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的逃亡》第12/17页


秘悠远的血花诱惑了狗崽。狗崽张开双臂勾住小瞎子的脖子长嘘一声,然后就沉沉睡去。

  他们说狗崽初到竹器店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陈宝年抱起他在棉被上摔了三回才醒
来。狗崽醒过来第一句话问得古怪,“我的狗粪筐呢?”他在小阁楼上摸索一番,又问陈宝
年。“我娘呢,我娘在哪里?”陈宝年愣了愣,然后他掴了狗崽一记耳光,说:“怎么还没
醒?”狗崽捂住脸打量他的父亲。他来到了城市。他的城市生活这样开始了。

  陈宝年没让狗崽学竹匠。他拉着狗崽让他见识了城里的米缸又从米缸里拿出一只竹箕交
给狗崽:狗崽你每天淘十箕米做大锅饭煮得要干城里吃饭随便吃的。你不准再偷我的竹刀,
等你混到十八岁爹把十一件竹器绝活全传你。你要是偷这偷那的爹会天天揍你揍到十八岁。

  狗崽坐在竹器店后门守着一口熬饭的大铁锅。他的手里总是抓着一根发黄的竹篾,胡思
乱想,目光呆滞,身上挂着陈宝年的油布围腰。一九三四年秋天的城市蒙着白茫茫的雾气,
人和房屋和烟囱离狗崽咫尺之遥却又飘渺。狗崽手中的竹篾被折成一段一段的掉在竹器店后
门。他看见一个女的站在对面麻油店的台阶上朝这儿张望。她穿着亮闪闪的蓝旗袍,两条手
臂光裸着叉腰站着。你分不清她是女人还是女孩,她很小又很丰满,她的表情很风骚但又很
稚气。这是小女人环子在我家史中的初次出现。她必然出现在狗崽面前,两人之间隔着城市
湿漉漉的街道和一口巨大的生铁锅。我想这就是一种具体的历史涵义,小女人环子注定将成
为我们家族的特殊来客,与我们发生永恒的联系。

  “你是陈宝年的狗崽子吗?”

  “你娘又怀上了吗?”小女人环子突然穿越了街道绕过大铁锅,蓝旗袍下旋起熏风花香
在我的画面里开始活动。她的白鞋子正踩踏在地上那片竹篾上,吱吱吱轻柔地响着。狗崽凝
神望着地上的白鞋子和碎竹篾,他的血液以枫杨树乡村的形式在腹部以下左冲右突,他捂住
粗布裤头另一只手去搬动环子的白鞋。

  “你别把竹篾踩碎了别把竹篮踩碎了。”

  “你娘,她又怀上了吗?”环子挪动了她的白鞋,把手放在狗崽刺猬般的头顶上。狗崽
的十五岁的身体在环子的手掌下草一样地颤动。狗崽在那只手掌下分辨了世界上的女人。她
闭起眼睛在环子的诱发下想起乡下的母亲。狗崽说:“我娘又怀上了快生了。”他的眼前隆
起了我祖母蒋氏的腹部,那个被他拳头打过的腹部将要诞生又一个毛茸茸的婴儿。狗崽颤索
着目光探究环子蓝布覆盖的腹部,他觉得那里柔软可亲深藏了一朵美丽的花。环子有没有怀
孕呢?

  狗崽进入城市生活正当我祖父陈宝年的竹器业飞黄腾达之时。每天有无数竹器堆积如山
,被大板车运往河码头和火车站。狗崽从后门的大锅前溜过作坊,双手紧抓窗棂观赏那些竹
器车。他看见陈宝年像鱼一样在门前竹器山周围游动,脸上掠过竹子淡绿的颜色。透过窗棂
陈宝年呈现了被切割状态。

  狗崽发现他的粗短的腿脚和发达的上肢是熟悉的枫杨树人,而陈宝年的黑脸膛已经被城
市变了形,显得英气勃发略带一点男人的倦怠。狗崽发现他爹是一只烟囱在城里升起来了,
娘一点也看不见烟囱啊。

  我所见到的老竹匠们至今还为狗崽偷竹刀的事情所感动。他们说那小狗崽一见竹刀眼睛
就发光,他对陈宝年祖传的大头竹刀喜欢得疯迷了。他偷了无数次竹刀都让陈宝年夺回去了
。老竹匠们老是想起陈家父子为那把竹刀四处追逐的场面。那时候陈宝年变得出乎寻常的暴
怒凶残,他把夺回的大头竹刀背过来,用木柄敲着狗崽的脸部。敲击的时候陈宝年眼里闪出
我们家族男性特有的暴虐火光,侧耳倾听狗崽皮肉骨骼的碎裂声。他们说奇怪的是狗崽,他
怎么会不怕竹刀柄,他靠着墙壁僵硬地站着迎接陈宝年,脸打青了连捂都不捂一下。没见过
这样的父于没……

  你说狗崽为什么老要偷那把
你再说说陈宝年为什么怕
大头竹刀
丢失呢

  我从来没见过那把祖传的大头竹刀。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了枫杨树人血液中竹的因子
。我的祖父陈宝年和伯父狗崽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他们的情感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一切都超
越了我们的思想。我无须进入前辈留下的空白地带也可以谱写我的家史。我也将化为一杆竹
子。

  我只是喜欢那个竹子一样的伯父狗崽。我幻想在旧日竹器城里看到陈记竹器铺的小阁楼
。那里曾经住着狗崽和他的朋友小瞎子。阁楼的窗子在黑夜中会发出微弱的红光,红光来自
他们的眼睛。你仰望阁楼时心有所动,你看见在人的头顶上还有人,他们在不复存在的阁楼
上窥伺我们,他们悬在一九三四年的虚空中。

  这座阁楼,透过小窗狗崽对陈宝年的作坊一目了然。他的脸终日肿胀溃烂着,在阁楼的
幽暗里像一朵不安的红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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