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朝大老板全集.net》第6/464页



  明天很快变成了今天。
  来到崇善寺的时候,苏游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那三个字如此敏感了。
  两人还未到得寺门,抬眼远看时,满眼尽是枣树,更远处,隐隐几处暗红色的屋顶,几声知了鸣叫,更显得枣园幽静。
  “枣花园?枣花寺?”苏游作为一个红迷,理所当然会知道智朴禅师与《青松红杏图》,而后者,正是崇效寺的镇寺之宝。只是这儿怎么也有这么一座寺庙?真正的崇效寺应该是在幽州的,而这里却是千里之外的长安。
  苏游疑惑不解,历史经过了千年的涤荡,原来的崇善,只怕也已面目全非,想象中那成百上千的枣树同时开花的盛景,也就只是终于想象。枣花寺闻名的竟然是牡丹与石刻,枣花,不过是徒有其名。
  可如今,如同梦幻一般,一切就在眼前,真假难辨。但显然,景同而名异,苏游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却不知怎么个崇善法?”苏游自语着已是迈步向前,小九只好跟上。
  “先生,先生,这寺院是赦造的,尚未完工呢。”小九虽然是跟着,也不忘提醒苏游。
  “施主,请止步,此间正在修缮。”仿佛是为了印证小九的话,两人才行了没几步便被一个小沙弥拦住了去路。
  “无碍的,在下随意看看,随意看看。”苏游两枚虎牙露出善意,一脸业务员的标准微笑让人不忍拒绝,小沙弥一愣神间,他已经走进了大殿。
  进了大殿,苏游却见有人在架子上专心致志地画壁画,而门边则有一老一少两人拿着一张纸指指点点。老者五十上下,半头银发,精神有些萎靡;少者却是个女子,一身得体的宫装,不甚华丽,因为戴了纱幂,也不知容颜若何,但眉眼却甚清丽,大有出尘之态。
  少女旁边的侍女看见苏游这个不速之客后第一时间握住了佩剑,待看着小九追进来后才松了口气,但看苏游的眼神仍免不了有那种看到登徒子的警惕。
  “在下,在下只是来看作画的,你们继续,继续……”苏游贸然进来,终是开口以解尴尬。
  不过尴尬仍然只是尴尬,——作画者的仍在作画,门边的老者“哦”了一声,看了苏游一眼,女子也看了苏游一眼,随即又转眼到了画上。
  都不说话,一时竟冷场下来了,苏游回头找小九,本想让他来救救场什么的,却见他和那个小沙弥已经退到了殿外,竟窃窃私语起来了。苏游向他们拱拱手,正要颓然离去时,却不小心踢倒了一个小木桶。
  “对不起,对不起。”苏游又是赶忙致歉,他觉得这时的自己就像是一个小丑,同时也感觉几人像是看小丑一般看着自己。自卑的情绪一时在苏游的心口填得满坑满谷,他想就此凄然离场,却见两人手上的画,竟是自己给杨二画的素描。
  “这画……前辈从何处得来?”苏游平复了些心情,但所行之礼明显等于四不像,好在眼前之人并不太在意他是否无礼,只是淡淡地回道,“这副画像,老朽也是刚刚看到,正为这异乎寻常的技法而震惊呢。”
  “这也只能称之为画像罢了,与艺术还是稍有差距的,无论是立意,布局,还是笔法,都太过生疏。”苏游批评起自己的东西就像是在贬低一堆垃圾,自责的同时却也很没心没肺地想,“作践自己取乐于别人,也不失为幽默的一种。”
  老者听着苏游的点评,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才终于转过头来开始正视他来;他的眼睛也似乎比刚才亮了许多,与苏游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倒是那宫装少女冷冷地对苏游说了一句:“大言不惭。”
  “小娘子错怪在下了,在下这是自知之明。”苏游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过,此刻的苏游对于少女的身份还是有些好奇的。从眼前老者也是刚刚看到这画可以猜测出这画定然是少女带来的,那么这少女的来历就此浮出了水面。
  “这女孩难道是南阳公主?”对于杨瑓的姐妹,苏游只记得历史上有两个,一个便是嫁给了宇文述三子宇文士及的南阳,另外一个则是被李世民收了的杨妃,但李世民如今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吧。
  历史上杨妃生两子,其一为四子李恪,因为属于隋朝余孽,母子都不招太宗待见,要不然,无论是按照顺位或是选贤原则,继承李世民皇位的都应该是他而不是李治的。如果历史真是这样,大概也不会出现武则天篡唐而建立大周的事情了。
  但眼前的女子并非南阳公主,至于会不会在大概二十年之后嫁给李世民而成为杨妃又实在难料,她现在的确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素颜。
  “原来是南海横波,不想却在此处巧遇。”老者闻弦歌而知雅意,随即哈哈一笑,作画的中年人也被笑声引了过来,待看到苏游的半成品时,也是惊诧不已,他们实在是没见过这种写实的风格。
  “他们一定也没见过毕加索的风格。”苏游恶狠狠地想,于是思绪一下回到了小时拿着蜡笔在美术本上的涂鸦,只是无论是蜡笔还是水彩似乎都毫无画意,直到他初二的时候开始接触素描。
  “在下苏游,字横波,本欲饱食遨游,却落魄于此,不敢请教前辈尊号。”长辈叫晚辈一般称字,晚辈称长辈,则多称号,这比直呼“某公”还尊敬。
  “我师姓展,还有这位师兄是郑法式,师从张僧繇前辈,官拜中散大夫。”杨素颜听说这画就是他画的,似有不信,但想到刚才对他盲目崇拜,不免又有些脸红。
  一边的侍女和小九早已眼神沟通,尤是局中人不知其所以然,此时苏游问起两人,还是得杨素颜来做引荐,可是这介绍明显的不伦不类,好在她的声音清越,使得苏游沉迷其中,而其他两人又是极熟的,所以也没闹出什么乱子来。
  “原来是展公,真是久仰了。世人皆谓‘顾陆张展’,小子亦是对《游春图》作者惊为天人,画中真是咫尺而有千里趣也;还有郑中散,刚才看兄之笔法,大有青出于蓝之势。”苏游在脑中搜了半天,隋朝有名的画家,姓展的不过展子虔一位,想来能做公主的老师,舍他又能是谁?可是对于郑法式就没什么印象了,但这无碍于他的溜须拍马,好听的话,谁不乐意听呢?
  展子虔郑法式当然是谦虚一番,几人重新见礼,又谈论几个前辈名人的画作及技法等事,自然是展子虔说得多,而其他三人则以学生的姿态边听边消化,消化不了的也都先记着。苏游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美术,但选修过美术欣赏的课程,所以听他说话,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提问,使得他的谈兴一时不减。


010南海横波

  聊了一会,展子虔有些累了,杨素颜命侍女赶紧找了个胡凳让师傅坐下,苏游自然是七手八脚地要上前帮忙,只是却又半天也帮不上什么。
  “看横波之画,人已呼之欲出,何不补上几笔,完成了它?”郑法式却提议道,说完这话,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古人做画都是要关起门来的,免得技艺被人偷学了去,如今郑法式竟因好奇而对苏游做如此要求,实在是有些越礼的;不过郑法式一下却又释然了,明显是苏游不告而入,越礼在前的。
  苏游倒是没这种觉悟,以前他在家里或是学校里写字作画,往往是旁边看的人越多越来劲;前提是观众也得有观众的觉悟,不要外行七手八脚地指导内行的,那样最令人讨厌。
  “不如郑兄自去绘画,游另做一副如何?只是……”苏游实在不好说作画材料竟是木炭,反倒是小九乖巧,苏游低语吩咐了几句后他便找了几段木炭出来;在杨素颜和展子虔不可思议的目光下,苏游做贼心虚似地默默在殿内找了块散落的木板,又将纸固定了上去。
  站在了画板前,苏游开始布局,着手开始作这副《郑法式作壁画图》,一切都是素描的定式,苏游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而入无人之境,半个时辰过去,画将做完时,苏游才发现杨素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后者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是一脸的难以置信,站在一边的展子虔也是不住地点头。
  虽然画面上只有郑法式的一个背影和大殿壁上的壁未完成的壁画,可任谁也能看出这背影就是来自郑法式的,并且,此刻的他高度集中于创作,心无旁骛的姿态更显专注而充满灵气。
  最后的签名当然是“南海横波”,铁画银钩间也足能表现出苏游的硬笔功力来。
  “久不动作,竟生疏了,展公见笑了。”苏游放下木炭,看着满是黑灰的手,苏游苦笑不已。谦虚还是有必要的,尽管苏游从没如此认真地画一回素描,也从来没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还能画得如此有模有样。
  “不错,很不错,这是极好的。这一副就送给老朽如何?”展子虔连说夸了三句,老家伙看到了新的技法,似乎同时看见了一条通往新世界的路。他的见识和技艺似乎在随着苏游作画的过程而成长,竟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尝试这样的画法了,当然,能有一个好的参照自然更好。
  “不敢不敢,小子也正想求一副展公的大作呢。”苏游的确有些受宠若惊,自己的画作不过是初级水平,竟能得一宗师级别的人物垂青,兴奋之余更多的却是忐忑不安。
  “这又有何难。横波有暇时,只管来寒家取去便是。”展子虔云淡风轻,就像是苏游原本只是想去他家拿两颗大白菜一般。
  苏游很想说择日不如撞日的,但想着即便得了他的画又能怎样?收藏吗?——当一个人决定开始收藏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就是一种标志了,——首先标志着生存能力,其次标志着生活品位。毕竟,这是文化消费而不是生存的必须。
  难道还能卖掉?显然这做法太掉价,至少杨素颜会看不起自己。
  额,怎么开始在乎别人的感受了呢?苏游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何时杨素颜与侍女已经扶着展子虔走出了大殿,又上了马车。苏游发完了呆,也并没向还在作画的郑法式打个招呼,竟自慢慢地踱出了殿外,招呼着小九,向院外走去。
  苏游站在枣树林中,太阳斑驳地直照到身上,他只感到这天气是不同寻常的热,又感觉身上的确是有些乏了,哪还有半分赏花的闲适?
  两人出得崇善寺,向东市而来,直到看见一处酒幌时,苏游才发现肚子早已饿了。
  苏游很自然地走进了小店,随即要了两份小菜和二两黄桂稠酒;小九在半推半就里也上了桌,又叫了碗汤饼(面条),两人便跪坐着默默地吃着这不知算是午饭还是晚饭的小食。
  一喝这酒,难免使得苏游又有了那种要改进茶酒的决心,但他的脑中很快又闪过一丝责备,儿子生死未卜,自己却计划的是怎么享受生活了?自己还是人不是?——还是早些找到儿子才是,但这个时代毕竟是没有报纸,甚至连印刷术都还没发明出来,根本无法登“寻人启事”啊。
  百无聊赖里,苏游又看见隔壁桌子边坐了几个穷书生,在那旁若无人“之乎者也”,他又不禁暗道,“不知科举考试都考些什么内容呢?”
  “哪有懂得儒礼,读书很多,却又不得志的人呢?”苏游想了想,还是问起了小九。
  “当然是离此不远的士子街啊,每间客店里都住满了这样的人。”小九答完,又觉得苏游这问题很莫名其妙。
  “我是说那种比较老的,被罢了官,生活窘迫,可能永不录用的那种。”苏游说完,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描述孔乙己或是范进那类的人,连自己都笑了起来。
  “有啊,前面的永宁里就有一落魄的名人,姓刘。开皇十二年,入朝参与撰修国史和修订天文律,盛世修书嘛。他运用自己的才华,伪造书籍一百多卷,题名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卖给官府,后来被人揭发,他为此差点丢了性命,后被陛下派往西南王处做了个门卫,前几年西南王坏了事,他才回了京城,无官无品,靠朋友救济度日。”
  小九娓娓道来,仿佛一个落难才子曲折离奇的传奇故事,如果故事里边有个救难的小姐就完美了,但不知道主人公姓名,也算是维纳斯的双臂了。
  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盗用别人文章署自己名字的称为剽窃!这个时代的文人竟然写了书而不写自己的名字,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啊?——这是一个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人啊。
  “在古代,知识还是越古越香;其次,没有版权制度,发明创造就不被重视,知识分子就一定活得不易。”苏游再愤慨之余,不免又是一阵感叹。
  如果苏游是个学历史的,或者对儒学史有过研究的话,一定知道这朵写完了书却冒用别人名姓的奇葩到底是谁的。在隋朝,儒学上有“二刘”——刘焯、刘炫,苏游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位正是其中的刘炫刘光伯。
  光伯为人聪敏,能同时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戚蓼生序《石头记》时赞叹的“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其技只是光伯的雕虫小技罢了;他少时与士元同受《诗》于刘轨思,受《左传》于郭懋,问《礼》于熊安生,曾于国子监与士元并肩舌战群儒,引起群儒的忌恨,遭到流言蜚语中伤,其主要著述有《论语述议》《春秋述议》等,被叶适称为“数百年来的博学通儒,无能出其右者。”
  “去,一定要去。”苏游下定了决心后,急催着小九头前带路,只是到了刘炫门前,却打起了退堂鼓,苏游这样冒冒然地去拜访一个陌生人,的确是人生的头一次,图什么呢?
  见见名人?还是向人家问问礼,讨论下学问?或者说,去拜他为师?
  虽然苏游从未在官场中混过,但两世为人,至少也能知道,如果想在官场中混好,向位高者靠拢并不是最好的,更应该做的是帮助追逐权利并有可能成功的人;可现在这位刘老丈呢?他只是一个失败者,或者说,只是一个落魄文人,这样的人谁挨着谁倒霉啊。
  苏游那有如孔夫子拜访老子一般的思想萌芽,终于在自己深思熟虑后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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