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的逃亡》第14/17页



  这么多年来我父亲白天黑夜敞开着我家的木板门,他总是认为我们的亲人正在流浪途中
,他敞开着门似乎就是为了迎接亲人的抵达。家中的干草后来分成了六垛。他说那最小的一
垛是给早夭的哥哥狗崽的,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哥哥狗崽但狗崽的幽魂躺到我家来会不会长得
硕大无比呢,父亲说人死后比活着要大得多。父亲去年进医院之前就在家里分草垛,他对我
们说最大的草垛是属于祖母蒋氏和祖父陈宝年的。

  我在边上看着父亲给已故的亲人分草垛,分到第六垛时他很犹豫,他捧着那垛干草不知
道往哪里放。

  “这是给谁的?”我说。

  “环子。”父亲说,“环子的干草放在哪儿呢?”

  “放在祖父的旁边吧。”我说。

  “不。”父亲望着环子的干草。后来他走进他的房间去了。

  我看见父亲把环子的干草塞到了他的床底下。

  环子这个小女人如今在哪里?我家的干草一样在等待她的到达。她是一个城里女人。她
为什么进入了我的枫杨树人的家史?我和父亲都无法诠释。我忘不了的是这垛复杂的干草的
意义。你能说得清这垛干草为什么会藏到我父亲的床底下吗?

  枫杨树的老人们告诉我环子是在一个下雪的傍晚出现在马桥镇的。她的娇小的身子被城
里流行的蓝衣裳包得厚厚实实,快乐地跺踏着泥地上的积雪。有一个男人和环子在一起。

  那男人戴着狗皮帽和女人的围巾深藏起脸部,只露出一双散淡的眼睛。有人从男人走路
的步态上认出他是陈宝年。

  这是枫杨树竹匠中最为隐秘的回乡。明明有好多人看见陈宝年和环子坐在一辆独轮车上
往家赶,后来却发现回乡的陈宝年在黄昏中消失了。

  我祖母蒋氏站在门口看着小女人踩着雪走向陈家祖屋。

  环子的蓝旗袍在雪地上泛出强烈的蓝光,刺疼了蒋氏的眼睛。

  两个女人在五十年前初次谈话的声音现在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你是谁?”

  “我是陈宝年的女人。”

  “我是陈宝年的女人,你到底是谁?”

  “你这么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怀孕了,是陈宝年的孩子。他把我赶到这里来生。
我不想来他就把我骗来了。”

  “你有三个月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今年生过了吗我带来好多小孩衣裳给你一点吧。”

  “我不要你的小孩衣裳你把陈宝年的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好多钱这些钱上都盖着陈宝年的红印呢你看看。”

  “我知道他的钱都盖红印的他今年没给过我钱秋天死了五个孩子了。”

  “你让我进屋吧我都快冻死了陈宝年他不想回来。”

  “进屋不进屋其实都一样冷是他让你来乡下生孩子的吗?”

  (我同时听到了陈宝年在祖屋后面踏雪的脚步声陈宝年也在听吗?)

  环子踏进我家首先看见六股野艾草绳从墙上垂下来缓缓燃烧着,家里缭绕着清苦的草灰
味。环子指着草绳说:“那是什么?”

  “招魂绳。人死了活着的要给死人招魂你不懂吗?”

  “死了六个儿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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