭子老鼠狗平时是不穿裤子的,可是洗澡或是睡觉的时候却总有一块布围在腰间;我问我家亲戚大人,小孩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会告诉我,我是从菜地里萝卜坑里捡来的,可是我反问他们,我的生日是在冬天,寒冷的冬天,怎么会有萝卜坑;在塑料大棚技术还不普及的当时这种技术性的问题让他们都很尴尬。语文书上的课文描述旧社会的小孩都生活在苦难里,不是卖报就是挖煤,而且永远饥饿非常容易得病死去,可是我的姥姥告诉我,她小的时候每天都有桂花糕甘蔗糖吃且经常去看好莱坞电影。还有让我非常困惑的事情就是,为什么我们班级里的贾春玲为人那么恶毒小气在家里打她的妈妈和弟弟,嘴巴那么臭学习也就一般般,却总能评得上三好学生每学期都照一张戴红花的照片在走廊里狞笑。当我认识了足够多的汉字之后,我开始在我们家的书房和仓库里寻找一切我能理解或者我自己觉得我可以理解的书籍文献来寻找问题的实质,我看见了很多工厂学校墙壁上口号标语的出处,看见了万恶的封建社会里打麻将的手法和目前我们全家都是一样的,也看见了很多古希腊罗马裸体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形象与我在澡堂子里看见的真的相差太远。看着看着,春花开秋叶黄,我没有学成任何一门厉害的武功可以打得我家对门那群狗崽子门满地找牙,也没有使我思想进步德智体美劳有任何一丁点的发展让我当上班级干部牛逼哄哄地招摇过市。可是我学会了怀疑。
  我渐渐地发现敬爱的老师在课堂上教的,很可能是假的;书上说的东西,很可能也是假的。吃进嘴里的是假的,树上结的东西是假的,天上飞的是假的,地里埋进去的是假的,很可能我们生存的世界,统统是假的。
   当我有了这些困惑之后,最突出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我不再尝试着加入邻里小孩们的游戏了——反正他们也不会理睬我,我不再积极地在课堂上举手了——反正老师也不会叫我回答问题,我也不再苦苦地守护在黑白电视机前欣赏动画片了——那都是人画出来的胡编乱造骗小孩的。在那一段悲剧的日子里,我甚至产生了药物依赖,春夏之交学校里发了很多给小孩打蛔虫的糖塔,很小的跳棋形状的很难吃的一种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吃过糖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东西含在嘴里有一种甜蜜的充实感;我妈妈从学校拿回来的一大盒子都被神情恍惚的我舔着吃了,吃完了那一盒之后我就向同学和邻居的小孩要……初夏的落日里,我坐在我家院子的沙果树下面舔着那味道发麻的糖塔,思想和意识都很迷幻,我记得深红的斜阳中风吹下沙果树的叶子,叶子落在我家无人的小院子上,唦唦地响。我坐着的那个小土堆是我的小狗白爪爪的坟,去年秋天它生病死了。我记得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它眼里面浸着满满的眼泪缩在柴堆下面的水沟里,嘴里咬着很多白沫,它看见我的时候似乎想叫,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连饭都没有吃蹲在它身边,摸它的毛,一直摸到它身体渐渐变冷变僵硬;那天我妈妈去县里开会,爸爸不知道在哪一家饭店里喝酒,我以为我对白爪爪无私的爱可以治疗它的疾病,可是最后它还是死了,可是我不想它离开我,我就用铁锹在沙果树下挖了一个坑,把它推了进去,埋了。
   后来我们写作文,老师要我们描写我最亲的亲人,我毫不犹豫地用死亡派的诗歌风格记叙了我的小狗白爪爪,当然了,全班对我的嘲笑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每当我坐在这个土堆上的时候,我就觉得白爪爪还在我身边,它美丽的大眼睛还在盯着我看,它浑身柔软温暖的毛还在贴着我冰冷的手心,它活着的时候没有吃过什么好的东西,我妈妈只是煮一些玉米面粥给它吃,它根本就没有吃过多少肉骨头,皮也很少碰,可是它从来没有抱怨过,刮风下雨的夜里,它陪着我,乖乖地摇尾巴。
 
  那天我吃完了最后一块糖塔,我突然哭了,在那小土堆上哭了,我想白爪爪了。
   当然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非常地饿。我妈已经连续四天忘记回家做饭,她给我的三元钱都被我买泡泡糖贴纸之类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了,而且我已经实在不好意思再去我姑姑家里蹭了,我抬起头望着枝叶缤纷,红宝石般琳琅满目地挂满天空绿叶扇团的沙果树,心中一片凄凉,沙果是甜酸的,这种东西吃一两个还行,吃多了会更饿。话说回来,我们家两年结一次的沙果树今年夏天又是丰收的季节,我们家的沙果树上的沙果都是一对对的红嘟嘟的,吃起来又沙又脆,夜风吹起成熟的沙果树,有一种甜香在孤寒的夜空中轻盈地弥漫。
   不过我不想回屋子里去,我们家的房子建筑结构有问题,抬起头看屋顶的时候总给我一种想要上吊的感觉。而且我家的电灯度数很低,亮度不足以照明却可以十分晃眼,那种光亮真的是一种灵堂的深夜才有的昏黄;如果不开灯的话,后窗邻居的灯光照进屋角映射在我们家那巨大立式棺材一样的衣柜上,玻璃镜面里会照出很多莫名其妙的影子。于是我决定把书包垫在身下坐着,去他妈的家庭作业,抬起头看我们家的沙果树。我开始幻想,可怜我只有七岁的小脑袋里浮出那种烤牛肉和肘子的图像,我大姨家肥头大耳的表哥每天都有的吃那种;想了一会儿觉得太油腻,于是想起了冬天的烤红薯,我爷爷脑血栓之后就再也没吃过了。于是在眼泪流出来之前,我跳起来摇了摇树干,三五个红色的果子摔到地上,我用手揉起来,用衣角擦擦,咯嚓一小口,慢慢地吃起来。
   “小朋友,你给咱几个沙果吃吃呗?”就在我尽量想象沙果是肉丸子的时候,一个很沙哑很粗糙女人的声音从我身后的柴垛上传过来,我扭曲着脸心想天啊这是谁啊说话真的是难听死了。
  我一回头,发现天上的月亮清楚地燃烧了一半,那淡淡幽蓝的光芒照亮了天空和天空上左右飘摇的云线。我们家的柴垛上面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时候已经入夜了,家家户户的吹烟都轻柔地扶摇直上,在点点星光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烬中融化掉。这个女人虽然是坐在我家柴垛上,但似乎却似乎是挂在月亮上的。她一只手里拎着长杆烟袋,一只手里捏着一把杏黄色小扇子,墨绿色紧身的团花细银边旗袍,头发挽成了高高的一个笄,土不土洋不洋,老不老少不少,粉白的瓜子脸上一双妖精才有的红艳艳的夜里发亮的大眼睛,正笑嘻嘻地盯着我看。我一定要补充一下的就是她的胸部,在我今后的一生的记忆中我没有见过估计也不会再见到比她更完美的胸部了,在她玉兰花装饰的胸襟包裹下那浑圆极具生命力的两个高耸浑圆的乳房,看起来非常地有弹性,绝对不是后来我长大以后在欧美A片和杂志中看见的那种硕大臃肿的硅胶填充物,左右非常地对称,骄傲而自然地挺拔云天,不是很大,但是看起来特别精神特别有挑衅感,什么叶子媚小泽圆乔丹珍妮杰克逊之流与她比起来胸部只不过是长了两块遗憾而已。
   “你个小死崽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大奶子的女人么?”她可能是家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口看,略带得意张狂地喝叫道。
   风吹过,几朵零碎的晚开的沙果花从树枝中跌落,我眨了眨眼睛说:“你是妖精么?”
   “妈的。”她无奈地摇摇头,心慌意乱地扇着扇子,红得吓人的大嘴焦躁地吃了几口烟袋嘴。“你为啥说我是妖精?”
   “不是妖精的话,现在还有谁会打扮得像旧社会地主家的姨太太一样。”我很自信地告诉她。
   她瞪着我看了几秒钟,突然用扇子捂住嘴,不能控制地哈哈地大笑起来,腰绕来绕去处的,晃了半天才停下来,傲慢地对我说:“操你爷爷的,你妈怀你的时候吃了什么枪药,生你下来嘴这么损。要不是你家院子里有狗,我真的下去扇你几个嘴巴。”
   我斜眼看了一下柴垛下面的空空的狗窝,心里一片悲凉,有点委屈地说:“你来打我吧,我家的狗早就死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好了很多,她问我:“你对你家的这只白狗挺好的是吧。”
   我一听她这话,心里一酸,眼角里藏了半天的泪珠子终于憋不住了,哗啦一下子就顺着脸庞子溜了下来,我蹲下来,望着树下微微隆起的土堆说:“不好,它活着的时候,我都没给它几块肉吃。它生病了,我也找不来人救它……白爪爪才两岁大……”
   “行了行啦,别假惺惺的,我最烦小孩哭。我说,你给我摘几个沙果吃呗,你家的沙果半里地都能闻到香味,真他妈的谗人。”她不耐烦地说。
   我抹了抹眼睛,慷慨大方地说:“你自己摘吧……随便你摘着吃。”
   “我不是说了吗,你家有狗,我不敢下去呀……这小孩,听不懂人话么?”她怒冲冲地指着我说。
   我也有点恼火了,心想你害怕狗害怕成这样也不用对我凶啊,你想吃人家的东西还这么丑恶的脸色,怪不得只能当姨太太。不过我还是走到树下,摇了摇树干,摇下来五六个红果子,捡起来,抬起头说:“我丢给你,你接住了哦。”
   我之所以这么大方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我很饿,我理解那种极其想吃什么东西的感觉,一个是因为我家的沙果真的很香脆可口,我存心想炫耀一下。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在柴垛上一个又一个地接了我的沙果,握在手里,闻了一下,硕大的胸脯一阵起伏,然后顺手就把最大的一个红果子丢进了嘴里,我清楚地听见喀嚓喀嚓地嚼碎果肉的声音。
   “嗯……闻着挺香的,吃起来么……其实也就一般……我早就想来偷了,可是你家那只白狗太厉害了,昨天晚上撵了我好几里地,累得我腰疼。要不是我家小三儿总缠着我要吃沙果沙果的,我才懒得走这么远的路冒这么大的风险。小崽子,我问你,你家里怎么总没人啊,你爸妈呢?”
   “我妈去医院陪我姥爷了,我爸不知道。”
   我看着她把剩下的几个果子塞进了口袋里,她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抽了一口烟,伸了伸腰,突然很是妖里妖气地对我说:“小崽子,你是不是饿了?”
   其实我期待她这句话很久了,我看过很多民间故事和童话故事,在大多数情况下,做了好事的小孩会得到神仙或者天使的报答,现在这个似乎看起来只是妖精,我也没指望能实现三个愿望得到金斧头或者娶个公主什么的,她给我几块钱让我买个面包麻花什么的吃应该不困难。
   “还行。”我谦虚地说。
   可是她的第二个问题让我很扫兴,她笑嘻嘻地摇着扇子说:“你胆子大么?”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皱眉头说:“还行。”
   她清了清嗓子说,“小孩,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吃点有意思的东西,就听我说。你知道你们学校后面的那口井么?”
   “知道,去年老林家的桂香跳进去那个,咋了?”我愣愣地问。
   “那你知道桂香为什么跳井么?”她问我。
   “她后妈打她打得太厉害了,她对我们说活着没意思想跳井,我们都说她不敢,她说他敢,我们又说她不敢,结果她就真跳了。她不是淹死的,是摔死的,我们那天都听见她脑袋砸在砖头上呯的一声。”我觉得这么过时的新闻她都不知道,看来不是很厉害的妖精。
  “你还知道什么?”她崇拜地看着我。
   “那个井太小了,她的尸首捞不上来,结果他爸就硬用绳子拉,拉上来的时候把她的左胳膊给夹在石头缝里,拉断了。那井里的血一个多月都没化干净,夏天的时候招来很多苍蝇……林桂香挺讨厌的,她要死就死呗,前一天借了我一本铁道游击队的画本没还,那个一共十册,她拿去的是第八册,现在我的一整套都不全了,也不先把书还我再死。”我抱怨道。
   妖精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粉白,她摇了摇头,语气不再似先前那般高傲了,她幽幽地说“……你……你果然还行。我告诉你,一会儿天再黑一点,你就去你们学校后面那口井口,你看那月亮的光照进井口的时候,你就对着井口喊三声,林桂香你出来。甭管井里出来什么,你就对她说,把我的画本还我,她当然是还不了你的画本的,你就对她说,没有画本拿别的偿。她就会下去拿一样东西给你,第一次是拿一只黑布鞋,第二次是拿出一截辫子,第三次拿出来的是一只……一个肉丸子,你把这个肉丸子吃了,你这一辈子就都有好戏看了。怎么样,敢不敢去?”
   “一个丸子啊,我吃不饱啊。再说了,什么馅的丸子?”我还是比较喜欢她直接给我钱,五毛也行啊,我们学校挺远的,这个事这么麻烦,却只有一个丸子,听起来不干不净的。
   “你害怕啦?”她站起身来,严肃轻蔑地望着我。
   “激将法对我是没有用的。那个丸子有什么好处啊,吃了之后一辈子就不饿了么?”
   月亮越来越亮了,整个天空焕发出一种蓝绿色的妖冶;女人一转身,冷笑了一声说:“总之我告诉你啦,你自己爱去不去,我嘴巴很大的。很喜欢对别人讲,别的小孩去了之后吃了肉丸子,到时候你别后悔。我走啦,你在这里喝西北风吧。”
   说完我就看见她朝柴堆对面一跳,整个人就没了踪迹。
  于是我在家里看了一会电视,新闻连播。我完整地看完了一整集新闻连播,从国家领导人在钓鱼台国宾馆会见外宾到工农业总产值比去年同期增长了多少个百分点再然后是巴勒斯坦与以色列局势。看完之后我没有睡意,只是想吃东西。我犹豫了一下,换了一双鞋子,锁了门,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镇子里家家户户都吃完了饭,有很多人在葡萄架子下面聊天,青年小痞子们在街口抽着烟缩着脑袋;有小孩的哭声夫妻吵架和打麻将的声音荡漾在初夏的街道上。月亮很好,风也很温柔凉爽。我们学校其实离我家不远,从大道过去以小孩子的脚程,半个小时也就到了。我们小学以前是林场的子弟学校,后面是荒芜的苗圃地,空了好几年似乎已经被镇郊区农民种上了庄稼。我从扭曲的铁栏杆中钻进了暮色中的操场,月亮下面有几张白花花的冰棍纸,被风一吹幽幽地飘着。我咽了一口口水,掂起脚步朝教学楼的后院走去。我们的教学楼也不过两层而已,打更的老头这个时候可能回家吃饭去了,所以整个楼一点灯光都没有,黑漆漆的窗子里面的教师看起来很安祥。我们学校的男女老师一个比一个凶,长相上看就是牛头马面,打骂起来更是如狼似虎;白天的时候那股戾气直冲云宵,鸟儿都不敢在校园上空飞,一楼前面的花坛子更是种什么死什么,连仙人掌都烂根。哪个小孩要是在这里小学毕业,根本就是不怕下地狱的。我读书早,七岁上了三年级,所以有一身过人的胆色亦不算奇怪;后来据我妈妈在多年之后统计,我读书的那一届小学同学里,男生中被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占总人数6%,有期徒刑劳动改造的14%,治安拘留处罚的25%,女同学中去深圳广州坐台的58%,被包了二奶的17%,计划生育罚款的73%;男女合计85%在16岁前学会了吸烟,90%擅长饮酒,100%学会了赌博其中30%把这当成了终生习惯。我在四年级之后转学离开,但是我后来了解到,一年级和我一起戴上红领巾的83名少先队员中,后来因为家庭暴力,交通事故,自然灾害,刑事案件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淹死摔死吓死噎死打死饿死病死冻死被拐卖被赠送或出售没有熬到小学毕业那一天的人数达到26人。
   我沿着没有光亮的教学楼和锅炉房之间的小胡同摸到了后院,可能是缺乏某种维生素,我的视力在阴暗的角落里下降得厉害,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脚下的杂草在嗦嗦地响,坚持了一会儿,前面豁然开朗,堆了很多烂木材生锈的篮球架的后院呈现在我眼前,微弱的月光中那口水井被掩埋在几乎比我都要高的狗尾巴草丛中。
  其实这也不是水井,更像是通往黑暗世界比较体面的一个洞口。经常有小孩掉下去,但大多数都能捞上来,林桂香这个小贱人之所以那么惨,和她平时为人有关。她后妈其实人不错,经常给她钱买东西吃,可是她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她后妈记恨她,她唯一反抗她后妈的手段就是偷她后妈的钱,一毛两毛的钱她后妈装看不见,于是后来她就发展到偷五块十块,她后妈气不过就踢了她几脚,结果她就整天嚷嚷要跳井。我们邻居的小孩都挺烦她的,她特别贪心爱占小便宜,喜欢蹭别人的零嘴吃,还借我的画本不还,尤其是她两只大门牙永远支在嘴巴外面,又黑又黄像刚啃过泥一样。她死了我们周围的小孩都觉得挺大快人心的,没有什么遗憾和难过的想法。
   我一屁股坐在井旁边的放倒的篮球架子上,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圆圆的,大油饼一样。我咽着口水等它的光芒照在井口上,冷风吹,吹得野草和墙外头的老桦树摇头晃脑,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头上一侧教学楼的一片片窗户上散发出阴冷的颜色,我总觉得好多好多黑色的小孩在窗户里翘着脚盯着我看。我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我们学校的校歌。
   “我们的母校,坐落在长白山脚下……”
   “歌声和笑语,回荡在山谷和蓝天……”
   几只黑色的眼睛放着蓝光的鸟儿从远处的乱葬岗飞过来,贼溜溜地站在树梢上盯着我看。
   “慈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书声朗朗飘过希望的田野……”
   “理想的风帆,美好的未来,让我们前行在知识的海洋……”
   我努力地唱着,大声地歌唱其实能缓解饥饿;而且我们这四四拍的校歌旋律还是很悠扬动听的。我们有一整个学期的音乐课都在操练这个歌,作词是我们的女校长,作曲是大队辅导员,每个周一升旗仪式唱完国歌之后就有四个力气比较大六年级的男生把脚踏风琴从楼里搬出来,梳马尾辫的骚包音乐老师就在话筒前兴高采烈地弹起曲子,我们就在下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唱,音乐老师弹琴的时候胸口的奶子也左右逢源闻声而舞,似乎在迎合着积极向上美好的节拍。
   “一行行绿树,一棵棵红花……”我要唱到重复段了。
   “一行行绿树,一棵棵红花……”我听见微弱的,低沉的,来自遥远的风声中的歌声,似乎在和我一起唱。
   “为了家乡——”我故意放低声音,竖起耳朵听。果然,“为了家乡——”一个女孩子尖细的声音在真的在和我一起唱,给我做二声部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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