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部小小说合集》第72/111页


                 
  一天晚上,阿政一面斟酒一面对我说。为了父亲四十九日的法事到东京去,我竟这样病倒在弟弟家的二楼。肺尖热持续不断,接着又遇气喘季节,竟然躺了三个多月。在这期间,一直都由一起到东京的阿政看护。过了百日,我也没法回寺院去。
                 
  “K带着女友行走……”东京的朋友都如此相传。
                 
  “附近的人都这样认为吗?想不到这一带也流行这种事儿。……那该怎么办?我们也许要谨慎一点。只要你不在乎,我也无所谓。我有私生子,以男人的面子来说,倒也不坏。”
                 
  我开玩笑地说,却心有所感,望着她的脸,仍然觉得可怜。我在山上寺院租了房子;她每天送饭到山上,要三上三下高高的石阶,晚上又为我漫长无聊的晚酌斟酒,直到将近十二点――雨、风、雪――这可不是平凡轻松的事。这样整整持续了三年。三年前十二月,她才二十岁,但再过半个月,她就要迎接二十四岁的春天了。在这三年间,她经历过我的贫穷、疾病、脾气和责骂。我是很自私的人。无论在物质或精神上,生活都毫无余裕;我全心放在自己惨淡的写作上,过着喘息般的日常生活。
                 
  “希望你能照料我到较长的作品完成时。只要它完成,向你借的钱会还你,还会好好谢你。我只要能工作就行,作品完成,就会有钱进来,可以借给你父亲作资本。”
                 
  我说出孩子般的天真话,时而叱责,时而安慰,全按自己不当的心情行事。向阿政家借的钱为数已不少,可是已经过了三年,不要说长篇小说,这年夏天好不容易才出版了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竟是三年来的总收获。所得的钱也没有还阿政家的借款,全用在父亲去世的善后事上。我想起了契诃夫一篇名叫“牺牲”的短篇小说。先做了医学生的研究台,又成了泄烦器,不久,这个医学生从学校毕业,和女的分手离去;女的又找别的医学生同居,重复同样的生活――虽然跟阿政和自己的情形不同,但二十岁的女孩很快就到二十四了――只要想到这三年间的情景,自己也不能不觉可怜。多么诚实的好女孩!至少在性方面也该给予安慰吧?可是,我现在想在入春雪融以后,远赴故乡的山中隐居。想到那时的状况,自己也觉寂寞。也许很难说她没有因为我这种人而影响到婚期。
                 
  “有肉体关系吧。说没有,必是假的。你这个人总装出什么都没做的样子,其实什么都做了,对不对?你要是说已经发生关系,也许会舒服一点。”
                 
  一个朋友对我说。
                 
  “嗯,也许吧,那就这么说好了。”
                 
  我只有苦笑的分。夏天,把父亲葬在故乡,回镰仓以后,我无事可做,为了解闷,我到好几年没去的海水浴场去了。每天流着汗从建长寺到由比滨去。海水浴场的拥挤,着实惊人。无论沙上水中,身穿裸露游泳衣的男女都肌肤相触,自由嬉戏。这些身穿美丽泳衣的年轻女人纵情任性的各种姿态,在傍晚回寺院,阿政斟酒劝饮的时候,竟以几年来未曾出现的挑逗感在眼前晃来晃去,我顿时觉得自己已恢复健康,生怕会演出契诃夫的医生角色。不过,这也没持续到十天。去年以来一直都没有再发烧,胡里胡涂上海水浴场后,又开始发烧,被迫在东京静养。去年和今年都靠阿政的看护救了我。
                 
  “阿政,怎样,入春后,到我们乡下去,好吗?奥州(日本东北地方)也很不错。我打算照料山上的苹果,过半农民式的生活。也许无法立即适应,三年后想必可以过一般老百姓的生活。阿政一起去,内人一定很高兴,因为已分别四五年了。只靠内人,一定无法照顾到我的写作。在我们乡下,也可以找到好夫婿的……”我一面喝酒一面对阿政说。“只要你带我去,我什么地方都去。我不要什么夫婿……”阿政以平时不怀疑人的口气说。
                 
  “那就去吧。像平时那样,带那提包,肩挂热水瓶……”不管到哪里,阿政都肩上挂着为我吃药所准备的热水瓶。我把她这矮小个子的模样安置在遥远的故乡山中,先在脑海里描绘了一番。

 
 



悬崖〔日本〕广津和郎
                  
                 
  是去年的事。父亲住进知多半岛师崎的医院,所以从九月初,我就带着翻译的工作到该地去住一个月。这所医院两三个月前才落成,设备还不齐全,但颇自由闲适。病愈的人只要付住宿费,不吃药,也可以毫不客气地住下去。父亲的病几乎已经完全好了;医生也说不必再吃药。所以父亲与其说是住院,倒不如说和母亲一起租了一个房间,过着自炊生活。我在距医院三百米远的地方租到了安静的房间,只有三餐到父母那边去吃。这市镇是名古屋附近的人避暑避寒的度假区,但不像东京附近的海岸那样华美庸俗,显得质朴平和,我很喜欢。我当时身体不好;并不觉得什么地方特别不适,只是身体非常虚弱,容易疲倦。医院病人在海风吹拂下,多半肤色黝黑,我苍白的脸色反而特别醒目,看来我比他们更像病人。我做事耐性不够,常常独自一人在海岸边行走。这市镇在知多半岛最突出的地方,面对渥美湾。这内海由蜿蜒如蛇的渥美半岛护卫着,与外洋相隔,有许多小岛屿,宛如湖水,沉静而美丽,单看这市镇的海岸线,那曲折的姿态也蕴涵相当复杂的情趣,愉悦我的双眸。我拿着手杖,一面观览四周景色,一面散步,心中不禁涌起沉静的幸福感。父亲的病已经痊愈。从去年的病情看来,父亲恢复得意外快速,我真欣喜异常,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可挂心的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用无忧无虑的开朗心情面对自然风景了。海岸右端有一座小丘陵,形成小小的岬角,向海上突出;丘陵上有某个神社。当地人把神社附近――整个丘陵――视为神圣之地。那儿的草木之花,不论什么人都不可采摘。我经常走到丘陵上,眺望海景。这小小的岬角不仅是师崎港的墙壁,而且位于渥美湾和伊势湾的正中。往左,渥美湾边的低矮群山隐约可见;往右,可以看见伊势湾彼岸高山重叠耸立。我站在丘陵最末端,眺望海山辽阔雄伟的风光,觉得内心顿时开阔起来;从丹田拼力发出巨大声音,“呵!”地扬起拖得很长的喊声。我有了类似欢喜的感觉。同时,在自己的声响中听到一种沉闷的爆裂声,仿佛心中长期因种种事情累积的忧郁瞬间爆发出来。一天午后,我从岬角俯视师崎镇良久。小港中,渔船猬集。天气晴朗,闪耀着明亮的碧蓝,回映初秋的阳光。我认出了曲折的海岸线和大海的色调,以及海岸线边小小的家屋和家屋后面的绿色丘陵,还看到倾注在这一切之上的阳光,更在这一切之中看出一种难以言诠的和谐,我真想画一幅很久没画的图画,在心中构思起鸟瞰图。我看见一个人从相距五六百米的医院走廊走到海岸的砂丘上。我立刻知道那是我父亲。父亲站在岸上,手挡额前,以防眩人的阳光直射双眼,一面望着这边。我以童稚的喜悦守望着父亲的行动。父亲伫立一会,挥了挥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也挥手回应父亲。父亲又消失在医院中,我走下丘陵,沿着海岸回去。突然看见一块崖崩滚滚的巨石落在路边,停下了脚步。那巨石看来淡青色,表面光滑,似乎很坚硬,我用手杖敲敲。那看来坚硬的石块竟在手杖一击之下生出许多裂痕。我很感兴趣,蹲下身子,又用手杖敲打石块。那巨石宛如方解石出罅一样,舒缓地掉了一块下来。我觉得很舒服。仔细观看,那缺掉一块的石面呈赤锈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石头,可是,看到那锈色的时候,我生起一种想像,认为那部分沁入雨水后,自然而然产生了眼睛看不见的裂痕。这时,父亲突然从我背后发出声音。我起身拂去手上沙子,回过头来,父亲快步走到我身边。
                 
  “喂,有什么事吗?”父亲急步走来,喘着气,很担心地说。
                 
  “没有。”
                 
  我对父亲的问话讶异得睁大了眼睛。
                 
  “那就好……刚才就很担心,深怕你站在悬崖上,晕眩掉下来……你本来就常常会发晕……”呵,刚才父亲从医院前的海岸向我挥手,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我笑着说:“不要紧。我站立的地方距悬崖边还有六尺远哪!”
                 
  “真的?从医院看去,你仿佛就站在崖边上哪。……以为你已经从那里下来,想不到却蹲在这里,我想你一定又发晕了……。”
                 
  父亲和我相望而笑,然后一道向医院行去。第三天清晨,我到医院吃早餐,平时这时候父亲已起床,这天却还沉睡未起,我颇感意外,不安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嗯,今早吐血了。”
                 
  父亲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本以为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非常惊讶,打开父亲枕边的陶器痰盂盖看,里面有相当多乌黑的血。父亲不时咳嗽。每次都有少量的血杂在痰中咳出。不久,院长来诊察。父亲的病可能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了,我盯着院长的脸孔不放。他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医学士,看来颇沉稳。
                 
  “胸部没有什么异样,听不见一点空洞音。呼气听来虽然拖长了一点,不过这一般人也会有。”
                 
  说着,院长又查看一下痰盂。
                 
  “哦,”他说着颔首,“血色很黑,是旧血,不是刚刚咳出来的。一定是以前咳出的血蕴积在什么地方,再咳出来的。”
                 
  父亲露出很意外的表情。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最近有没有做过激烈的运动?”
                 
  “这个,”父亲想一想,“也没有什么特别激烈。两星期前,曾跟M大夫(医院里的医生名字)一起爬山……”
                 
  “不,不是那么久以前。……总之,不要担心,今明两天,好好躺一躺,很快就会复原。”
                 
  院长回去了。父母和我稍微放下心。父亲遵从院长的嘱咐,静静躺了两天。第三天,已完全复原,又像以前那样起床,到外头散步。这次吐血,原因始终没有查明,不知不觉间也就遗忘了。父亲现在跟我们一起住在镰仓,健康已完全恢复,比生病前肥胖,体重甚至比年轻时更重。距那次住院已过了一年,我突然想起,父亲那次吐血可能是因为看见我站在那悬崖上,忧惧得刺痛了心。院长说,是由于激烈的运动,然而纵使不是激烈的运动,过度的忧心一定也会产生同样的结果。尤其像我父亲这样神经极度敏感的人,这种事更有可能。这么一想,更觉难过,“哦,好危险!”不安感随之而起。我开始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自己身边的事情似乎都骤然涌现在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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