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实体版作者苏童》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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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
作者:苏童

  这一次,在这部二十余万字的小说中,苏童再次把他的目光回转到香椿树街上,令整部小说充满了怀旧的气息。
  在这条街上,一宗错综复杂的强奸案绵亘了两个时代的历史,也绵亘了三个少年一生的际遇与命运。
  保润、柳生、小仙女之间的爱恨情仇,从本然之爱开始,以悲剧贯穿终了是《黄雀记》的故事主线。
  遽变并吊诡的是这三位少年间的危险关系,无常青春。
  一宗荷尔蒙气味刺鼻的强奸案,战栗地歌吟着那个时代的历史,还演绎出无尽的留连在香在香椿树街的罪恶渊薮。


  上阙 保润的春天


  第1章 照片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岁之后,祖父习惯了以算术的角度眺望死亡,对于自己延长的寿命,他很满意。加减法是容易计算的。他五十三岁那年在点心店吃汤圆,被汤圆里的热猪油烫了一下,不知怎么引发了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去抢救,结果死而复生,以此推算,已经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谋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岁,突然活腻了,春天他去铁路道口卧轨,人都躺下来了,火车迟迟不来,扳道工豢养的一条大狼狗先来了,祖父素来怕狗,准备好被火车碾,却不愿意被狼狗咬,于是狼狈地爬起来,逃下了铁道。到了夏天,祖父还是想死。这次他选择了水路,是从僻静的西门城墙上跳进护城河的,他以为只要扑通一下,便可简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怀抱,没想到一睁眼,人躺在了城墙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学生围着他,好奇地打听他跳河的动机。祖父仰视着孩子们纯真的眼睛,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批评孩子们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还是应该对他们说一声谢谢。祖父的身体经过河水仓促的洗礼,显得轻盈而舒畅,只是右手手掌有点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抓到了一片枫树叶,抓得太紧,枫叶牢牢地沾在掌心里了。他坐起来,把枫叶从手掌上小心地剥离,对孩子们说了句一言难尽,然后就爬起来,湿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远了,听见孩子们在后面猜测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个尖厉的声音说,什么叫一言难尽?这个人看来是活腻啦,会不会又去找地方寻死了?祖父看看高处的城墙,看看低处的护城河,又抬头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们的方向折返回来。虽然他的脚步有点拖沓,表情看起来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给人以新生的感觉,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样,明朗,深远。他向孩子们匆匆地表了个态,算了算了。他说,既然狼狗不让我死,你们孩子也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着好了,无所谓,死不了就活着,活一天赚一天吧。
  后来祖父就消失在城墙拐角处了,一条费解的谜语,终于逃离了猜谜者的视线。那群中学生是出来春游的,偶然救下一名轻生者,本来属于典型的好人好事,但获救者对生死如此潦草如此随意的态度,严重地挫伤了孩子们的成就感,也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困扰。他们不认识香椿树街的祖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会儿要死,一会儿又要活下去了。他们不知道祖父是个守信的人,从此以后果真断了轻生之念。如果我们还是采用算术,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赚一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赚了惊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赚了这么多,祖父当然是很满意的。
  我们香椿树街上老人特别多,老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气温反常,狡诈的死神藏身于热浪,在香椿树街上巡弋,一口气拽走了七个可怜的老人。祖父冒着高温酷暑,逐一登门吊唁,发现七家葬礼都缺乏组织,敷衍了事,充满了这样那样的遗憾。最离谱的是码头工人乔师傅家,儿女们居然找不到乔师傅的照片。丧幔上的遗照令人不安,那是从乔师傅的工作证上剪下翻拍的,是几十年前的乔师傅,模样还很年轻,由于乔家两个儿子与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门吊唁的人们都大吃一惊,死者看起来不是乔师傅,这么看很像他大儿子,那么看,又像他的小儿子了。祖父端详半天,心里话不宜声张,出了门便长叹一声,对邻居们说,这个乔师傅太节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么都不能省那张照片,容易误会啊。
  一个人无法张罗自己的葬礼,身后之事,必须从生前做起。这是祖父的信条。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拍了好多年,连邻居们都知道了他的爱好,免不了要与他探讨这份爱好的意义。祖父对邻居们说,你们知道我脑子里有个大气泡的,气泡说破就破,我这条命,说走就走的,到时都靠他们,怎么也不放心,趁着身体还硬朗,就为自己准备一张新鲜的遗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节日。节日的祖父格外讲究仪容。祖父先去理发店剃头修面,还额外要求相熟的老师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从香椿树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现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车,差不多是正午时分,他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出现在鸿雁照相馆,衣冠楚楚,神色庄严,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装上有樟脑丸的气味,皮鞋擦得锃亮,浑身散发着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摄影师姚师傅早已经认识祖父了,他不记得祖父的姓名,背地里称其为年年拍遗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见姚师傅都有点害羞,真心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到歉疚。姚师傅我没死呀,又多活了一年,又来麻烦你了。他用道歉的语气对姚师傅说,再拍一张吧,姚师傅,这是最后一张,我脑子里的气泡最近越来越大,快要破了,明年,肯定不来麻烦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馆方面其实并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儿媳妇粟宝珍。在粟宝珍看来,祖父每拍一张照片,就是给小辈挖一个坑,祖父的遗照越来越多,儿孙们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来越深。在粟宝珍敏感的神经中枢里,祖父迈向鸿雁照相馆的脚步会发出恶毒的回响: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邻居阴险地暗示,儿子不好,儿媳妇不好,孙子也不好,他们都不好,他们做事,我不放心。
  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粟宝珍便进入了某种战斗的状态,她要求丈夫与儿子一起加入她的阵营,但丈夫对祖父的监视漫不经心,儿子干脆把她的指令当成耳旁风。这个家庭平素就谈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频频爆发战争。战争的硝烟由祖父的照片引起,闻起来是一股呛人的不祥的怪味,他们祖孙三代加起来,不过四口人,无论战线怎么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时候战火胡乱蔓延,就烧到了保润的头上。保润好好的吃着饭,一根筷子来敲他后脑勺了,粟宝珍迁怒于儿子旁观者的姿态,骂他还不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还咧着嘴笑?你爷爷丢我一个人的脸?他丢的是我们全家的脸!粟宝珍把保润往门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气,派过什么用场?赶紧去,把那老糊涂拉回来!
  当母亲暴怒的时候,保润不敢违抗母命,他当街拉拽过祖父,有一次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车。保润说爷爷你别去拍照了,拍那么多遗照有什么用?又不是挑猪肉,还要讲究新鲜讲究质量,死人的遗照都是挂在墙上蒙灰的,哪张不都一样?祖父挥舞着龙头拐杖撵保润,我每年就拍一张照片,怎么就惹到你们了?回去告诉你妈,我拍照花自己的钱,不关你们的事!保润觉得祖父的逻辑出了问题,他说爷爷你好糊涂,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你死了难道看得见?我们爱挂哪张挂哪张,要是挂错了,你还能从骨灰盒里爬出来,换一张遗照?
  恰好是保润的一番直言,让祖父清醒地认识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确实是没有能力从骨灰盒里钻出来的,挂不挂照片,挂什么照片,只能听凭他们的孝心了。祖父对儿孙们的孝道毫无信心,思忖很久,有了个方案。他去装裱店里为最新的照片配了个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挂到了客堂里。因为预感到家人的反对,也因为担心相框未来的命运,他还特意买了一瓶万能胶,准备使用科学手段把相框永远固定在墙板上。祖父踩着椅子做这些事,保润是目击者。对于祖父未雨绸缪的行动,保润不支持,也不反对,为了嘉奖保润的默契,祖父向他作出了必要的说明,今年这张拍得很好,我最满意。反正我脑子里那气泡越来越大了,哪天破了就翘辫子了,先挂好遗照,省得你们以后搞错了。
  但可惜,万能胶不是万能的,要彻底粘结,需要漫长的时间和适宜的温度,保润的父亲后来轻易地用水果刀铲光了相框后面的万能胶,而保润的母亲粟宝珍为此气得浑身发抖。由于积怨已深,她对祖父的奚落听起来是很刻毒的,你脑子里哪儿是什么气泡?是一堆垃圾!你还以为自己是毛主席,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的?告诉你,别说你还活着,就是死了,你的遗照也不一定能上墙,客堂是一户人家的脸面啊,如果老人不值得小辈怀念,挂他照片干什么?不如腾出墙面,多贴一张漂亮的美人画!
  祖父当时哭了。祖父把相框从地上捡起来,抱在怀里往自己的房间走,我的遗照不配挂客堂?那我挂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脏你们的眼睛,行了吧?祖父砰地撞上门,在门背后大声宣布,我的遗照我自己看,你们以后谁也别进我的房间了。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保润都会去一次鸿雁照相馆,去跑腿,取祖父的遗照。
  祖父永远是苍老的,今年的苍老,不过是重复着去年的苍老。保润从来不看祖父的照片,只有一次,他看了,一看便看出一场祸端。那次他骑车从照相馆回家,半路上进了一家杂货店,替母亲买一包红糖。他随手在口袋里掏钱,带出照相馆的小纸袋,里面的照片掉出来了。不是祖父。照相馆的店员竟然犯了最忌讳的错误。一个少女的两寸黑白照片,无辜地展示在杂货店肮脏的地面上。是一个大眼睛的少女,圆脸,薄唇,扎了个刷子般的马尾,她不笑,微微地咬着嘴角。看起来,她似乎预知了照片的命运,正用一种愤愤的谴责性的目光,怒视着这个世界,包括保润。
  保润原谅照相馆的失误,又惊讶于这失误的对仗与工整,一次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变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样的变换,说不清是一次祝福,还是一个诅咒。保润蹲在地上端详那张照片,先是觉得好笑,后来便有点莫名的不安。他返回了鸿雁照相馆。在照相馆的门外,他掏出那个小纸袋,又看了一眼照片。街角的阳光照耀着那个无名少女的面孔,那面孔被暗房技术精简成小小的一块,微微泛出黄金般的色泽。他不认为她有那么美丽,但她对镜头流露的愤怒显得蹊跷而神秘,正是这丝愤怒,让保润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他不舍得了,不舍得把她交出去,不舍得把这一小片精致的愤怒交出去。是一瞬间的决定,小纸袋里三张照片,他抽出了其中一张,悄悄塞进了自己的钱包。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修正的,保润没有能要回祖父的照片。这是一个意外的春天。意外从照片开始,结局却混沌不明。保润秘密地收获了一个无名少女的照片,但是,祖父最新的照片被鸿雁照相馆弄丢了。
  纸包不住火。祖父先是埋怨保润,后来冷静下来,分清了主要责任和次要责任,他亲自去鸿雁照相馆讨要说法。为了安抚这个古怪的老人,鸿雁照相馆许诺为祖父提供终生免费拍摄机会,自以为这样的补偿尚属公平,祖父却流出了辛酸的泪水,他对姚师傅说,我哪儿还有什么终生?活不了几天的人,趁我现在活着,你们抓紧时间,多给我拍几张吧。
  姚师傅给他补拍了三张照片。镁光灯第三次闪光的时候,声音格外地响亮,祖父突然惊叫了一声,破了!姚师傅没听清他在叫什么,只看见老人抱着脑袋,身体在凳子上痛苦地摇摆。破了!祖父满眼是泪,惊恐地瞪着姚师傅,破了,我脑袋里的气泡破了,你看见那股青烟了吗?我的魂飞走了,我要死了,我的脑袋空了,都空了!


  第2章 魂
  祖父丢魂的新闻轰动了香椿树街。
  我们在街上遇见祖父,都下意识地注意他的脑袋。如果说我们的脑袋是一块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脑袋便是一片劫后的荒野,满目疮痍。他的白发如乱草,似乎被霜雪覆盖,原来饱满的后脑勺是空瘪的,隐隐可见一个锯齿形的疤痕,形状怪异,听说是以前被红卫兵用皮鞋跟砸出来的,那个疤痕潜伏多年,或许就是祖父魂灵出逃的出口。让我们顺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颈,那里原先有一条暗红色的沟堑,是上吊绳子留下的纪念,现在随着年纪增大,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形成几圈肉箍,也有人怀疑,祖父的魂不是飞走的,是碎了,顺着那几圈肉箍淌走了。
  谁也没见过人的魂。祖父自称他的魂丢了,怎么证明他以前有魂,又怎么证明他现在没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飞到哪儿去了呢?大多数香椿树街居民没什么文化,习惯性地把魂灵想象成一股烟,有人在街边为煤炉逗火,看看煤球柴禾上燃起的青烟,心里会咯噔一下,烟,魂,祖父的脑袋!他们不免会把煤炉想象成祖父的脑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炉上袅袅飘散的青烟。也有几个知识分子,具备了一些宗教知识和文化修养,他们坚持认为魂灵是一束光,不是什么青烟,那束光是神圣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圣人英雄才值得拥有,祖父不配,知识分子们还算仁慈,谁也没有去向祖父亲口宣布这个残酷的结论,你没有魂,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最不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们对魂灵一说很入迷,因为缺乏常识,又想象力泛滥,往往从飞禽走兽蚊蝇昆虫或者妖魔鬼怪中寻求魂灵的替身。理发店老严的小孙子有一天捧了一张涂鸦给祖父,画的是一个长了犄角的彩色骷髅头。小男孩说,爷爷你别伤心了,这是你的魂灵,我找到了,还给你。看那小男孩天真可爱,长犄角的骷髅头作为一颗魂灵的替身,显得威风凛凛,祖父并没有动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儿子小拐就讨厌了,他曾经用筷子夹着一只死蝙蝠追着祖父,边跑边说,爷爷爷爷,这是你的魂灵,我爬到瑞光塔上给你找到的,找它不容易,你要给我两块钱,很便宜,是辛苦钱。
  一个丢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丢失尊严。那么多香椿树街的老人中,绍兴奶奶最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来安慰祖父,告诉他丢魂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原来绍兴奶奶小时候在乡下也丢过魂,丢得也蹊跷,她好好地坐在屋后的茅缸上解手,脚掌上被什么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条红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头也是红色的。她一下掉进了茅缸里,爬出来就丢了魂。绍兴奶奶说她丢魂以后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树边去,否则情愿憋着。邻村有个神汉过来指点她爹娘,说你们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闺女的魂,不过是来提个醒,你家坟上好多年没香火了,坟里的祖宗没得吃没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树旁边游荡呢,你家再这么冷落祖宗,以后不是你闺女一个人丢魂,你们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树,不见松树谁也解不了手。她爹娘听了神汉的计策,牵着家里的所有儿女和牲畜跑到祖坟上,杀鸡宰羊,喊她的魂,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愿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祖父对绍兴奶奶的故事有点兴趣,但他认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绍兴奶奶你是妇道人家,我们的魂不一样,丢魂也丢得不一样,怎么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记得家在哪儿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以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顶上,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房间,就去问人,塔上都是游客,谁也不认识我,都骂我是神经病啊!
  反正都是丢了魂,有什么不一样?我认松树,你认瑞光塔罢了。绍兴奶奶说,我丢魂比你早,你要听我劝,依我看,人丢了魂,解手迟早要出问题,要是你认准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么是好?多远的路啊!这样发展下去不行,年纪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润他爷爷,你听我一句话,赶紧带着小辈们去喊魂,多买点供品,到祖坟走一趟,热热闹闹的去把魂喊回来!
  祖父面有难色,搓着膝盖说,绍兴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样,我家的祖坟早被刨了,祖坟上现在盖了个塑料加工厂呀,让我上哪儿喊魂呢?
  绍兴奶奶惊惶地叫起来,哎呀呀,祖坟怎么会让人刨了呢?没什么也不能没祖坟呀,没了祖坟,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让他们怎么帮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没了主张,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中,顺着哀伤,自我贬抑道,不帮就不帮,丢魂就丢魂,反正这辈子我已经赚了不少寿命,死了一蹬腿,随它去吧。
  保润他爷爷,千万不敢这么说!绍兴奶奶瞪大眼睛,一只手举起来,差点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糊涂了?你这魂要是喊不回来,下辈子做不了人呀!能做头牛做匹马都算是福气,兴许是做了一只蚊子呢?让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钟就要转世,你说可怜不可怜?兴许你不小心转成一只屎壳郎呢?专往粪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说恶心不恶心?看祖父急得脸色发灰,绍兴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缓了语气,为他出谋划策,你也是命苦,祖坟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红卫兵没良心。你家祖宗的阴魂,现在也不知道被撵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们喊回来,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画像呢?好好供起来,好好喊几天,兴许他们能听见。
  祖父犹豫着,欲言又止,看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还有几张我爷爷的画像,后来让我烧了。祖父垂下头,不敢看绍兴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汉奸,我爷爷是军阀,我怕那些东西惹祸,都烧光了。
  绍兴奶奶眼见祖父返魂无望,朝天翻了个白眼,意思是爱莫能助了,她抱着胳膊往门外走,边走边说,再坏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坟没了,祖宗的照片画像都让你烧了,你不丢魂谁丢魂?也不能都怪别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丢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绍兴奶奶这根救命稻草,腆着脸追到门口,向她讨要最后的良方。我还有几根祖宗的尸骨呢,有没有用?他说,当年我偷偷跑到祖坟上捡了两根尸骨,不敢让人知道,藏在一只手电筒里,埋起来了。绍兴奶奶眼睛一亮,尸骨比照片画像实在多了,尸骨好!别管两根三根的,那手电筒埋哪儿了?赶紧去挖,挖出来呀!祖父愣在那里,眨巴着眼睛,他焦急地回忆着,但是由于脑子里的气泡破了,回忆是徒劳的,他终究没有想起来埋藏手电筒的地点。在绍兴奶奶追问的目光下,祖父满头大汗,忽然呜呜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手电筒!手电筒埋在哪里了?我该死,什么都想不起来啦!


  第3章 手电筒
  四月的时候祖父还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疯疯癫癫了。要成为一个疯子,有千万条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们看来,祖父也许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疯子,但在我们香椿树街范围内,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传了。
  祖父说,他的手电筒埋在一棵冬青树下。
  众所周知,香椿树街上根本没有什么香椿树,唯一的绿化便是冬青,工厂的大门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墙根,到处可见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树下面埋着祖父的手电筒呢?这个关键的地点,祖父恰好记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标圈定在孟师傅家门口,央求儿子去挖,儿子不肯做这荒唐事,委托孙子去挖,保润也不肯,嫌丢人现眼。祖父只好把铁锹扛在肩上,亲自上阵了。
  孟师傅听见门外的动静,出来问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诚,说我这把年纪了,挖蚯蚓干什么?我在挖一只手电筒呢。孟师傅好奇起来,什么手电筒?怎么埋在我家门口啊?祖父说一言难尽啊,我当年从祖坟上捡了几根祖宗的尸骨,装在手电筒里,一时没地方埋,可能埋在这片冬青树下了。孟师傅一下跳了起来,说保润爷爷你欺人太甚了,怎么跑到我家门前来挖你家祖宗的尸骨?我要不是看你长辈的面子,三拳头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铁锹,但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弯着腰察看土坑,腆着老脸求情道,孟师傅你行行好,让我再挖几锹试试,我丢了魂,记性也丢光了,再多挖几锹,说不定什么都想起来了。孟师傅说原来你跑到我家门口搞科学试验啊,你家祖宗的尸骨,怎么可以埋到我家门口来?这不是骑在我头上拉屎么?你自己说,你骑我头上来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着铁锹,嗫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后退了几步,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酝酿了勇气,忽然向孟师傅抖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也不是乱挖呀,孟师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土地上?这个地方,从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东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盘上啊。孟师傅有点懵,保润他爷爷,你说的是中国话还是外国话?我怎么听不懂了呢?祖父谄媚地赔着笑脸,说,你是听不懂,那会儿你还小呢,不记事,去问你老母亲,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师傅怀疑祖父神志不清,将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老东西,这是几?祖父说,三。孟师傅不罢休,又凑近了检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闪闪发亮。孟师傅只好敲开了临街的窗户,妈妈你来,我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地皮上?是盖在保润家的豆腐作坊上吗?窗后传来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很快响起一个老妇人苍老而尖厉的声音,谁在翻旧社会的老黄历?现在是新社会,地皮归谁房子归谁,谁说了都不算,毛主席说了算。孟师傅提醒老母亲说,妈妈,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妇人沉默了一秒钟,很机警地给自己打了圆场,毛主席去世了还有政府在呢,怕什么?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给谁就归谁了!
  祖父后来移师王德基家门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训。残存的智慧告诉他,为了让香椿树街的街坊邻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须投其所好,适当地使用心计。王德基冲出门来收缴铁锹的时候,祖父顺势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只手背上悄悄地写了两个字:金子。王德基没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迹,甩了甩手说,保润他爷爷,你怎么把我手背当黑板呢?听说你魂丢了,舌头没丢吧?你不会说话了?祖父只好凑着王德基的耳朵告诉他,事情不宜张扬,他当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电筒,是一只装满黄金的手电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动,摸着额头,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说呢,你这把年纪哪来这么大的劲头?原来是挖黄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压低声音问,一只手电筒装满黄金,起码有一斤吧?是金条,金元宝?还是金戒指什么的?祖父点点头,冷静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这样,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涌到门外来看祖父挖黄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儿秋红是个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及时提醒祖父,爷爷,这是我们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黄金,我们一家一半,到时别赖皮啊。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进展缓慢,便从家里拿了把铁锹,说爷爷你年纪大了,歇一会儿,我来挖,你别听小孩子乱说,我不贪心,要是真的挖出来黄金,我们四六开,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对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怀疑,他说爷爷你魂丢了,一定是犯糊涂了,黄金那么值钱的东西,你不埋在自己家里,怎么会埋到我家门口来呢?祖父放下了手里的铁锹,耐心地向小拐解释,爷爷的魂丢得奇怪啊,记不清这几十年的事,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你们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场啊,这儿宽敞,没人来,我兴许把手电筒埋这儿了。
  祖父挖掘手电筒的路线貌似紊乱,其实藏着逻辑,他无意中向香椿树街居民展现了祖宗的地产图。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舆论反响,传说从孟师傅家到两百米开外的石码头,曾经都是祖父的家产。这几乎是半条香椿树街了,沿途不仅分布着七十多户居民,还有一家刀具厂,一间水泥仓库,白铁铺、煤球店、药店、糖果店、杂货铺,堪称香椿树街的心脏地带。人们在各自的屋檐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从前土地的历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来,以一把铁锹提醒他们,你们的房子盖在我的地皮上,你们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着一把铁锹在半条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所经之处,历史灰暗的苔藓一路蔓延,他的脚步无论多么谨慎,对于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种冒犯。居民们对于祖父的精神状态争议颇多,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祖父以一把铁锹领导了香椿树街的时尚,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弥漫在香椿树街街头的掘金热,祖父是先驱,也是启蒙者。
  祖父的手电筒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香椿树街的居民出于理性的推测,或者出于浪漫的想象,基本上形成了两种派别:尸骨派和黄金派。毋庸讳言,改革开放了,经济要搞活,无论是尸骨派还是黄金派,大多数人都怀有一夜致富的梦想。有些人心里打起了发财的小算盘,考证祖父所言真伪,毕竟只要一把铁锹或者铁镐,无需投资或冒险,谁挖到尸骨算倒霉,谁挖到黄金谁走运。最早动手试挖的是王德基一家,连续两个早晨,邻居看见他家门前的冬青树都歪倒在墙上,四周一片泥泞,连水泥地面都似乎进行了一场夜耕。有人纳闷,说王德基不是尸骨派吗,他不是骂保润他爷爷满嘴谎话吗,怎么自己挖得这么起劲?有人一针见血,冷笑道,王德基这种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他算什么尸骨派?是两面派!
  一场疯狂的掘金运动席卷了香椿树街南侧,其后,渐渐扩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对岸的荷花弄。每天夜里都有人出动,宁静的夜空里响起了铁镐铁锹与泥土亲密接触的声音。五月的夜晚会有很多秘密,这个秘密的趣味多于罪恶,只须半遮半掩。很多持锹人在月光下对视一笑,有人坦然,有人腼腆,然后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这样的夜晚也成为了战友,或者同谋。掘金者劳作风格不一,属于黄金派的深耕细作,属于尸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树街唯一一条绿化带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透过卧倒在地的冬青树枝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路中之路,那路由污泥与混凝土的残渣组成,还散发着新鲜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树街居民的黄金美梦。
  负责街道卫生的居民委员会遭遇了一场噩梦,三个女主任结伴闯到保润家来讨伐罪魁祸首。祖父当时正蹲在地上,用木隼加固松脱的锹柄,他试探着问主任们,是不是保润在外面惹了什么事?看着祖父无辜的麻木的样子,两个女主任都气哭了,另一个性格特别泼辣,她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铁锹,撸起袖子,对祖父坦言相告,爷爷,我真想打你一个耳光,解解心里的气!
  那天中午保润从烹饪学校放学回家,觉得附近的街头弥漫着某种节日似的气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门口拍烟纸,看起来都喜洋洋的。保润注意到家里的门没关好,王德基的儿子小拐钻在门缝里,正探头朝里面张望。保润过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兴高采烈的声音,向他报告了那个消息,保润保润,你爷爷绑走了,绑到井亭医院的白汽车上去了!保润一惊,松开了小拐的耳朵,问,谁?谁绑了我爷爷?小拐说,两个白大褂,还有居委会的人,还有你爸爸妈妈!
  保润推开虚掩的家门,看见门后遗落着祖父的一只解放鞋,客堂里的四把椅子有三把翻到在地,一只茶壶在地上碎成两半,保润猜想那是祖父挣扎的记录。厨房里冲出一股热气,他过去察看,发现炉子上还煮着一壶沸水,快烧干了。祖父房间的门耷拉着,明显是被强行撞开的,他走进去,差点被一把铁镐绊了个跟斗。祖父不知怎么找到的铁镐,他把自己的房间挖成了一个工地。保润对祖父的举动充满疑惑,房间里没有冬青树,祖父为什么也要挖一遍呢?仔细观察地面和墙角,可以看见粉笔残留的痕迹,有问号,有感叹号,还有一些神秘的圆圈和三角。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浓烈的腥湿味,地面的大青砖都不见了,它们被小心地起出来,整整齐齐堆在墙边,湿漉漉的三个土坑,分布在房间的三个角落,看起来像三个干涸的泥潭。保润相信,祖父疯了,祖父真的疯了。祖父的梦想在泥潭深处腐烂,发出它特有的腥气。墙上那个提前挂好的黑色相框,不知怎么落在一个土坑里,祖父从墙上移居到坑里,显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浆所阻隔,剩余的一簇,是纤细的受难者的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视保润,向保润呼救,保润,救救我,你来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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