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13/62页


  众人拍手同贺,与董槐叙阔别寒温,酬酢了一阵,因文天祥的妻子有孕,董槐挽其手问道:“孩子生下来没?”文天祥面色微红,搓着手道:“快了!”董槐拍其脊背,调兴道:“我都回家了,还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夫人有孕在身,需要照料,快回去吧!”遂一挥手,文天祥只是不动,众友笑道:“人家可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喔!”董槐道:“等到了含饴弄璋的日子,那才欢喜呢!”文天祥将为人父,心里怯喜,不象他们早谙世事,这时经不住玩笑,身子就像被一条绳子束得紧紧的。众人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中散去了,今晚上可放不过董槐,非大醉一宿方可。
  董槐恐百姓知信后多事,便悄悄回府,谁知府门前张灯结彩,扫清灰尘,铺设猩毡,早有百姓拥门伫望。董槐又不好掩面,被热热闹闹地簇拥入府,与百姓议论情长,好一片满堂红,四皆春!董槐府中的封条早已除去,物品未少一件。片刻,天子的赐物又至,董槐拜领谢恩。
  不多久,尤新前来拜贺,与董槐握手言欢,举荐一人,姓高名伟,言昔日卧龙凤雏之才也不过如此,只是此人飘泊不定,思想奇谲。董槐听说有这等一位异人高士,忙拉着尤新的手,道:“还请尤兄为我引首!”尤新把董槐的手一捺,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恕我无能为力,说不准哪一日他还会向大人毛遂自荐呢!”
  董槐款留尤新至晚,众友齐聚,彼此让了坐,董槐亲自递酒递茶,以尽主道。只见明月当空,片云不染,梅花暗香疏景,正好论诗品酒兴。
  阔别多日,朋友之间自有不尽的知心话要开腑倾谈,大家早来晚散,闹哄哄的,董槐家的门坎快要换新的了。
  董槐念及云孝臻,因吴秀兰母子被逐下青城山,问其下落,皆云不知,心中不免又生忧楚。此时贾似道当权,董槐新上任竟不去拜见,贾似道心暗恨之。
  再说吴秀兰母子为饥寒的驱迫而奔走衣食,这是继离开青城山后第二次流浪。奉节与江陵相距千里之遥,他们一路上餐风野宿,栉风沐雨,不知何日才能苦尽甘来。吴秀兰一路起就不住咳嗽,也许就是杀得光闯家之夜染上的。云飞看得不忍,要找大夫治病,可母亲不愿花钱,一拖再拖。看着母亲吃力地簸行,云飞只恨自己没有长大,不能背娘行路;更恨自己不能替娘分担病楚。尽管他们省吃俭用,冷飡黄水,可邢巡检所赠的两锭银子还是在几月间用之殆尽。若按常人脚力,路上节检些,足够捱到外公家了,只是吴秀兰身体羸弱,步伐迟慢,又时常歇停,日程便无形中增了几倍。为了生计,母亲将唯一的一根金钗也当掉了。
  凛风冷雨亡路长,厚颜不计冷眼嘲。
  情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昨日讨得两碗稀饭,母子俩吃到剩半碗时,都舍不得再吃,晚上加些凉水,一碗稀饭作两碗吃。今早,母亲没有叫醒云飞,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他太困了。母亲拿出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硬馍馍,背着儿子,使劲地啃着,她已经饿得一宿未眠了。云飞无意中发现了母亲的举动,馍馍上还沾着几丝血,原来,这馍馍硬得像砖头,母亲的牙肉都咬破了,她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云飞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流着泪假装无知。
  五月的火星已出现在正南方,方向最正,位置最高,以后逐渐偏西,天气渐渐要变冷了。
  好歹混过了路上的官检,母子俩苦苦行到江陵郊县,天色昏晚,远远望见前面有座小山,山腰上掩着一方庵观寺院。佛家自以慈悲为怀,眼见身边钱粮已空,此寺便可解腹中之急。吴秀兰干涩的脸上露出喜色,道:“飞儿,咱们去向长老们讨些饭水吧!”
  俩人加快步伐,吃力地登上山腰,好不容易近前一看,却见那寺门歪歪倒倒,零零落落。待推开门时,真忍不住心荒意颓。
  但见:堂上生荆杞,堂下贯鼠蟑。文图消磨漫漶,野风蓬球轱辘;木鱼无敲却裂,蒲团皱破无皮;琉璃香灯缺损,罗帘漫挂蛛网。如来金身残色,罗汉歪卧东西。无量寿佛变有量,丈四铜残今丈二。诸像豁衅痕痕,碎首损躯,金碧悉录。张僧繇应悔留真迹,残落落不知寺庙名。
  正是愁人到愁处,频添一分愁。母子俩先前的一股冲劲随之骤散,吴秀兰支持不住,昏忙中倚着地面的佛像舒喘。云飞忍不住说道:“我到前面的市镇上讨些食物来!”吴秀兰急忙强挺着身子阻拦:“飞儿,不要去!现在天黑道恶,碰到歹人岂不痛杀了娘?咱们就忍过这一夜,明早乘十几里水路便到你外公家了。”
  云飞见母亲身体太虚,如何熬得过去,一意坚持要去。吴秀兰拗不过他,只好许了,口中千叮万嘱“小心”。云飞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带着小碴儿的瓷碗,辞了母亲,独自下了小山。走不多远,前面果然有座小镇。
  傍晚的街头,镇上的小贩还不少,正因为这是兵荒马乱的时代,不勤力劳动是难以糊口的。云飞拖着疲累的步伐行在通衢之上,命运就似风前的灯笼,奄奄欲熄。扫目悬望,小镇的乞丐却也不少,他也学着逢人便讨,虽然模样很惹人恻怜,却无一人肯解囊。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云飞还没求得一文钱,想起母亲还在破庙内挨饿,心中大为急恼,哪里还顾及到自己也饥肠辘辘。有个卖烧饼的却不自觉,将声音喊得震天,云飞更是听得难以忍受。娘时常说“人穷,要穷得干净”,可是现在饥寒交迫,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他只好一咬牙,出此下策了。
  只见云飞走到卖烧饼的摊前,那摊主个头倒是不小,虎背熊腰,粗眉圆臂,见有了生意,两块眼皮子便跳得快了,道:“好孩子,要尝个烧饼吗?油脆葱香,可好吃了!”云飞垂着头,盯住摊面上的一个烧饼不放眼,倏然右手刮起眼中之物便跑,那摊主哪料到小子有这一招,惊得放下手里的火钳,抽身急追,大吼道:“抓住他,抓住他!”声音大得仿佛能把整个小镇都传遍。云飞一整天没进食,两腿乏力,哪经得起强烈运动,眼睛一花,脚跟一软,没跑百步便不由得一跤摔倒在地。摊主踏步赶上,一把将云飞拧起,狠狠地朝麻石地又是一跌摔。此番猛摔比之先前不知烈过多少倍,云飞闷哼一声,只觉得头晕目眩,骨头都要碎了!
  摊主还不解气,又朝着云飞狠命地用脚踹着,云飞将好不容易弄来的食物紧紧揣在怀中,身体任由摊主踢打。他的意识本就麻木了,心中所念只是保护好食物。路上的行人见出了事,都围过来,不一刻观者如堵,摊主方才罢了脚,啐了一声,头上冒烟而去。
  云飞的脸部被地面的碎石子碴破,鲜血淋漓。终于有个好心人见这孩子可怜,从对面的家里取出一大瓢清水,扶起云飞,将水喂他喝了。人心毕竟不是铁作的,食物舍不得给,清水还是舍得的。云飞勉强呷了一口凉水,打了一个冷颤,清醒过来,急忙用手伸进怀中摸了摸,食物还在!便撑起身子,歪歪作揖道谢,又讨了一碗清水,起步踉跄而去。
  眼前一片血红,原来额头上溢的血流到了眼里,云飞边走边擦干脸上的伤痕,怕母亲见了伤心。
  吴秀兰心乱如麻,倚门悬望,远远望见一黑点,喊道:“是飞儿吗?”云飞抬高嗓音道:“娘,吃点东西吧!”一溜风跑到跟前,吴秀兰高兴得叫道:“飞儿,你回来了,没事吧!”云飞假装笑容,道:“娘,我怎么、怎么会有事呢!”他这一笑,脸上的伤口便被带动,肌肉倏然僵硬,又是一阵钻心痛,幸得周围昏暗,母亲没能瞧见。云飞又不敢捂脸,只是强忍一会儿,总算挨过了痛关。两人进了庙,云飞小心将怀中安然无恙的大烧饼取出,还略带着体温,递到母亲面前,亲声道:“娘,趁热吃吧。”吴秀兰欣慰地接过烧饼,问道:“哪来的?”云飞哽了一哽,道:“哦……我、我到前面的小镇上求食,嗯,有位好心的婆婆施舍给我的。”他脸上显露窘色,忙将头侧开。吴秀兰又问:“你吃了没?”云飞拍着刚装满一大瓢清水的肚腹,轻轻笑道:“咳!我的肚子好饿,接过婆婆给的食物就狼吞虎咽地吃了,那婆婆还笑我是个馋猫哩!你瞧我吃得多饱!”这一拍腹举动将母亲逗得一笑。  
第十二回 拔尽寒炉一夜灰 刮面罹灾染黑瞳  
  母亲在暗中也隐隐瞧见儿子脸上有些红斑,切问道:“飞儿,你的脸……”云飞慌忙垂下脸庞,道:“嗯,我不能光顾着自己吃嘛!想着娘在挨饿,便加快脚步赶回来,走得急了,被杂草绊了一跤。”吴秀兰蹙着眉头,叹道:“我就要你仔细一点!”
  云飞见娘总拿着烧饼不入嘴,急着叫道:“娘,快吃嘛!”母亲将烧饼掰了一半给云飞,道:“娘不饿,你再吃一些吧。”云飞生气地甩着手,道:“娘,你干什么,吃就吃嘛!”“这孩子!”母亲笑着将烧饼一片片送入嘴中,云飞这才安心倒在干草堆里睡了。吴秀兰透过破庙顶上的漏洞看着星空,还在担心明天的事,见儿子紧紧偎成一团,显然在受冷,便找来一把干草将儿子的身体盖上了。
  夜是那样的凄凉,一阵飒风透过缝隙吹来,刮在吴秀兰单薄的身上,不由得打一惊悚。她微一动身,倏然腹部的肝肠似被搅住一般,至痛无比!她捂着腹,浑身上下不能动缠,干皴皮肤上的纹理顿然加深了许多,斗大的汗滴由额头似雨水般泻落。她不住地抽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地上的铜像,脸部肌肉阵阵扭曲!她的脑中明白,在艰难的流浪生活中,饥不择食,已经患了胃病。
  眼见云飞尚在熟睡,吴秀兰只能强忍着钻心的痛苦,却不能大声痛呼。云飞的身体不知为何,频频翻转着,似被噩梦困绕一般。吴秀兰的牙齿砰砰挫钉,手已经麻木了,那铜像也被捏得流下一线鲜血,从她强压住的嘴中只能听得见丝丝呻吟。风愈吹愈大,推开了破门窗,干草在庙内乱窜着,就象那无穷无尽的绳索缠绕着她。她在悲压中兴庆没有在白天发作,没有被儿子发现,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
  终于,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夜还是那样的凄凉……
  太阳的光辉将星月掩盖了,又是新的一天。云飞发现母亲很疲惫,便没唤醒她。温暖的阳光将吴秀兰烘醒,昨夜的疾痛现在还记忆犹新,不过很快便被云飞稚甜的微笑冲散了。母子俩也没能梳洗,怀着心事继续跋涉着。行至小镇上,云飞将头低得很下,怕被卖烧饼的摊主看见,还算皇天待人不薄,总算挨过了虎牢关。
  三峡西起四川奉节的白帝城,东达江陵,但见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自山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缺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
  母子俩唤了小舟,那摇船的艄公在大江上也颇有年岁了,说这江里有吞舟的巨鱼,母子俩听着胆颤,便躲进舱里。看那江面上也有几艘富豪人家驾着丽舸游览风景,吴秀兰母子却只是紧坐舱内闭着风,随着欹帆侧舵入进高低波涛,遇漩撇舵地急行着。快风拍打着舱布,可见行速如飞,但母子俩此时哪里还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心情,只觉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神女峰,径三峡之峥嵘,蹑五屼之蹇滻,高峻挺拔,朝迎早霞,久送晚霞,峰顶石柱似少女般亭亭玉立。河岸传来阵阵猿啼,凄楚高环,艄公亦支橹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此河段有“九曲回肠”之称,吴秀兰双手合什,祈求瑶姬仙女保佑能平安渡难。
  已过未时,眼见江陵城这个通都大邑訏巍在眼,江陵又叫荆州,西接巫、巴,有云梦泽,春秋时为楚国之都,西汉时为全国十大商业中心之一,相传为三国关羽所筑。
  端平三年十月,蒙古军因占得襄阳之利而南侵江陵,守将李复光战死,形势万分危急,幸得宋军大将孟珙率军救援,连劫蒙古军二十四寨,夺回被掳掠的人民二万余,威镇华厦,江陵方得保全。
  吴秀兰付了最后的二十文钱,俩人离了小舟,心中却一点也不踏实。大府名城自不一般,但见门楼高耸,垛堞齐排,护城水流,高山峥嵘。母亲在城门前迟疑了片刻,这一点,云飞是能理解的。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何况母亲又是反从叛德之女。现如今,十层梯子上了九层,也莫谈回头了。
  俩人强打精神,踏着一条大甬路,丝毫不理会街上的繁华与兴衰。吴秀兰此时的心中只记得寻找城东的原家,云飞也只记得紧随着母亲。终于,斗大的“吴府”金字牌匾近在眼前,但见那红墙深院宽千丈,琉璃玉瓦高三人,显然当年的富贵还保留至今。
  门前蹲着两尊石狮,三间獠头丹门,中门大敞。吴秀兰毫不犹豫地踹步入内,正与慌张而出的管家程良军撞个满怀。那管家年纪六旬,星眼阔亮,斑发齐束,倒也挺健朗。程管家正欲道嗔,抬眼却见竟是久离家门的大小姐回来了,惊喜得嘴角微颤,一时怔住,不知从何说起。
  吴秀兰亲声问道:“家里都还好吧?”程管家切切应了一声,见大小姐已有了孩子,而面容又是那么憔悴,一定是家中有变故,无依无靠,只好回到娘家。他又转忧道:“老爷对小姐的事很是气恼……”吴秀兰将云飞带上前,道:“这是我儿云飞。”程管家轻抚着云飞的头发,叹道:“不知老爷见了你们会怎样?”吴秀兰道:“我这次回来,是向爹赔不是的,过了这些年,爹也许能原谅我吧。”话音刚落,突然急促地咳了几声。程管家见状惊道:“大小姐!你──”吴秀兰舒缓片刻,摇摇头,道:“唉,没办法,一路上霜露太重,受了些风寒。”云飞也有心地替娘轻轻捶着背。满地的下家婆子大半与吴秀兰熟识,都拢过来“大小姐长、大小姐短”地嘈叫。吴秀兰也把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程管家不住地叹气,欲带吴秀兰与云飞去见老爷,不知从何处钻出一女子,尖声尖气地嚷道:“哎哟,我当是谁呀?这不是当年与痴心汉私奔的吴家大小姐吗!噢,我说错了,吴家已经没有这号大小姐啦咧!嗬嗬嗬!”
  云飞放眼望去时,见那女子披着绽毛貂皮夹绒袄,内穿绕缕银鼠花绿缎褂,下身彤紬杂七彩万葩裳,两飘双凤窜头碧佩,髻绾紫翠朱兰钗,额勒眉心玺印连珠套,项带赤金璎珞圈,腰系五色蝴蝶鸾绦。一双丹凤眼,翘眉挤目,身材丰腴,浓抹艳涂,丰仪雅韵地摇摆过来。此女便是吴百春的大公子吴彦之妻汪艳平。
  程管家这时脸色显得有些鄙窘,低声对吴秀兰叮嘱:“大小姐,你千万别和她争气,她可是出了名的泼妇,将她激火了,可没好日子过!”吴秀兰摇头苦笑道:“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当年硬要跟我争一把手镯子,闹成什么样子,至今还依稀记得。”程管家默叹道:“大小姐知道就好。”云飞自从听了汪艳平刚才那刺耳的几句话,对其便厌恶非常。
  汪艳平婆娑扭了过来,宝钿宝玦,铮铮恐碎,道:“真是脸皮厚啊!泼出门的水还想再进门,真是作得春秋好梦呢!”程管家不敢作声,汪艳平得势又道:“哎!要求生活计,也难消脸皮羞哇!”吴秀兰陪着笑道:“艳平~”汪艳平呸了一声,道:“谁是你的艳平?你这个扫帚星!定是克死老公没去处,带着野种到处寻方便!”吴秀兰心中难受,无语相还。
  只见汪艳平冷哼一声,指着吴秀兰的鼻尖,道:“唉呦呦,你可真会孟母三迁啊,专挑好地方去哩!”蹁蹁摇到云飞面前,双手掐住云飞的脸,道:“想过好日子,是吧?”云飞用力将她的臭手推开,看也不看她一眼。汪艳平怎能忍受“野种”的无理,啐道:“好你个野小子,敢跟老娘比狠!”正欲就手扇云飞两嘴巴。吴秀兰敢紧说圆话,云飞拉着母亲的手,愤然道:“娘,咱们离开这里!”汪艳平拍手大笑道:“好,走了最好!没你们在,这个家可清静哩,免得惹了满屋子腥骚。”吴秀兰蹙眉向云飞摇首,示意不要赌一时之气。
  程管家呆了半天,道:“嗯……这个……大小姐啊!咱们还是快去见老爷吧!”吴秀兰正求之不得赶紧离开汪艳平,赶忙应道:“飞儿,咱们去见外公。”云飞只好忍住气,随着母亲朝府内走去。这时,有一管事拿着贴子跑过来请汪艳平批,她拿过牌子细瞧片刻,得了回押相符,叽咐几句,又紧跟了上来。
  几人走过门场,穿过抄手游廊,向书房行去。吴秀兰浏览着家里的陈设,与当年相比,也没多大改变,童年的幼事又徐徐浮现眼前。汪艳平见状,尖声叫道:“东张西望什么,想晚上作贼呀!”且不说吴秀兰与云飞心中如何,程管家都听着难受,沉声道:“姑奶奶,你少说两句吧!”汪艳平哼了一声,却也罢了话。
  转过一幅白鹭汀州瀚海屏,总算安稳行到老爷的书房前,程管家叩门请入,汪艳平急步上前,第一个冲进书房,脚根还没站稳便嚷道:“爹呀!见了那个人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能生气呀!一定要保重好身体才是呀!”
  一位六十上下,穿一件铜钱花纹紫金衣的老爷,尊坐在楠木交椅上开章阅书,也许是操劳过度,生得面黄体瘦,此人正是吴秀兰之父吴百春。只见吴百春垂下书卷,心中纳闷,不知汪艳平所指何人。但见程管家小心地将吴秀兰与云飞引进门前,吴百春骤然与十几年不见的女儿相逢,反射性地立起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汪艳平猛一甩袖,赶忙叫道:“爹呀!她虽然不孝,却已经不是咱们吴家的人了,咱也不必对她劳气伤身的!”
  父女间的怨恨怎能记得如此深远,吴百春见了女儿,本是又惊又喜,看她还带回一个小孙子,更是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本欲向女儿叙话,问问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更想亲手抱抱云飞。可汪艳平这么一搅和,却无法启齿了,只好缓缓坐下身子,发威道:“老程,谁要你带她来的!”程管家叹道:“老爷,都过了这些年,小姐的事就作休罢!如今小姐之夫被仇人杀害,你总不忍心她们母子俩流浪飘蓬,如今世上这么乱……”没待他说完,汪艳平打岔道:“咱爹早就对天蒙誓,不要这种死脸女儿!你把咱爹看成是什么人了,咱爹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吗?”一句话搞得程管家灰头士脸,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吴百春厉声喝道:“不要吵了!你带他俩走!吴家没这种女儿!”
  吴秀兰见爹果然不念旧情,心中阨塞,但为了生活,还是不得不舍颜央求:“爹,我知道当初不该不辞而别,不过,孩子他爹也算得上一位侠士,得董大人提拔,治理临安,号为镇南虎,只是、只是十四年前被仇人杀害,撇下我们而去!”说到悲凉处,强忍住欲淌的泪水,道:“我们母子俩落荡江湖,受尽了屈辱……”她染了肺病,加上说话神情急促,一口气没接上,重咳起来。吴百春看到女儿染疾受苦,多少也有些心酸。
  汪艳平甩着红巾,似妖蝶迷眼,摇唇鼓舌道:“装可怜!以为扮着痨病就能打动爹的心,谁都知道你为了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吴百春被灌此语,本来“仁慈”的心也“坚硬”起来。
  正巧吴百春的小女儿吴湘与大公子吴彦接到消息急时赶到,但见吴湘约有三十上下佳龄,也真是个国色天香的女人,与吴秀兰当年相比,毫不逊色。相公田旋在外跑货,甚是繁忙,极少归家。吴湘的性格却是遇弱不强,遇强不弱,在这诺大的吴府中,也只有她偶尔与汪艳平争驰,其他人对汪艳平皆敬而远之;汪艳平最恨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吴彦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五短身材,对汪艳平唯言是听,他的生意总是老婆替其周旋迎待。江陵地势伏越,四通八达,南方产的犀兕革、象齿、翡翠、楠、梓等珍贵物品,不时都通其北运,因此商贾巨多。凡经她手,定被盘活。亏得汪艳平生性好强,与外人作起生意必然稳赚,在家中月钱也放得稀,这几年为吴家所捞何下万万。
  此时吴湘、吴彦与吴秀兰相见,自是双眼泪汪汪。吴湘更是跟姐姐抱哭一团,吴百春的态度也随之缓和下来。汪艳平叉腰走到吴彦面前,就像一只天热而叉翅的母鸡,训道:“你来作甚么!”吴彦对老婆可是一筹莫展,呆在原地不敢作声,只是不住地看着吴秀兰,人隔多年未会颜,自然是看不够的。
  吴湘与姐姐沉沁了一会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对汪艳平则视有如无,又端祥着云飞,见其面庞清秀,欢喜道:“你叫飞儿,是吧!”云飞觉得这位小姨亲切和霭,含蓄地应了一声。吴湘摸着云飞,“嗯”了一声,道:“姐姐,你回来太好了!别与那疯婆子争,到我屋里坐坐,这些年你怎么过的,都告诉妹子,以后哪里都别去了,就在这里栖身。”汪艳平闻得“疯婆子”三字,气得猛一跺脚,扭嗫地望着吴百春。众人也都把视线聚到吴百春的身上,看他究竟如何决断。
  吴百春可是依违两难,如坐针毡,他也想收回原话,让女儿归家,可是汪艳平那边又逼得甚紧。左思右想,身为一家之主,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看来还是自己的脸面重要,蹭起了身子,作出浮云薄态来,道:“我们吴家没有这样的女儿。”此话脱口如矢,直直戳中了众人的肺腑,吴彦和程管家各自兴叹了一声,汪艳平真是欢天喜地,悠然自得。吴秀兰怔得呆若木鸡,云飞则早已对外公死了心,不屑一顾。
  吴湘大怒,冲着汪艳平鼓目叱道:“你不就是巴望着家产吗?少了姐姐,你便可多赚几分,你的心也太黑了!”汪艳平脸上霎时支持不住,亏得她久战杀场,急忙攧唇簸嘴:“喂喂喂,我可从未想到分家产上面哩!都是一家人,住得好好的,分个什么家产?不过,哼哼,有些人却首先想到分家产上面去了!”吴湘一怔,张口辩不出话来。汪艳平道:“说句不好听的话,爹还这么健朗,你安得什么心哪!”吴湘火烧脸上,道:“你嘴里积点德好不好,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吴百春见下面争得越来越离谱了,拍桌喝道:“都给我住嘴!叫他们走!”纵是到此地步,吴秀兰还是不能死心,如果走,能走到哪儿去呢?眼见云飞转身便走,她死死扯住云飞,几步上前,缓缓跪倒在地,道:“飞儿,你也跪下。”云飞悲愤难抑道:“娘,您不是教导孩儿,男儿膝下有黄金么?”吴秀兰竟无言以对,使劲将儿子按下,泪雨如线滚下,苦苦央求道:“爹,你就认了女儿吧,女儿知道错了!从今往后,爹教女儿怎么做,女儿就怎么做,再不敢抗拒了!”云飞想到自己竟然要跪在这种不念亲情的人面前,感到无比羞耻。只见汪艳平双手叉着胸前,扬眉翘嘴道:“别痴人说梦喽,爹才懒得要你们这两个没廉耻的呢!”
  吴湘也跪下哭道:“爹,女儿求你了!”程管家也要下跪,吴百春心里不忍,道:“老程,你也……”程管家依然伏倒在地,老气吁喘道:“我跟了老爷几十年,从没求过老爷一件事,也知道老爷的难处,就算老爷不认小姐,就让她住在这里吧。当她是丫鬟也好、仆人也好,只求老爷不要赶她走就好!飞儿也是你的亲孙子,千里迢迢赶来相聚,就这么赶他出门,老爷难道一点也不心疼么……”吴百春心中犹如刀割,如果收留了这个不孝女,吴家的声誉就扫地了!
  吴彦也开口央求:“爹……”汪艳平凶恶的眼神马上横扫过来,吴彦到此关头,也没什么好怕的了,道:“爹,就让妹妹留下来吧!”见丈夫胆敢违背她,汪艳平气得乱叫:“好哇,你这个烂心烂肺的狗东西!枉费我一番真心真意、死心塌地地对你呀!”边叫边盘腿坐在地上像疯了一般拍打着地面,吴彦垂下头,不理会她。
  眼前众人长跪不起,吴百春踌躇一番,平缓地说道:“早先我已说过,我吴家少了这个女儿也罢,你们再怎么长跪也是没用的,让他们走罢。”说罢拄着邛竹杖,向深院走去。此话只是轻轻地从他嘴中吐出,但在众人的耳中却如雷轰鸣。
  吴百春的背影一晃即失,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得清,除了汪艳平,所有的人都悒郁窄忿。众人明白老爷下的决心是没有人能更改的,只好怏怏起身,汪艳平见事已解决,便强扯上吴彦悠打悠打地回房去了。吴彦依依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地随之,只是不停地回过头远视着妹妹。吴秀兰脸上没有丝毫神色,只是撑起久跪的身子,拉着云飞,一步步地走出房门,众人接步相送。
  吴府门宅前,那棵老桑树上的鸟窝内,尸鸠正将食物分给他的七个宝贝,小雏吱吱欣欣地叫个不停。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姐妹俩第二次哭抱在一团。不同的是,第一次是高兴得流泪,而未来得及欢融片刻,却又只能伤别。云飞很坚强,只是牵着娘的衣袖,望着黑雾层层的云际出神。
  吴府内,汪艳平对丈夫叫道:“我为这个家操尽了心,早起贪黑的忙。你却好,竟护着‘外人’!我那么做是为了什么,都不是为了咱们的孩子能过好日子!”吴彦不敢作声,两个儿子吴非与吴难也乖乖地躲在屏风后不敢出气,汪艳平望了孩子一声,横眉竖眼,手巾乱扬,蟹步训道:“如今这年头,便要多捞钱,捞得越多越好,死脑筋你懂什么!今日姑息你一次,下次你要是再敢!看我怎么收拾你!”吴彦的心在闷哭,妻子的厉斥一句都没听进耳里。
  汪艳平接着骂上骂下,骂得口水都干了,见丈夫双目呆呆,也不还两句,指着丈夫的脑门子骂道:“你就是这么一个孬种!”气凶凶地甩着手巾,跨着大步回内房去了。吴彦惦记着妹妹,见老婆已去,赶忙取了一包银两,急急追出门。经过门场时,见爹正在厅前遥望着前厅正门,眯着双眼,眈眈得出神。吴彦止住步,不敢向前,吴百春瞧见吴彦手中抱着一包物品,脸上还留着苦涩,心中便有了数,挥手叹道:“去罢!”吴彦大喜,道了一声喏,疾步追了上来。
  门外,吴湘摸出一张关子双手交于吴秀兰,道:“姐姐,这是小妹的心意,今后也不知能不能再相见!”吴秀兰不好推辞,含泪接了。程管家也摸出一张关子塞于吴秀兰的手里,道:“大小姐啊!嗳,我看你还是住在江陵为好,彼此也有个照应。”吴湘大喜道:“对啊!姐姐,就住在这里,我来替你们安顿!等哪一天爹回心转意了,再搬到家里来和我们一起住!”
  云飞扯了一下母亲的衣袖,吴秀兰明白儿子的意思,摇首道:“算了,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生活。”吴湘劝道:“姐姐,其实爹的心并不硬,这十几年,他将你原来的闺房紧锁,不许任何人进去碰你的东西。有时,我见爹一个人在你房中站着,看着你曾经用过的物品出神。爹的心我很明白,只是汪艳平那个……”提到她便有气,不由得切齿起来。
  吴秀兰依然摇头,这时吴彦喘着粗气跑了过来,道:“太好了……可让大哥赶上了……嗳!都是大哥不好,娶了这样一个老婆!”吴秀兰见哥哥捶胸绞恨,心中过意不去,向兄妹道:“大哥,小妹,我能与你们团聚一天,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爹的心理,我也明白……”吴彦长叹一声,将一包银两交于吴秀兰,云飞见包袱好沉,便替娘接了。
  吴彦切问道:“妹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吴秀兰苦笑道:“天下之大,难道还无我容身之处吗?”吴湘泣道:“姐姐,不知你这一走,何时才能再相见?”吴秀兰抱住吴湘,拍拍她的背脊,道:“放心吧,我会常给你们寄书笺的。”吴湘痴迷地望着姐姐,道:“一定要给我们寄啊!”
  这时,邻里乡亲见吴府的大门口这么热闹,都围过来观之,还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吴秀兰松开妹妹,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动身了,你们就不用送了。”兄妹只好依依不舍地挥泪告别。吴秀兰带着云飞,在邻里乡亲鄙视的目光下傲然行步,薄曛的夕阳在吴秀兰的眼前划过一道白剑,她也不在意。正是触来莫与知,事过心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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