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血》第12/20页


她翻起眼睛回忆了一小会,努力搜索着形容词:“很怪,以前从来没闻过,闻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但是又有点,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

因为我是秀娥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因此陪她去看郭德昌的尸体,也成为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由于天冷,尸体没有放进冰柜,仍旧躺在解剖台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白布。我和江阔天陪着秀娥走到尸体旁边,那种奇特的芳香仍旧似有若无地从死去的郭德昌身上散发出来。
秀娥慢慢揭开白布,郭德昌那张恐惧的脸露了出来,让她惊呼一声,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我赶紧将她扶住。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摩着郭德昌的脸,仔细端详着他,好象怎么也看不够。
看了一阵,她面色一变,露出疑惑的神情。
“有什么不对?”我和江阔天同时问道。
她没有回答,用手拨弄着郭德昌的头发,一阵阵翻弄,露出里面白色的头皮。翻弄了半天,又将白布继续掀开,被江阔天阻止了:“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解剖,你还是不要看为好……”
秀娥看看他,将他的手轻轻拨开,仍旧将白布全部掀开,郭德昌赤裸的尸体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在强烈的灯光下,这具僵硬的尸体白里透青,让我也不敢多看。但是秀娥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却仿佛一点也不害怕,她急切地朝郭德昌腹部看去,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是解剖后缝合的,缝合得非常粗糙,因此也使他的尸体更加难看。我觉得让秀娥看见被解剖后的尸体实在太残忍了些,正要劝她出去,却见她直直地盯着郭德昌的右下腹,眼睛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竟然似乎十分高兴。。

她对药香的形容,也恰好是我对她的描述的感觉,听起来似乎有点什么,但又似乎没有,让我心里万分焦躁,又不好发作,如果她不是还在输液,我真会抓着她到法医检验所的停尸房,要她闻闻梁波尸体上的香气,看看是不是那种味道。她原本就不是擅长辞令的人,现在这样凭空描述,让我无法断定,究竟那种药,和这种香,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
关于香气,我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想起来,那仿佛是整件事的关键,可惜我完全找不到头绪,那只是一些思维的影子,在脑子里漂浮,让我捕捉不住。
“其实我们的日子本来就要好过了,我的病也好了,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可是偏偏……”秀娥的话在耳边幽幽响起,我没有听全,只听见“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这几个字,猛然触动,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什么?”秀娥被我吓了一大跳。
我顾不得安慰她,连忙问她:“郭德昌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了?怎么说?”
她凝视我半晌,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关系吗?”然后她的眼光转为迷离,语气也愈加平缓,带着哀伤与追思:“德昌身体一向是不太好的,你也知道,他那个年纪了,平时总是这疼那疼,心脏也不好,血压也高,风湿也总犯,一有个变天,就是感冒发烧……”她说得非常不简洁,拖拖拉拉说了一大通,好歹说出了我要听的话。
郭德昌在出事前一周左右的时间,身体突然变得好了,各处的毛病一天天消除,走路走得飞快,饭量渐渐恢复到了三碗,一大罐石油汽,寻常瘦弱点的小伙子都扛不动,他都能随便往肩上一扛,从汽站走回家中途不用换肩。除了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他的夜间视物能力也逐渐增强。有一天停电,家里恰好没有蜡烛,秀娥呆在原地不敢动,他却在屋里走来走去,要什么就能拿到什么,秀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看得一清而楚。
在秀娥说出这些情况之前,其实郭德昌的尸体也显示了这些变化,他身体上原有的疤痕都消失了,那原本是十分重要的线索,只是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们来不及细细思考,要不是秀娥提到他的身体突然变好,恐怕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想起他尸体上一些早有的迹象。
“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我喃喃道。
“什么?”秀娥疑惑地问。
“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是不是?”
“年轻了?”秀娥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半晌,摇了摇头,“我没注意到,天天在一起,他一直是个老样子――不过,昨天,在警察局,他的头发的确是变黑了。”说到这里,她蓦然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郭德昌的变化,其实并不是从死后才开始的,他早就在变了。只是我们没有想到而已。我们只注意到他尸体的奇怪变化,却没有想到,这只不过是生前变化的继续,这种变化如此顽强,不因死亡而终止。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
这种变化,要变到什么程度才会停止?
如果郭德昌还活着,我可以说他就是变化的主体,但是现在主体已经死亡了,变化还在继续,那么,变化的显然不是郭德昌,至少不是作为正常人类的郭德昌――这个想法让我不由暗暗心惊――变化的主体如果不是正常人类,又是什么呢?
我只希望,这种变化不会传染。
我在肺里叹了一口气,安慰了秀娥几句,便起身准备离开。
走出来,才发觉已经是下午五点,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窗外已经有些朦胧的暮色了。
我忽然觉得心里很慌,从未有过的慌。



八.香气袭人
我一直认为,女人是天生的母亲,即使她仍旧是少女,那种光辉的母性依旧让人觉得温暖。只可惜现代的女子,因为生存竞争,温柔的天性逐渐萎缩,代之以铿锵决断,行动之间隐然有金属之声,俨然是堂堂女丈夫。那样的女子,固然有其独特的魅力,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的女子,必须是一个温柔的小母亲,身上时刻散发着淡淡的阳光香。

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早碰到这个可爱的小女子,我未来孩子的母亲,当我在这个心慌意乱的下午,匆匆上楼寻找她时,在那间白色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一幅画:一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容,靠在黄昏的窗边,眼睛望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岁月在她的身边悄悄流淌,而我知道,她会在那里,无论岁月流到哪里,她永远会在那里。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乍然回头,动作自然而流畅,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我的心忽然定了。
“东方,你到哪里去了?”貂儿看见我,整个安静的面孔象花朵般开放了。
我微笑着看着她。每次看见她,所有的恐慌和疲倦都没有了,我觉得语言都是多余的,仿佛不用说话,她也能明白我的心思。
“出什么事了?”她果然心细,察觉到我心神不定,走到我面前仔细地看着我。
我笑着摇头。
我不愿意那些可怕的故事干扰她的生活,便随口跟她说起一些琐事。她被我一带,话题也跑开了,又开始快活地说一些有趣的小事,那些事都是我从没留意、也从不关心的,被她一说,变得有滋有味。
她的那些病人,忽然都变得安静了,仿佛冥冥中知道我们相处的时光很珍贵,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我们,一直到她交班,都没有人来打扰。
我本来想问她沈浩有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听她说她的小故事,就忘记了自己要问的什么。
天色,就这样黑了。
我们一边聊,一边吃过了饭。
“原来医院里的饭味道还不错。”我有些惊讶地咽下一口菜,中午和秀娥一起吃的那顿饭,为什么一点也不好吃?
貂儿是个多话的孩子,即使是吃饭时,也是说个不休,但是一点也不罗嗦,溅珠泻玉般的声音,就算不听内容,也是享受。
我完全忘记了江阔天,也完全忘记了我要调查的事情,如果不是貂儿提醒我,我不会想到要在临走前去看看沈浩。
我们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到沈浩病房时,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其间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节目,是我和貂儿的秘密。
沈浩已经从抢救室换到了普通病房,9点多钟,外面还正热闹,医院里的病人却已经大部分就寝了。沈浩的病房黑沉沉的,灯已经熄了,貂儿帮我按了灯,便转身去护士办公室,将我们路上买的好吃的送给她的姐妹们吃。
这间病房一共有四张床,沈浩睡在靠门的床上,其他三张床上也睡了病人,几个人都在熟睡。
一股浓郁的香,漂浮在空气中。
我感到奇怪,这种香味怎么好象比下午时要浓了许多?正犹疑间,沈浩睁开了眼睛,看见我,怔了怔,又飞快地闭上眼:“我其实没有醒,我是在睡觉。”
他这样说,让我哭笑不得。原本不欲打扰他的睡眠,可是气不过,便走过去将他棉被掀开,也只是出于恶作剧的目的,掀开之后,他蓦地坐起来,我故意夸张地对他笑笑,转身欲走,却听他叫了一声“哎哟”,回头一看,他的手腕上,细细地淌下一条血丝,大约是刚才起身太快,在桌子上刮了一下。

江阔天给老王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要验尸就很兴奋,可是再一听又是这种香气扑鼻的尸体,就发出了叹息声。
“好,我马上来,”他在电话那边不情愿地说,“你们不要在现场多呆,那种味道,对人不好。”他所指的不好,当然不是指尸臭,而是说的那种香气对人的情绪产生的影响。我和江阔天在里面呆了一小会,已经有点抵受不住,慌忙退了出去。江阔天调来两个警察守在门口。
我们退到外面,江阔天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和我一起研究。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是在沈浩的床底下找到的,现在被装在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瓶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很干净,深棕色的玻璃瓶壁上,一点污渍也没有。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瓶子外壁上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原标本――12月1日,梁”
这个梁字,让我们想到了另外一个死者梁波――这个“梁”,会不会就是梁波的“梁”?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站起身正要说话,不料才一动,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心里一阵烦闷,恨不得要找个人打一顿出气才好。江阔天赶紧扶着我让我坐下:“怎么?又不舒服了?你还是检查检查比较好,怎么突然变虚了?”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憋闷。大概我的脸色实在不好看,他也有点担心了,不再开玩笑,就要去叫医生来。我抬手拉住他,摇摇头。
“这不是病。”我说。
“哦?”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掌抹着额头,我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密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张黝黑的脸,也变得有些苍白了。而他的手掌,在空中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我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他先是一愣,继而苦笑道:“原来如此,我都忘记了。”
我们都没有病,只不过又一次被那种香气袭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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