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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二。

难兄难弟:由校和由检

引子

人类历史转眼来到17世纪。

本世纪,西方以英国为试验场,发生和展开一系列向现代化转型的事件:国会作为民主一方,与专制一方的查理一世,反复拉锯;革命爆发,查理一世被处死,克伦威尔执政;共和失败,英国人再次选择君主制,然而同时通过《权利法案》,以立宪方式限制了君主权力。

地球的另一端――东方,明王朝的中国也大事频生。积攒了二百年的病症,一股脑儿赶在本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这二十年间,从内到外总体发作。巨厦将倾,朽木难支,东坍西陷,终于灭亡。

难题包括:阉祸、党争、内乱、外患。四大难题,无论哪个,严重程度在明代国史上都前所未有。单独一个,即足令人焦头烂额,此刻它们却四箭齐发、联袂而至,实为罕见之极的局面。

最后两位皇帝,天启和崇祯,由校和由检,一对难兄难弟。在断送朱家天下方面,朱由校未必功劳最大,却属于既往一十六位皇帝中最爽快、最慷慨者。在位短短七年,他以近乎狂欢的方式,为明朝预备葬礼,以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七年之后,他把一座建造好的坟墓交给弟弟朱由检,飘然逝去。朱由检则并不乐意进入坟墓,试图挣扎着走出来,然而死亡的气息已牢牢控制了一切。朱由检不思茶饭,全力抵抗,身心俱疲,终归是困兽之斗。朱由校庙号“熹宗”,若换成另外一个同音字,改称“嬉宗”,始觉般配。朱由检亡国吊死,由满清给他的陵墓起名“思陵”,似乎建议他多作反思{1},实际上,崇祯面临的处境,并非思索所能克服,思之无益。

孟森先生说:

熹宗,亡国之君也,而不遽亡,祖泽犹未尽也。思宗,自以为非亡国之君也,及其将亡,乃曰有君无臣。{2}

意谓,崇祯运气很差,亡国时偏偏轮着他做皇帝。天启才是名正言顺的亡国之君,可他却挺走运,早早死掉,把上吊的滋味、亡国的苦痛留与崇祯品尝。亦正因此,这哥儿俩同属一个故事情节,彼此关系类乎长篇小说的上下部,放到一块讲述,才算贯通、完整。

1620年

历史,确有其诡秘之处,时而越出于理性所可解释的范围之外。

谁能相信,1908年10月21日,清朝光绪皇帝刚死,次日,慈禧皇太后也就跟着死去。两大对头之间,生命终结衔接得如此紧密,不像自然天成,反而更像人为所致。于是,慈禧害死光绪之说油然而生。但事实偏偏并非人们所想象的,所有的病历记录表明,光绪完全属于病情自然衍化下的正常死亡。没有恩仇,没有阴谋。历史就是如此巧合。

类似的巧合,不止一次发生。并且,巧合之中的巧合更在于,它常发生于一个朝代或一个历史政治单元完结的时候。惊诧之余,人们情难自禁地把这种现象,视为冥冥中不可抗拒的运数,视为一种天启。

1620年,大明王朝也收获了它自己历史上的一个特异年分,迎来了冥冥中分配给它的那种不可抗拒的运数。

单单这一年,紫禁城两个月内接连死掉两个皇帝,先后共有三位皇帝彼此进行了权力交割。

更堪怪骇之处是,第三位皇帝匆匆坐上龙床后,他替自己择定的年号,居然就是“天启”!天地间,难道真有神意不成?难道无所不知的神明,是连续用三位皇帝走马灯似的登场、退场,来暗示大明子民:阴云袭来,他们的国家即将风雨飘摇?

因为一年之内送走两位皇帝,1620年,中国破例出现了两个年号。依例,新君即位当年,应该沿用大行皇帝年号,第二年改元,启用自己的年号。可是光宗朱常洛登基一个月暴毙,导致在中国历史纪年中,1620年既是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以前),又是泰昌元年(八月起);进而,本该是泰昌元年的1621年,却变成天启元年。

明神宗――历史上他更有知名度的称呼,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在位长达四十八年。光宗朱常洛八月初一即位,九月初一日病故,在位仅仅三十天,不多不少,整整一个月。他们父子都各自创下记录:神宗享国之久,为有明之最;光宗承祚之短,同样是有明之最。

这对父子之间,头绪远不止此。

万历是一个自私之人,自私程度人间罕见,一生所行之事,无不在尽兴书写这两个字。依一般人看来,身为皇帝,广有四海,富足不单无人可比,简直也失去意义。然而,万历却毫无此种意识,他顺应自己极端自私之本性,根本不觉得一国之主可称富有,表现竟像举世头号穷光蛋,疯狂敛财,搜刮无餍。终其一世,苛捐杂锐以变本加厉之势膨胀不已,不光小民无以聊生,连官员也是他的揩油对象,动辄罚俸、夺俸,有善谄之臣见他“好货”,“以捐俸【把工资原银奉还】为请”,他居然“欣然俯从”{3},一时成为天下奇闻。

他的自私,不仅仅表现在钱财上,待人也是如此,包括对待亲生儿子。

万历践祚十载,大婚三年,居然未生皇子。这很奇怪,他正式的妻妾,就有一后、二妃、九嫔,没有名号的宫女不计其数。三年来,朝朝暮暮,行云播雨,但除去万历九年十二月产下一女,再无硕果。

然而,皇长女出生之前的两个月,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深秋十月,已是北京败叶满地的时节。这天,万历去慈宁宫请安,不意太后不在,由宫女接着,侍候他洗手。那宫女姿色其实寻常,柔顺可人而已,万历不知如何心有所触,或者出于无聊,或者感秋伤怀,或者索性是觉得在太后宫中悄悄乐一把格外刺激,总之,顺势拉过宫女,行那云雨之事,事毕即去。

孰料,此番不同以往,竟然一枪命中。宫女被发现怀孕,太后对儿子提起此事,后者却矢口否认。这好生可笑。偌大宫廷,只他自己是个男人,倘系别人所为,岂非是惊天大案?况且,还有《起居注》。太后命人拿来让他看,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一应俱全。万历不能抵赖,备觉羞恼。

论理,皇帝乃“真龙天子”,而云雨随龙,龙到哪里,哪里就会雨露润物,本来这正是他们的特征,没什么奇怪的。为什么万历会否认而且羞恼呢?原因只为一个:这是在母后住所偷腥。想必事前他依据自己极低的命中率,认定此举将化于无形,而不惊动太后。不巧,偏偏遇上一块过于肥沃的田地,种子落下,当即生根发芽。对此,他不但不高兴,反而感到丢脸出丑。

其实,太后不曾责怪他,相反喜形于色。渴望皇嗣的心愿,令太后并不计较万历略微不合礼数的行为。她对儿子谈论了这样的心情,要求给予怀孕的宫女以适当名分。然而,万历的自私本性却表露无遗。他不怨事情出于自己的越轨行为,却深深衔恨于宫女的居然怀孕,似乎这是她有意将了自己一军。在名号问题上,他一再拖延,第二年六月,因拗不过母亲才勉强封这宫女为恭妃。册封发表之后,群臣依例想要称贺,却遭断然拒绝。

也许,他在心中暗暗期待恭妃肚里的孩子并非男性,那样会让他的怨恨有所释放。但看来老天决心把这个玩笑跟他开到底。万历十年(1582)八月十一日,恭妃临盆,娩下一子。万历皇帝的皇长子,就这样诞生了!

说不准万历心里是何滋味。有喜悦,毕竟终于得子。然而,也极其的不爽。我们替他分析一下,不爽在于:第一,原本只想玩一把,不认为会搞大肚子,偏偏却搞大了!第二,事发,搞得很被动,心里已把那女子当做丧门星,巴不得她倒霉,结果人家偏偏有福――一次即孕,一生还就生男孩!第三,如果原先已然有子,多少好些,如今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偏偏让这女人生了去!第四,自己窝囊不说,还连累深深宠爱的淑嫔,令她永失生育皇长子的地位,而这意味着很多很多……

淑嫔姓郑,万历发现她的价值并迷恋上她时,正好是那位可怜的宫女肚子渐渐隆起的时候。郑氏于万历十年三月册封淑嫔,翌年八月,一跃而封德妃――这时,郑氏尚未贡献一男半女,地位却与生育皇长子的恭妃相埒。

等到万历十四年,郑氏果然产下一男,取名朱常洵,乃神宗第三子。此前,次子朱常溆,年方一岁即夭。故而,朱常洵虽然行三,现在实际却是老二,前头只挡着一个朱常洛;倘非如此,太子之位非他莫属。这更增添了万历对于恭妃及其所生长子的怨艾。

万历几乎用尽一生,去报复无意间充当了绊脚石的恭妃母子。

郑氏生下朱常洵后,迅即晋封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生育皇长子的恭妃,反居其下。直到二十多年后,因为朱常洛生下皇长孙朱由校,恭妃才取得贵妃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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