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的逃亡》第10/17页



  他不想回家。他远离瘟疫远离一九三四年的灾难。

  我听说瘟疫流行期间老家出现了一名黑衣巫师。他在马桥镇上摆下摊子祛邪镇魔。从四
面八方前来请仙的人群络绎不绝。祖母蒋氏背着父亲去镇上亲眼目睹了黑衣巫师的风采。

  她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北方汉子站在鬼头大刀和黄裱纸间,觉得眼前一亮,浑身振奋。
她在人群里拚命往前挤,挤掉了脚上的一只草鞋。她放开嗓子朝黑衣巫师喊:

  “灾星,灾星在哪里?”

  蒋氏的沙哑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那天数千枫杨树人向黑衣巫师磕拜求神,希望
他指点流行乡里的瘟疫之源。

  巫师边唱边跳,舞动古铜色的鬼头大刀,刀起刀落。最后飞落在地上。蒋氏看见那刀尖
渗出了血,指着黄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们看啊。人群一起踮足而立,遥望西南方向。只见
远处的一片土坡蒸腾着乳白的氤氲。景物模糊绰约。惟有一栋黑砖楼如同巨兽蹲伏着,窥伺
马桥镇上的这一群人。

  黑衣巫师的话倾倒了马桥镇:

西南有邪泉
藏在玉罐里
玉罐若不空
灾病不见底

  我的枫杨树乡亲骚动了。他们忧伤而悲愤地凝视西南方的黑砖楼,这一刻神奇的巫术使
他们恍然觉悟,男女老少的眼睛都看见了从黑砖楼上腾起的瘟疫细菌,紫色的细菌虫正向枫
杨树四周强劲地扑袭。他们知道邪泉四溢是瘟疫之源。

陈 文 治
  陈 文 治    陈 文 治

陈 文 治 陈 文 治

  祖母蒋氏在虚空中见到了被巫术放大的白玉瓷罐。她似乎听见了邪泉在玉罐里沸腾的响
声。所有枫杨树人对陈文治的玉罐都只闻其声未见其物,是神秘的黑衣巫师让他们领略了玉
罐的奇光异彩。这天祖母蒋氏和大彻大悟的乡亲们一起嚼烂了财东陈文治的名字。

  枫杨树两千灾民火烧陈文治家谷场的序幕就是这样拉开的。事发后黑衣巫师悄然失踪,
没人知道他去往何处了。在他摆摊的地方,一件汗迹斑斑的黑袍挂在老槐树上随风飘荡。

  此后多年祖母蒋氏喜欢对人回味那场百年难遇的大火。

  她记得谷场上堆着九垛谷穗子。火烧起来的时候谷场上金光灿烂,喷发出浓郁的香味。
那谷香熏得人眼流泪不止。死光了妻儿老小的陈立春在火光中发疯,他在九垛火山里穿梭蛇
行。一边抹着满颊泪水一边摹仿仙姑跳大神。众人一齐为陈立春欢呼跺脚。陈文治的黑砖楼
惶恐万分。陈家人挤在楼上呼天抢地痛不欲生。陈文治干瘦如柴的身子在两名丫环的扶持下
如同暴风雨中的苍鹭,纹丝不动。那只日本望远镜已经碎裂了,他觑起眼睛仍然看不清谷场
上的人脸。“我怎么看不清那是谁那是谁?”纵火者在陈文治眼里江水般地波动,他们把谷
场搅成一片刺目的红色。后来陈文治在纵火者中看到了一个背驮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浑身赤
亮形似火神,她挤过男人们的缝隙爬到谷子垛上,用一根松油绳点燃了最后一垛谷子。

  “我也点了一垛谷子。我也放火的。”祖母蒋氏日后对人说。她怀念那个匆匆离去的黑
衣巫师。她认定是一场大火烧掉了一九三四年的瘟疫。

  当我十八岁那年在家中阁楼苦读毛泽东经典著作时,我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与
枫杨树乡亲火烧陈家谷场联系起来了。我遥望一九三四年化为火神的祖母蒋氏,我认为祖母
蒋氏革了财东陈文治的命,以后将成为我家历史上的光辉一页。我也同祖母蒋氏一样,怀念
那个神秘的伟大的黑衣巫师。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呢?

  枫杨树老家闻名一时的死人塘在瘟疫流行后诞生了。

  死人塘在离我家祖屋三里远的地方。那儿原先是个芦蒿塘,狗崽八岁时养的一群白鹅曾
经在塘中生活嬉戏。考证死人塘的由来时我很心酸。枫杨树老人都说最先投入塘中的是祖母
蒋氏的五个死孩子。他们还记得蒋氏和牛车留在塘边的辙印是那么深那么持久不消。后来的
送葬人就是踩着那辙印去的。

  埋进塘中的有十八个流浪在枫杨树一带的手工匠人。那是死不瞑目的亡灵,他们裸身合
仆于水面上下,一片青色斑斓触目惊心使酸甜的死亡之气冲天而起。据说死人塘边的马齿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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