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全集》第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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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 当时初见?

当时初见
阿宝总是记得靖宁元年的那个初夏,自己一袭细布青衫,头挽双鬟,手中携着一只小小的包裹,从后头的角门走进了当朝太子的府邸。那年的夏天仿似来得格外早,不过五月方过,天气却已经热得叫人难耐。角门口的那棵槐树上,蝉声嘶到精疲力竭。阿宝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又回首看了一眼府门外的青天,京城的天澄净得没有半点杂滓,于是靖宁元年在阿宝的记忆中就永远是那样干净澄澈的一年。

阿宝起初不过是负责浣洗府中下人的衣物,活计并不算轻,食俸亦谈不上丰厚。但不久管事的李姆姆和共事的姊妹便都知道了她是个没嘴葫芦,平素话极少,只会埋头做活,做人处事又和气温顺,便不由心上都有了三分喜欢。或有做完了手中差使,浣衣房的侍婢聚在一处闲话的时候,阿宝便也在一旁默默听着。侍婢们的话题无外乎府内的蜚短流长,自家的婚姻嫁娶,只是每每说到最后,便总会说起府中年轻的主人――当朝的太子。她们中间的一人此刻便满怀欢欣地讲起,自己那一次到中庭交送浆洗好的衣物,远远地看见过太子一眼;旁人便会艳羡的将几句毫无新意的话,反反复复问个不住。“他生得黑还是白?”“他穿什么衣服?”“他瞧见你了么?”在如此问问答答中,阿宝渐渐也就知道了太子的相貌是如何的英俊。侍婢们满目放光的讲,生为女子,如果能同太子那样的男子同眠一夜,此生便再无他求。当然,阿宝也渐渐的知道了太子的乖戾,太子的喜怒无常,太子御下的严苛,还有太子似乎并不为皇上宠爱,因此没有住在宫内,只是在京中建府,反是太子异母兄长齐王的圣恩眷宠却是何等浓厚云云。然而她们说到这里,总是话锋一拐,叹息道:“可是殿下生得那样俊。”

当然浣衣的婢女们只能在脑海中想一想,她们中间大多数都没有亲眼见过太子,她们也清楚自己的一生与那样一个坐在云端的人物不会与半分干系,但是流云般的绮梦依旧浸润到了府内的每个角落,安慰着每颗青春的孤独的心。人无论贵贱,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一样的吧?阿宝也就这般在太子府的一角洗了整整一夏的衣服。

交秋的一日,阿宝正要将刚洗好的衣服晾起,李姆姆忽然走进跨院,四顾了一下,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阿宝抬头答道:“赛琼姐姐去了南院,别人都吃饭去了。”李姆姆思想了一下,道:“那你跟我来,到上头送趟衣服去。”阿宝答应了一声,擦干净了双手,将一篓收拾好的衣物接了过来。

阿宝自入府以来,还未曾到过前庭,一路上看着两旁的景致,亦只觉巍峨堂皇。走到中庭交前庭的角门外,李姆姆嘱咐道:“我先把这里的衣服送到李孺人那边去,你不必跟过去了,就在此处等着我吧。”阿宝答应了一声,看着李姆姆走远了。

李姆姆将衣物交给了太子侧妃李孺人的贴身大丫头,二人又说了片刻闲话。待回到角门,看见衣篓仍在,却不见了阿宝,心中正在奇怪,四下里张望,忽见沿墙跑出一个小侍,劈头问道:“那个白净丫头是你管的么?”李姆姆忙点头道:“你是说阿宝吗,她怎么了?”那小侍道:“我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只知她闯下大祸了,她惊了殿下的驾。”李姆姆闻言,急得只是要发疯,赶忙问道:“小倌,这是怎么回事?我只走开了片刻,她如何会冲撞殿下?”那小侍怒道:“什么片刻不片刻?真是你的手下,你也脱不了干系,随我来吧。”李姆姆一时心急如焚,一脚深一脚浅跟着那小侍绕到了不远处的一处假山前,果然看见阿宝跪在地下,前面的石凳上坐的,却正是当朝的太子萧定权。

那萧定权此刻手中正把着一柄折扇,懒懒地望了那小侍一眼,问道:“找着人了?”那小侍答道:“是,是后头浣衣房里的。”太子咯咯一笑,道:“如今这府内真了不得了,一个洗衣裳的丫头都敢犯上了。”那萧定权却正如侍婢们素日传言,果真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张面孔生得便若美玉碾就,此刻微微一笑,那面上真如流光溢彩一般。李姆姆却素知这位主人的脾气,吓得赶忙跪下,连连叩头道:“这丫头冒犯了殿下,罪该万死。这都是老奴管教不严,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一旁的阿宝却突然插话道:“不关姆姆的事,我一人做事便一人承当。”急得李姆姆怒道:“打脊贱人,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闭嘴,求殿下开恩恕罪。”定权闻言,倒是笑道:“这丫头还真有几分骨气。算了,带下去打二十板子,孤这次就不计较了。”

李姆姆心知太子此刻定是心情甚好,故而大发了慈悲,急忙对阿宝道:“还不快快向殿下谢恩?”阿宝却跪在一旁,任李姆姆几次三番的催促,只是不肯张口。定权微微笑道:“你心里定是在想,我既要打你,你又为何要谢我,是不是?”阿宝只不作声,李姆姆忙描补道:“殿下,她这是吓傻了。”定权却转眼间沉了脸,怒道:“去把杖子拿过来,好好教训一下这目无尊卑的奴婢。”那小侍擦了一把冷汗,连忙答应着过去了,片刻便带了两人过来,手中皆捧着竹杖。定权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阿宝身边,用手中的折扇托起了阿宝的下颌,打量了她片刻,忽用拇指轻轻摩了摩阿宝颌下雪白的肌肤。阿宝不意他会如此举动,想着适才看到的模样,一张粉面登时涨得通红。定权嘴角微微一提,放了手道:“这丫头不知是傻,还是真有两根傲骨。若是如此,只怕打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气。”又笑问阿宝道:“是不是?”亦不待阿宝回答,定权复又坐了,淡淡下令道:“把她的衣裳剥了,杖她。”两旁侍者答应一声,便走上上来拉扯阿宝。阿宝刚刚回复的脸色一时又是血红,挣扎了两下,眼中泪下,低声道:“奴婢知道错了,殿下恕罪。”定权见她连耳根脖颈都红得厉害,心中也觉好笑,问道:“当真?”阿宝泣道:“是。奴婢知罪,以后再不敢犯了。”定权亦不再深究,起身挥挥手道:“杖四十,逐出府去吧。”

阿宝却只是哭泣,李姆姆生怕太子再怒,忙扯她衣袖道:“阿宝,快谢恩。”定权已经走了两步出去,听到这话,忽然转过身,突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阿宝迟疑片刻,低声答道:“奴婢叫做阿宝。”定权愣了片刻,又问:“姓什么?”阿宝答道:“姓顾。”定权道:“你抬起头来。”阿宝依言抬头,隔了眼中的薄泪和初秋灿灿暖阳,只见身着白蟒袍,头束平金冠的太子,周身便似罩了一层光晕一般,俊美得便不似尘世中人。定权默了良久,吩咐身边人道:“去叫周午过来,查查她是谁带进来的,好生调教一下,今后让她伺候我去吧。”


鹤唳华亭 - 念吾一身?

念吾一身
待太子一行人走远,李姆姆方暗舒了口气,爬起身来,又扶起了阿宝,忽而怒道:“是怎么回事?”阿宝泣道:“我在门口等了半日,也不见姆姆回来,见四下无人,就想过去看看那边亭子。谁知刚走过来,就看见殿下在此处和一个女子……”支吾半晌,终是又接着说道:“我,我不知他是殿下,又怕又羞,转身就跑,先是被那个小侍喝住了,问我是什么人,我怕责罚不肯说,回了一句他管不着,殿下听见就怒了。”

李姆姆抚抚心口,念佛道:“你真把我的老命都吓掉去大半条,素日见你这孩子最是温顺乖巧的,今天怎么如此的不识好歹?亏得殿下今日高兴,要不你不死也要脱身皮。”忽而想起一事,又奇道:“殿下本说要逐你出府,怎么一下子就改了口,竟还让你去当上差?”阿宝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姆姆,我不愿去。”李姆姆叹道:“傻丫头,你家祖坟上冒烟才有了这般泼天的福气,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难不成说你要洗一辈子衣服不成?跟着殿下几年,将来出息了,手头有了些梯己,也好为下半生做打算,你不是说不想靠你那哥子吗?只是阖府皆知,咱们殿下的规矩大得很,你可千万要知道眉高眼低,凡事多留几个心思。”又一路向她絮叨了许多好话,回到浣衣房,众人知她要去服侍太子,只是又羡又妒,平素颇为要好的几个姊妹也不肯再与她多话。

近身服侍太子在外人看起来虽然荣光,阿宝却觉得还不如洗衣服自在。太子的规矩果然多得紧,先一件便是极爱洁净,不但自家一身装束衣痕崭崭,纤尘不染。更要几上案上,凡他看得到的地方,都不许着一粒灰。平素众人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见缝插针不停的到处擦抹。再则太子的脾气确乎不好,众人镇日里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生怕一事不留神,便惹到了这个玉魔罗。阿宝一次为他奉茶,不慎溅了一点在书案上,太子正在写字,忽将手中的笔狠狠一掷,一幅快写好的字纸登时一塌糊涂。太子连声便教内侍将阿宝拖到屋外,打了二十竹篦。阿宝挨了打,忍痛依旧上去帮太子铺了新纸,开始磨墨。太子却又似并不生气了,只是含笑望着她,口中轻轻叫道:“阿宝,阿宝。”声音温柔,喃喃便如梦呓一般。阿宝并不敢应声,只是听了这声音,心中却一酸。

如是埃过了秋冬,眼见着年关已近,府中的下人也轮番回到家中休假。府内总管周午不由问阿宝道:“这府中的人都轮了几遭,怎么你不回家?”阿宝答道:“我家里人不在京中。”周午拍了拍头道:“是了,我竟不记得了,你是河间府的人。”阿宝道:“是。”周总管亦不再多说,只是如此,因为众人回家,阿宝当差的日子却排得比从前多了。

眼见到了腊月双二,定权正在书房内写上报皇帝的请安奏呈,忽闻内侍报道:“殿下,张大人来了。”定权急忙撂下了笔,道:“快请进来。”又吩咐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阿宝等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出到书房门口,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去。阿宝悄悄问道:“姐姐,这是谁?殿下待他怎么这般客气?”一旁的侍婢蔻珠正要卖弄,低声答道:“这是吏部尚书张大人,殿下平素和他最好。”见阿宝点点头,不再多问,倒是有两分失望。

定权将张尚书迎进了书房,宾主见礼后坐定,定权开口问道:“如何?”张尚书答道:“二殿下又往户部荐了一人,兵部二人。臣同左侍郎力争,终是压掉了兵部那两个。”定权道:“张大人费心。”又叹口气道:“齐王仗着圣上一向宠他,这些年愈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先前母后在时还好,如今怕是皇上早存了易储这个念头,我的日子也是愈发的难过了。”张尚书劝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殿下毕竟是先皇最看重的嫡长孙,陛下就是不想旁的,这一点总是还要顾及的。”定权闻言冷笑道:“我当这储君,不过也是仗着祖父当年说的话,且我也一向没有大罪过。至于什么嫡长,如今齐王的生母才是中宫,他才是皇上心里头的嫡长,谁还会想着我这先皇后的儿子?”张尚书见他又出此语,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陛下同殿下终是父子同体,也终是会存几分舐犊之情。”自己也觉这话说着无味,又道:“臣等也誓死拥戴殿下。”定权倒是颇有两三分动容,唤他字道:“孟直,我总是信你的,只是父子不父子的话,今后就不要再提了。”张孟直无法,应道:“是。”定权又问:“那李柏舟空出来的位置,齐王有没有什么动作?”张孟直答道:“陛下一直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臣听朱大人说,齐王那边倒是荐过两个。”定权点头道:“我总还是要想办法推你上去的。”张孟直忙答道:“谢殿下,只是此事不宜过急,如今那位子正是在风口浪尖上呢。”定权道:“你放心,我省得的。”二人又说了些旁的,张孟直这才告辞了出去。

次日一早,定权便要进宫去向皇帝请安。阿宝服侍他穿戴紫公服,见他只是一脸不豫之色。阿宝到得他身旁亦是三月有余,知道他平素最不愿意进宫,手脚也不免比往日轻了许多。定权在宫门下了辂车,入了前廷交中廷的永安门,便见从旁走过两个穿紫的人来。前头的一个国字脸,吊梢眉,相貌颇是英武,正是定权的异母兄长齐王萧定棠。一旁同行的皇五子定楷,却是年内新封的赵王,亦是当今皇后的嫡出。当下兄弟三人见过礼,定棠笑问道:“三弟可是要去给父皇请安?”定权答道:“正是,既遇到了二哥五弟,你我兄弟不妨同去。”定棠道:“如此再好不过。”一路上三人低声说笑,倒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到得皇帝所居的晏安宫外,兄弟三人整肃仪容,恭立檐下。少顷,便有内监出来通报说皇帝召见,便将三人引入内殿。因为今日是冬至,按制贺冬,并不设早朝,皇帝起的亦比平素晚了些,此时正在用早膳。见定权等进来请安,倒也笑道:“起来罢。你们都还没用过早膳,过来陪朕一起吃吧。”定权三人谢恩后坐定,方要举箸,忽见珠帘一动,一个身着大红上襦,碧色销金长裙的女子含笑转进帘内,高髻上一转儿插着十数只花头金钗,左右一顾盼,只觉脂荣粉艳,明丽照人,却正是当今的皇后赵氏。太子三人复又起来见礼,皇帝见她笑道:“你总算是插戴好了,我们都不等你了。”

赵皇后睨他一眼,朝他虚虚一拜,笑道:“臣妾老了,不这般严妆,哪还入得了陛下的眼啊。”皇帝笑道:“却又来,朕的梓童哪里会老。”皇后嗔道:“陛下,孩子们都在这跟前呢。”皇帝只是笑而不语,待皇后入座后,定权三人方又坐下。定权知道昨夜皇后定是一同宿在这晏安宫中,一时不知为何,只觉喉头微微发堵。皇后悄悄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一早从府中过来,可是辛苦了。”定权忙躬身道:“儿臣不敢。”皇后又向齐王赵王二人笑道:“你们也是,难为一大早就起来,多吃些吧。”定楷笑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母后,昨夜在宫内多耽了会儿,结果宫门下匙,儿臣就宿在宫内了,还请父皇恕罪。”皇帝闻言皱眉笑骂道:“真愈大愈没规矩了,如果不是今日过节,看朕怎么教训你,你就不会学学你二哥?”定楷只是涎皮赖脸笑道:“儿臣知错了。”

皇帝复问了定棠前日去犒军的事情,又问定楷近来读书可好。定权见他们夫妻父子,一派雍雍睦睦,反衬得自己如外人一般,直觉骨鲠在喉,嘴中亦是如同嚼蜡。皇后笑着转了一眼席上,给定权布了一箸菜,道:“太子多吃些。”定权起身道:“谢娘娘。”皇帝闻言,却登时把脸一沉,怒道:“母后便是母后,你只该打嘴!”定权只是垂首肃立,并不说话。皇后笑劝道:“陛下,今日过节,您就别吓唬他们了。”皇帝将手中牙箸啪的一声撂在桌上,道:“你既不饿,便先出去吧。”定权躬身恭谨答道:“是,儿臣告退。”转身出了殿门。皇后将筷子拣起,重新放入皇帝手中,道:“陛下这又是何必,太子又不是有心,不过是转不过口而已。”皇帝怒道:“你不必替他说话,你瞧他那张脸,一副天下人都亏欠了他的样子,他眼里可还有朕?”皇后叹了口气,亦不再多劝。四人仍旧接着用膳,一时间默默无话,只是定棠定楷偷偷互看了一眼。


鹤唳华亭 - 停云霭霭?

停云霭霭
定权退到外殿,知道晚上宫中有宴,并不敢出宫,又怕留在晏安宫中复惹皇帝生气,便到了本该是东宫所在的延祚宫。他十六岁前俱是住在这延祚宫内,此后虽则出宫建府,这东宫倒也并没有改作他用,就此空了出来。定权今日确是起得早了,适才又并没有吃好,此刻便唤了一个内监过来,教他随便弄了点点心,吃过后便倚在椅上歇息,迷迷糊糊的也便睡了过去。因为平素没有人住,殿内并不拢火,定权睡梦中只是觉得寒冷。迷蒙中似又见到一张熟悉面庞,臻首蛾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点翠的花钿,怀中抱了一个小小孩童,望着他展唇一笑,那靥上的花钿随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又灭了。定权急得只是要去寻,却觉得四顾茫茫,再不见人影,竟是又失望又孤单。待得怔忡睁开眼睛,方发觉浑身已冻得冰凉,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天上竟已飘起了星星小雪,只是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初睡起身,只觉得一路心惊肉跳,脑袋也是昏昏沉沉,想起适才梦境,心内又复怅怅。

方欲开口吩咐,忽闻殿外有人问道:“殿下可是在此?”守殿门的黄门答道:“是,殿下此刻正在殿中。”话音一落,便听橐橐脚步声渐近,入得殿内,却是皇帝身边的常侍王慎。那王慎见了他,忙上前道:“殿下可叫老奴好找。殿下快去晏安宫,陛下正找您呢。”定权问道:“可知是为了什么事?”王慎看他一眼,作难道:“这老奴便不清楚了,殿下去了不就知道了?”定权无法,只得随着王慎去了。一路望天,却是铁青之色,那霭霭层云压在头顶,更似添了几分阴冷,只教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定权忽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慎答道:“回殿下,已经快交未时了。”定权又问道:“齐王现在何处?”王慎一愣,方道:“齐王和赵王在皇后殿下的中宫。”想了想终是又道:“殿下到时总是顺着陛下的意思,节下千万不要置气就是了。”定权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心中却是一沉,也不复多问,只是默默前行。

清运殿的侧殿便是皇帝的御书房所在,定权肃了肃仪容,入到殿内,朝皇帝跪倒报道:“儿臣给父皇请安。”皇帝手中正抓着一份奏呈,并不理会他。定权半日不闻皇帝叫起,抬首又叫了一声:“父皇。”皇帝手一扬,那奏呈滴溜溜的便横飞了下来,啪的一声撞在定权右颧上,接着又是几本,扔到了御案底下。皇帝冷笑道:“太子自己看吧。”定权拾起那奏本,打开略略一看,却都是左右佥都御史参劾自己的,为的也皆是数日前决狱时赦了几名罪员的事情。定权心中一凛,这时才觉得颊上星星作痛。方欲分辩,忽见拿奏呈内中一句:“东宫仰庇于先帝爱幸,不肯稍加自点,擅权预政,去岁以严刑律之由,罪李氏一门。今复纵其私党,弄三尺于股掌之中。如是种种,唯愿陛下明察之,匡导之,则此社稷之福也。”又瞧了瞧折下署名,略一思忖,心下已然明了,不由暗里冷笑一声,合上了本子,低头不语。只闻头顶皇帝森严发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答道:“儿臣知罪。”只是语气漠然,眼睛也只索平平望了那案前帷幄,一动不动。皇帝平素最厌恶他这副样子,怒道:“怎么?你若觉得委屈,不妨爽爽利利说了出来。”定权淡淡道:“儿臣不敢。”王慎亦是瞧着定权从小长大之人,知他愈是如此,皇帝怒气愈盛。偷眼瞧向皇帝,果见他嘴角抽动,显是已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父子二人僵持,殿内诸人也皆噤若寒蝉,只听得雪粒子打在檐上砰砰有声,檐下铁马也叮咚作响,却是雪下得大了。

如是半晌,才闻皇帝吩咐道:“备杖。”王慎一惊,语中求乞道:“陛下?”皇帝冷冷道:“他既认了罪,自然便有罚他的规矩。去传杖来!”王慎道:“陛下,今日节庆,陛下就是要责罚,也不防过了今日再说。”皇帝怒喝道:“下去!此处可有你置喙的地方?!”王慎无法,偷偷望了定权一眼,只得匆匆去了。定权跪在地上,一双眸子垂着,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仿似此处便根本没有自己的干系一般。不过片刻,掌刑的内监便排好了刑杖。定权却知宫正司离这晏安宫并不算近,看来今日这排场是早已安排下的。想到此处,不由轻轻一哂,心底却是一脉冰凉。

因定权今日着的是公服,照着本朝家法,却不能穿着朝服官服受杖。此刻便有内侍托了鎏金漆盘上来,要帮定权除冠。定权面露嫌恶之色,侧首避了过去,自己动手将头上戴的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放入了盘中。又伸手去除腰上玉璧,却觉今日的佩璧钩得甚紧,两次都没能解下来。定权忽然想起,这本是阿宝为他系的,阿宝一向如此,自己还曾因这事呵斥过她,此刻思及却无由地觉得有些好笑。思想着默默解了通犀金玉束带,又除了外服,两旁执杖的内监见他预备停当,欲上前来搀扶,定权扬手偏避了过去,朝皇帝叩首问道:“父皇赐杖,儿臣恭领。只是儿臣愚钝,不敢请教父皇,今日杖责儿臣,用的是国法?用的是家法?”

众人皆是一愣,皇帝听他诘问,本是大怒,一只手便欲攥拳拍到案上。一转念,却又慢慢撒开了手,道:“既是没有去宫正司,便算是家法吧。”定权道:“谢父皇垂怜。”这才站起身走到刑凳前。他素性爱洁,又极修边幅,此刻只着了一袭深衣,也是浆洗得雪白。王慎却知道太子的意思,年底决狱时赦个把无大罪的官员,本是他太子权限内的事情,虽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于律不符,但却早已是朝中私下的成例,众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本就是皇帝发难,若算是按律治他,则齐王往素亦有此例,皇帝却并未深究。若是按私治他,只能算他个不经上报,僭越逾矩,则杖责过后便不能再追究他的过错。想来皇帝亦是思及此处,才作了如是答复。王慎想想得明白,看着这父子二人,不免也暗暗觉得心寒。

定权走上前去,伸手抹了抹那黑色刑凳,又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这才俯身伏下。那内监向前跪倒问道:“请皇上的旨,杖多少?”皇帝淡淡哼道:“只管打就是了,打到他肯真心知罪为止。”后头一句却是说给定权听的。那内监答应一声,着人压了定权双肩双足,定权心中只觉厌恶非常,索性闭起了眼睛。只闻身后刑杖夹了呼呼风声,便重重挞落。本朝的标准常行杖皆是荆木所制,长三尺五,围本应是三分二厘,责罚宗室时用的却是二分二厘杖。饶是如此,定权依旧痛得浑身一颤,只听那掌刑内监悠悠报出了一声数来,声音甫落,第二杖便紧接着击了下来。

定权虽素来不为皇帝宠爱,却也一向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这种苦头,此刻挨了不到十杖便痛到汗流浃背。他既要顾全脸面,不肯呼痛出声,此刻也只能死死咬住了口唇。一时之间,殿内只是充斥着刑杖击打在皮肉上的沉沉闷响。定权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耳中闻得嘀嗒几声小小清响,睁眼去瞧时,只见水磨金砖地上已落了数滴汗珠,接着一滴滑入眼角,便是一阵刺痛。定权只想伸手去抹,却又动弹不得分毫,忽而一杖狠狠击落,不由痛呼一声,终于又死命忍住,那雪白中衣之上已绽出了一道血痕。如是反复捶楚,那杖痕一道道都透出了中衣,初时还能辨得出经纬,最后亦渐渐模糊成一片。辖制定权的内监只觉他方才一身还颤抖得厉害,若不用全力压服,便要跌下凳去,这时却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定权双手原是死死扣住那刑凳的边缘,指节都挣得雪白,此刻也不由缓缓松落。迷迷糊糊再听那杖声,只觉是从极远的地方遥遥传来,半分都不似是击打在自己的皮肉上发生的,一时心中只是觉得怪异非常。那荆杖再落下时,亦并不如先前一般痛到发指,倒是胸口闷得发慌,几乎便要透不过气来。

王慎见定权一张俊秀面孔,此刻已成青白之色,连五官都已扭曲,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不能再打了。”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殿下你说句话呀,老奴求你了。”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是咬了咬牙,低声说道:“殿下,你便想想娘娘罢。”定权影影绰绰地听到,已近昏迷的神志忽而激灵一凛,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如电光石火,登时窜进了头脑之中,难道父亲今日真想将自己打死不成?一念及此,忽觉浑身又哆嗦到不得自控,终是拚了最后一丝气力,咬牙几次,方才发出了声音,求告道:“父皇,儿臣知罪,儿今后再不敢了。”只是那嗓音早已走调。定权终是听见了自己的哀恳,初时不过皮肉之痛,此刻却五内如沸,翻江倒海般只是觉得恶心。

皇帝终于抬了抬手,那内侍停了刑杖,向皇帝报道:“启禀陛下,共是六十四杖。”皇帝冷笑道:“朕瞧你也只有这么硬的骨头。回去写个谢罪的奏呈朕看,你这两月也不必进宫了,在你府中好好闭门思过吧。”复又吩咐王慎道:“送他回去。今晚的宴就说太子病了,叫齐王主持吧。”说罢拂袖而去。定权伏在凳上,只是想抬头看看,却分毫都动弹不得。耳边王慎的话语也似越来越远,最终遥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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