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傅斯年全集.net》第8/16页


葱葱佳气古幽州,隔世重来泪不收。

桃观已非前度树,藁街繁荣最高楼。

名园北监仍多士,老父东城有独忧。

惆怅念年眠食地,一春残梦上心头。

正是在这样一种恶劣的政治、经济条件之下,当傅斯年拼尽全力与孔宋集团搏斗拼杀时,陈寅恪明确表示支持并为孔宋最终倒台而称快。

此时目盲畏寒,身体多病的陈寅恪一家,再度面临穷困潦倒,朝不保夕的境地。时在北大任教的季羡林前去探望,悲不自胜,当天即向胡适作了禀报。名满天下的胡氏对学界确有成就的知识分子,总体上还保留着尊重、爱护、同情之心,当年王国维到清华国学研究院任教,胡曾出过力气。胡氏这种行为无论于公于私,都为时人和后学称道。陈寅恪早年的《王观堂先生挽词》诗作"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即颂其事。胡适是安徽绩溪人,诗中的"绩溪胡"自然是指胡适。正由于胡氏对神州大儒王国维的爱惜尊崇,加之陈寅恪的诗作问世,胡适荐王国维进清华的故事遂成为后人常言不衰的一段佳话。

对于1947年的胡适而言,沉湖的王大儒早已驾鹤西行,已无需他于滚滚红尘中给予什么关照和爱惜了,只是尚活在神州大地的另一位大儒陈寅恪,却急需他这个身居北大校长高位的绩溪才子加学界领袖怜惜一把。而从以往的交谊看,胡、陈两家亲属在台湾驻守时,曾有过一段因缘际会。尽管胡适暴得大名之后在政学两界树敌不少,特别是北大浙江派对其多有恶言,但陈、胡之间的友谊却一直保持下来,否则当年在重庆选举中研院院长时,陈寅恪不会公开放言"本人不远千里来重庆,只为了投胡先生一票"。这种明显带有向其他窥视者挑战意味的话语,若不是二者心心相印,彼此尊敬,以陈寅恪的性格和为人处世态度,他是不会公开作如是说的。陈寅恪尝言,自己在历次中研院评议会上"是绝不发议论的"。若此说当真,重庆选举当是个异数,由此可见胡氏在他心目中举足轻重的位置和分量。当然,胡适也不是糊涂虫一个,或者作为投桃报李,或者处于内心的真挚感情,若有机会乃会知恩并设法报答。此前陈寅恪赴英就医,抵伦敦后,由著名眼科专家SirStewardDuke-Elder负责诊治,第一次手术后有进步,但眼睛吸收光线尚无好转,仍模糊;第二次手术想粘上脱离之部分,失败。但总的比出国时好,医告勿须再施手术。此时的陈寅恪尚存最后一线奢望,遂请在国外访学的熊式一教授,把英伦医生的诊断书寄给时在美国的老朋友胡适请求援助。胡托人将诊断书送往哥伦比亚眼科学院咨询,对方告之亦无良策,无法手术,胡适"很觉悲哀",徒叹奈何。百忙中只好托在美访学的全汉昇带了一千美金给陈,以示关照。1946年4月16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寅恪遗传甚厚,读书甚细心,工力甚精,为我国史学界一大重镇,今两目都废,真是学术界一大损失。"

陈寅恪携家重返清华园,胡适多次前来拜望自是不在话下,只是随着国民政府即将崩盘,北大学潮汹涌,面临即将再度散板儿的混乱局面,夹在其间的胡适上下奔波,已是心力交瘁,焦头烂额,无力他顾。而清华与北大如同两家人过日子,各有难言之隐和不便与人道处。作为北大校长,自然不便经常往清华教授家中奔跑,因而陈家的具体生活情形就渐渐淡出他的视线,直到季羡林向其禀报,胡氏才觉得该做点什么了。他驱车出城直奔陈宅,欲把自己在美出任大使与在各大学演讲所得数目可观的美元赠予,以助陈渡过难关,不料此举被陈寅恪拒绝。在无其他办法的情况下,双方相商,陈寅恪以卖掉自己藏书的代价换取胡氏手中的美元,用以买煤取暖,买米做饭,度过严冬。协议达成后,胡便派季羡林乘坐自己的轿车——也是北大唯一的一辆校长专用车,赴陈宅提书。据季羡林回忆:"我到清华陈先生家装了一车西文关于佛教和中亚古代语言的极为珍贵的书。陈先生只收二千美元。这个数目在当时虽不算少,然而同书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一批书中,仅一部《圣彼得堡梵德大词典》市价就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了。这一批书实际上带有捐赠的性质。而寅恪师于金钱的一介不取的狷介性格,由此可见一斑了。"【50】

第二部分 第27节:北归一梦原知短(4)

陈寅恪于穷困中卖书换煤之事传出后,一个号曰"天吁"的人激愤难抑,于某报发表诗词并序,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放言道:"陈寅恪教授卖书买煤,为之意苦者久之。"词云:"铮铮国士名,矻矻寒窗苦。生事困樵薪,珍袭归书贾。燎原战火燃,断续炊烟舞。何异又焚书,风教委尘土。"【51】词虽算不得上乘,但可见出国人对眼前的政府与世道不平的愤懑之情。

1948年12月初,由东北南下的解放军已推至昌平一线,原西南联大训导长,后成为国民党青年部长的陈雪屏奉命匆匆由南京飞北平,招集梅贻琦、胡适等清华北大校长教授开会,商讨"抢救学人"实施办法,并称南京已派飞机至北平南苑机场待命,被"抢救"者随时可以登机南飞。在场者相顾无言,均不置可否,会议不了了之。

12月12日晨,北平北郊枪炮声甚密,时闻炸弹落地爆炸之声。陈寅恪在清华国学院时的助手、后为清华中文系代主任浦江清,闻枪炮声急忙赴陈宅报告时局。浦氏回忆当天的情形说:"那时候左右分明,中间人难于立足。他(陈寅恪)不反对共产主义,但他不赞成俄国式共产主义。"这个记录,与抗战时期陈寅恪在成都燕大与学生石泉所谈极其相似,此一思想观念伴随了陈氏一生。当浦江清说到陈雪屏已来北平并欲"抢救"有名望之学人时,陈寅恪说他"早已知道此消息,并已洽梅公"【52】云云。此时,清华校长梅贻琦已隐晦地向清华文学院院长冯友兰表达了自己去意已决。梅说道:"我是属牛的,有一点牛性,就是不能改。以后我们就各奔前程了。"【53】冯友兰深知这是梅对自己所说的最后道别话,不禁黯然神伤,又不知如何言说,只好相望不语,握手含泪道别。

12月14日晨,北平北郊枪炮声更紧,一群群国军与拖儿带女的难民向北平方向溃退逃亡。中午,解放军已进至清河镇一带,向清华园方向疾速推进。清华师生纷纷登上宿舍楼顶平台北望观战,伴有呛人血腥味的烟尘随着强劲的北风飘向清华园,令每一个人身心都感到了战争的惨烈。在一片混乱仓皇中,梅贻琦钻入汽车,冒着浓烈的炮火硝烟,悄然离开清华园向城内急驶而去,自此与清华师生永诀。

就在梅氏离开清华的同时,胡适驱车满面焦虑地来到北大校长办公室不挂名的秘书邓广铭家中,急切地询问能否找到陈寅恪,并谓昨日南京政府来电,说今日派专机抵达南苑机场,"抢救"胡与陈寅恪等著名教授离平。胡打电话至清华问询陈氏的情况,告之已回城内,但不知具体落脚何处。邓广铭听罢,当即答道可能找得到,估计在他大嫂家中。送走胡适后,邓急奔北大西语系教授俞大缜(俞大维胞妹)家中询问陈寅恪大嫂(陈师曾遗孀)在城内的住处。待问明后,邓广铭赶往城内,果然在其嫂家中找到了陈寅恪及其一家。邓把胡适的嘱托向陈复述一遍,并问是否愿意与胡氏一起离平南飞。陈寅恪颇为干脆地回答:"走。前许多天,陈雪屏曾专机来接我。他是国民党的官僚,坐的是国民党的飞机,我绝不跟他走!现在跟胡先生一起走,我心安理得。"【54】

陈寅恪向来有午休的习惯,待决心下定后,令邓广铭先去胡宅复命,他稍事午休即雇车前去东厂胡同胡宅会合。当邓广铭来到胡家,胡适即告之飞机已抵达南苑机场,时间紧迫,令邓赶紧回去催促。邓正要出门,见陈寅恪已携家赶到,胡、陈两家立即携带简单行李,乘胡适汽车向南苑机场飞奔而去。车到宣武门,城门紧闭,守门官兵不准出行。胡适只好用电话与北平守军总司令傅作义联系,无奈傅正忙于与解放军代表谈判周旋,根本联系不上。胡、陈两家只好乘车返回东厂胡同暂住,等待第二天早晨再次行动。

当晚,邓广铭到东厂胡同与陈寅恪话别,陈对邓意味深长地说了下面一段话:"其实,胡先生因政治上的关系,是非走不可的;我则原可不走。但是,听说在共产党统治区大家一律吃小米,要我也吃小米可受不了。而且,我身体多病,离开美国药也不行。所以我也得走。"【55】

第二部分 第28节:北归一梦原知短(5)

这个话与胡适所言相似,又有差别。胡适走时曾留给北大同人三句话:"在苏俄,有面包,没有自由;在美国,又有面包又有自由;他们来了,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56】吃惯了洋面包的胡适,自是想面包与自由兼得。只是想不到胡适的次子胡思杜脑后长了反骨,偏偏乐意留在既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即将被解放军占领的北平继续生活。胡思杜明确表示不随父母南飞,自己留下来暂住亲戚家中,看局势发展再决定行止。胡适无奈,只好遂了这位他呼曰"小三"的儿子的意愿。想不到这一别,再也未能相见。胡适直至去世,都未获悉留在大陆的那个后来号称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小三胡思杜,已于1957年在政治运动中自杀身亡。晚年的胡适在遗嘱中,竟还为这个小儿子留下了一份小小的遗产——人世间命运之残酷莫过如此。

当夜11时,胡适接通了傅作义的电话,约定明早到中南海"剿总"司令部换乘傅氏本人的汽车,并下令届时守卫宣武门的官兵放行。15日清晨,胡、陈两家赶至中南海,下午从勤政殿门前换乘傅总司令的坐驾,顺利穿过宣武门抵达南苑机场,乘机飞离北平。同行者尚有北大、清华的毛子水、钱思亮、英千里、黄金鳌、张佛泉等著名教授。

透过飞机舷窗,古城北平渐渐隐去,面对匆匆掠过的北国大地,胡适与众位教授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双目失明的陈寅恪随着机翼的摇晃颠簸,更是凄惶怆然,不知何处才是自己的归宿。

当胡、陈等人及其家眷乘坐的飞机抵达南京明故宫机场时,王世杰、朱家骅、傅斯年、杭立武、蒋经国等前往机场迎接。乱世纷纭中,陈寅恪只在南京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携家眷悄然赴上海,在俞大维弟弟俞大纲家中住了下来。关于陈寅恪落脚南京又匆匆离开的这一短暂时间,陈、傅二人除了礼节性的寒暄,还交谈过什么深层的问题,对国民党前途的看法有何异同?历史没有留下可供后人查考的确切凭据,故无从言说。可以肯定的是,此时正日理万机,左顾右盼的傅斯年,不会对陈给予更多的关照,也不会静下心来促膝长谈——严峻的局势已不允许他这样做。同时还可以大胆猜测推断的是,在傅斯年心中,既然陈寅恪一家已离平抵京,即表明陈与共产党的决绝态度,日后陈寅恪附在国民党这个几乎被拔光了毛的骥尾上流徙千里,自是情理之中。待稳住阵脚,自有秉烛长谈,叙古论今的机会。只是傅斯年没有料到,南京一别,竟成永诀。

一个月后,陈寅恪没有踏上赴台的船板,而是转赴广州岭南大学任教,自此,终生留在了岭南这块潮湿温热的土地上。正是:

临老三回值乱离,(北平卢沟桥事变、香港太平洋战争及此次)

蔡威泪尽血犹垂。

众生颠倒诚何说,残命维持转自疑。

去眼池台成永诀,销魂巷陌纪当时。

北归一梦原知短,如此匆匆更可悲。【57】

注释:

【1、8、9】《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学术上的贡献》,董作宾,载台湾《大陆杂志》第2卷第1期。

【2】《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耿云志主编,黄山书社1994年出版。

【3】《无中生有的事业》,杜正胜,载《新学术之路》,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1998年印行。

【4】《历史语言研究工作之旨趣》,载《傅斯年全集》,第三卷,欧阳哲生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5】《蔡元培与史语所》,潘光哲,载《新学术之路》,上册。

【6】《我和北大》,沈尹默,政协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选集》,第61辑,中华书局1979年版。

【7】《胡适日记》,第392-393页。沈、马等人引进旁系,往往有利用(如吴虞)或借重(如王国维)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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