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宋全集.net》第88/191页


那眯着眼像是没睡醒的小子委屈地叫道:“世义哥,快脱水啦!脑子都要蒸熟了,还怎么身兵合一。”
壮汉瞪住他道:“叫我师兄!”
接着抹抹脸,甩下一掌的汗,缓了语气:“今日就到这里。明日习弓箭,大家散了喝水。记得加盐。”
小子嚷道:“晓得了,还是二哥教的哩。屎……凶!”
壮汉朝小子挥挥拳头,小子不甘示弱地也举拳回应,拳上却多出了一根中指。
“这三郎,把二郎教的坏东西学了个足……”
王世义失笑地摇头,再看看天,摇头嘀咕道:“日头还是这么毒,不知要旱到何时……”
又看到了什么,他脸色沉了下去。大步走到一侧的树荫下,蒲扇大手一捞。将两个十岁出头的瘦弱小子拎了出来。
“你们可真会躲懒啊,在树荫下练!?到时与贼匪对敌,是不是没树荫就……”
王世义暴怒地咆哮着,可吼到半截,声音就嘎然而止,两个如黄莺般的稚嫩脆声响起。
“王大哥,是大娘和我!”
“是我和六娘,世义哥放手!”
王世义不迭撒手,这两小子竟都是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瓶儿。别害我被二郎数落,赶紧回家去!在这凑什么热闹?”
王世义微带着拘谨地训着,眼前这小姑娘自是王家小妹瓶儿和侍女杨六娘。
瓶儿腮帮子鼓起老高:“我要学武!凭什么三哥能学,我就不能学!?平日三哥都打不过我!”
王世义抚额。别看他偌大个头,发飙时如猛兽一般,可在小姑娘面前。却如乖顺绵羊。他呻吟一声后,温言细语地劝解:“有你二哥在。有我在,有这么多同乡的儿郎在。怎么也轮不着你们女儿家动刀兵……”
瓶儿哼道:“怎么轮不着?早前不是香莲玉莲姐的剪子,二哥还杀不了董允哩!”
王世义磕巴起来:“那、那是不、不同的……”
瓶儿歪着头看看王世义,再掂掂手中那小小哨棒,点头道:“我明白了,世义哥还没从八难师傅那学到真本事,所以不敢教我。我可不是三哥那样的笨蛋,整日就来回练那两三下,还被哄得以为自己有多厉害。”
王世义噎住,瓶儿拉着六娘就走,边走边道:“没劲,还不如去找银月姐学怎么用刀子……”
没走两步,小姑娘又猛然回头,举着棍子指住王世义嗔道:“叫我王蓀!世义哥要再喊我的小名儿,以后别再吃我作的菜!”
一边正气得跳脚的虎儿逮着了话柄,伸长脖子叫道:“孙儿,孙儿别走!”
瓶儿,不,王蓀顿足骂道:“王澄!你又皮痒了!”
小姑娘抡着哨棒追了过去,虎儿抱头仓皇奔逃,望着追打嬉闹的兄妹俩,王世义不知在想什么,微微笑着,眉宇间多了一分肃穆。
待到一人拍拍臂膀,王世义才回过神来,躬身道:“师父!”
来人着一身华丽道袍,满脸髯须梳理有致,满溢着苍莽古风,若不是那粗豪的嗓音,还真让人难以相信,他就是以前那个胡子拉渣的邋遢道人八难。
八难道:“师父对我收徒之举还耿耿于怀,以后当着外人,就别叫我师父了。倒是你,学了点什么,就全教了这些小子,你是想为我那师弟练一支家兵么?”
王世义摇头道:“早前那场乱子,不仅我自己本事不足,乡亲们也没顶上大用,逼得二郎要自己搏命,有了这一次,怎么也不能有下一次,所以……”
八难看了王世义好一阵,叹道:“莫非你已当自己是王家人?我是说,我师弟那个王家。”
王世义皱眉道:“难道我不是?”
八难道:“你当然不是,看你这作为,这心思,已将自己当作王家的家仆。你祖上能传下一枝槊杆,绝非小人物,甚至可能比我师弟那个王家还要显赫。你就没想过,要重振你的家门,搏出一番富贵,而不是屈居于他人家中,为奴为仆?”
王世义诧异地道:“师父,不知你对我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八难此时再不是往常那番憨楞模样,沉沉地道:“此时也不再瞒你,我是关西将门出身,因事才远避蜀中。我时时想着洗脱冤屈,重光家门,可我的冤屈如天一般大。此事今生都再无望,只好随师父入道遁世。”
八难打量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王世义。眼中隐有热芒跳动:“可你不同,你完全可以搏出一场大富贵!我为什么始终不收你为真传弟子。传你枪槊之技,不止是师父不愿我凡心再起,我也不愿将毕生所长,授与区区一个家奴!”
王世义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师父,我是王夫子的弟子,二郎把我当兄长看,家奴又从何说起?便是家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没有老师的教诲。没有二郎的提携,我王世义现在依旧是个埋头耕地的农夫。”
“师父说我祖先是个非凡人物,我很高兴。可祖先再怎么显赫,那都是祖先的功业。我这辈子要作的事,如果只是复祖先的功业,只是为一场富贵,而不是本心想要做的事,那又有什么意思?人欲无尽,功业富贵。不过都是俗欲而已,人活着,该有俗欲之上的追求。”
八难听得两眼发花,愣愣道:“这、这听起来像是师弟的话……”
王世义点头:“是二郎说的。他就说,自他灵智清醒后,就始终在想。他来人世,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师也说。人承天命,二郎就在找他的天命。明白这个道理后。我也想找到我的天命,现在看来,二郎不找到他的天命,我也找不到我的。”
他平静且深沉地道:“既然如此,我就陪在二郎身边,陪着他找,至于是不是王家人,是不是家奴,这又有什么区别?我们要找的是天命啊。”
八难看向东面,那片片屋舍,正是不久前才建好的十里渡书院,王二郎此时该就在里面教书、读书或者写书。看了许久,八难才长叹道:“是啊,我的天命,难道就是受苦遁世吗。”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八难才如梦初醒地道:“我看师弟比师父更适合披上这身衣服,怎么没道理的事,被他一说,就道理十足了?”
王世义好奇地问:“今日不是说有贵客上门,师父要陪道长迎客吗?”
王世义只是拜八难学武艺,老道赵申虽是八难的师父,却没必要称为师祖。
听王世义说到这事,八难连连挥手道:“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味,干脆找个借口逃出来了,由得师父去生受。”
王世义很好奇,什么味?
八难脸上满是憎恶:“尿骚味……”
侧殿中,穿着一身绣满八卦符文,戴着一顶冲天道冠,加上那银白发须,卖相十足的老道赵申正与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说话。
这年轻人服饰倒是华丽,但纱帽、腰带乃至袖口上多余的金玉装饰却展露着满满的暴发户气息。每说一句话,眼神就要飘一下,腰身就要弯一下,透着一股自骨子里发出的佞媚。可听他的话语,却非对老道有多虔敬,似乎是自小就有的习惯。
“真人不出,蜀中旱魃不去啊,只为蜀地千万生灵计,真人就该登坛祈雨……”
年轻人的声线也有些柔,听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地要起鸡皮疙瘩。
老道呵呵轻笑,拂尘一洒,悠悠道:“杨廉访高看贫道了,其实自旱情刚起,贫道就在庵中开斋祈雨。奈何蜀中高人芸芸,远的青城山不说,便说近的玉局观,便有观主无数。”
“人人道法各有千秋,祈神通灵之术更有差别,诸气相冲,便是神仙,怕也一时六神无主。旱情一直未缓,便是神仙正在踌躇之时,须知天上一日,人间三年啊。”
被唤作杨廉访的年轻人恍然大悟:“真人说得通透啊!便如天下大事,人人都在议,各有各的说法,传到宫中,官家也得先听明白各自都在说什么,接着再作评判一样。若是人太多,官家便是睿智胜过尧舜,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料理明白的。”
老道赞许道:“杨廉访道心通明啊,贫道与那些个来求雨的人,包括不少官人这般说,他们都还不明白。”
杨廉访一边笑着,一边向左右看去,见到随从都投以深深的钦佩目光,得意地转了头回来,说话时腰身又不由自主地低了低:“那以真人之论,蜀中久旱,是祈雨的道长太多?”
老道颔首道:“廉访已能举一反三了。正是如此,谁让蜀地本就是道门之源呢?真法太多。相互牴牾,反不见效力。不过。官府开坛祈雨,倒与贫道等开斋自祈不同。若是主持之人法正心正,又有大能,自会让上界神仙排开纷扰,聆听人世之苦,降雨济人。”
杨廉访急促地道:“我到此还不到一月,就已知真人有通天之能。五月时的蕃乱,还亏道长作法却敌……”
老道赶紧道:“非贫道之功,乃蜀人有义。守望相助,齐心协议而成。”
嘴里这般说着,老道心中却道,王冲小子,早前一力推辞平乱之功,将功劳扣在老道我和各家豪门身上,原来是早有预谋,就知有祸事上身!现在害得老道我满嘴胡来,还不知能不能避得这一劫。
杨廉访只当是老道虚辞。继续道:“如今已是八月末,蜀中已旱了快两月,许大府等都四处访贤求雨,依旧未成。还道真人你也有大能,便央我来请人。不为我区区薄面,也为受苦蜀人。真人,你便登坛吧!”
老道长叹道:“也不瞒杨廉访。五月之乱,本是天意。贫道不忍生灵涂炭,强逆天机,已受了上天谴罚。此时道力未复,再要登坛作法,神雷逆转,怕要取了贫道的性命!”
一番忽悠后,杨廉访终于放弃了让老道登坛的企图,留下一堆钱财布帛,无奈而去。殿门嘎吱合拢,老道皱眉嘀咕道:“杨戟……跟杨戬是什么关系?”
道观里,新任成都府路廉访使杨戟背着手,看着那尊大香炉,长长叹气,一个随从道:“廉访这般礼遇,这老道依旧不敢出面,显是没什么本事,廉访何须叹气。”
另一个随从却道:“廉访此来,又哪里只为祈雨?不要这般肤浅!”
杨戟有了些精神,点头道:“说得好!我来蜀地,为的访贤求能,官家与我面颁口谕,说蜀地乃道家本脉,人杰地灵,此处定有大士,嘱我着力查访。我爹也说,只要访得一人,便是比不过王老志,也有偌大前程。”
说起他的爹,杨戟的腰杆少有地挺得直直,而随从们也纷纷佞声附和,说什么“宫外公相,宫内少保”,什么“期门一羊(杨),童走菜(蔡)凉(梁)”,说得杨戟哈哈大笑。所谓杨少保,正是官拜彰化军节度使,检校少保,提举大晟府、龙德宫,与梁师成并踞内侍之首的杨戬。
“你们都看岔了,这赵申是有真本事的……”
杨戟教诲着随从,宛如明师指点愚徒,
“我在京中见的道士太多了,一个个都满口玄虚,说得天花乱坠,虚头八脑。哪像这赵申,几句话就将祈神真意说得明明白白?这才是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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