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的逃亡》第16/17页


味,她觉得腹中的胎儿就是在酸菜汤的浇灌下渐渐流产的。猛然如梦初醒: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

  “盐。怀孩子的要多吃盐。”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把我孩子打掉了?”

  “你别说疯话。我知道你到镇上割肉摔掉了孩子。”

  环子爬下草铺死死拽住了祖母蒋氏的手,仰望蒋氏不动声色的脸。环子摇晃着蒋氏喊:
“摔一跤摔不掉三个月的孩子,你到底给我吃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算计我的孩子啊?”

  我祖母蒋氏终于勃然发怒,她把环子推到了草铺上然后又扑上去揪住环子的头发,你这
条城里的母狗你这个贱货你凭什么到我家来给陈宝年狗日的生孩子。蒋氏的灰暗的眼睛一半
是流泪的另一半却燃起博大的仇恨火焰。她在同环子厮打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告诉环子:我
不能让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有六个孩子生下来长大了都死了……死在娘胎里比生下来好…
…我在酸菜汤里放了脏东西,我不告诉你是什么脏东西……你不知道我多么恨你们……

  其实这些场面的描写我是应该回避的。我不安地把祖母蒋氏的形象涂抹到这一步但面对
一九三四年的家史我别无选择。我怀念环子的未出生的婴儿,如果他(她)能在我的枫杨树
老家出生,我的家族中便多了一个亲人,我和父亲便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千古风流的陈家
血脉也将伸出一条支流,那样我的家史是否会更增添丰富的底蕴呢。

  环子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现给我家中留下了一道难愈的伤疤,这伤疤将一直溃烂到发酵漫
漫无期,我们将忍痛舔平这道伤疤。

  环子离家时掳走了摇篮里的父亲。她带着陈家的婴儿从枫杨树乡村消失了,她明显地把
父亲作为一种补偿带走了。女人也许都这样,失去什么补偿什么。没有人看见那个掳走陈家
婴儿的城里女人,难道环子凭借她的母爱长出了一双翅膀吗?

  我祖母蒋氏追踪环子和父亲追了一个冬天。她的足迹延伸到长江边才停止。那是她第一
次见到长江。一九三四年冬天的江水浩浩荡荡恍若洪荒时期的开世之流。江水经千年沉淀的
浊黄色像钢铁般的势大力沉,撞击着一位乡村妇女的心扉。蒋氏拎着她穿破的第八双草鞋沿
江岸踯躅,乱发随风飘舞,情感旋入江水仿佛枯叶飘零。她向茫茫大江抛入她的第八双草鞋
就回头了。祖母蒋氏心中的世界边缘就是这条大江。

  她无法逾越这条大江。

  我需要你们关注祖母蒋氏的回程以了解她的人生归宿。

  她走过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过五百里的城镇乡村,路上已经脱胎换骨。枫杨树人
记得蒋氏回来已经是年末了。马桥镇上人家都挂了纸红灯迎接一九三五年。蒋氏两手空空地
走过那些红灯,疲惫的脸上有红影子闪闪烁烁的。她身上脚上穿的都是男人的棉衣和鞋子,
腰间束了一根草绳。认识蒋氏的人问:“追到孩子了吗?”蒋氏倚着墙竟然朝他们微笑起来
,“没有,他们过江了。”“过了江就不追了吗?”“他们到城里去了,我追不上了。”

  祖母蒋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面带微笑渐渐走出我的漫长家史。她后来站在枫
杨树西北坡地上,朝财东陈文治的黑砖楼张望。这时有一群狗从各个角落跑来,围着蒋氏嗅
闻她身上的陌生气息,冬天已过枫杨树的狗已经不认识蒋氏了。蒋氏挥挥手赶走那群狗,然
后她站在坡地上开始朝黑砖楼高喊陈文治的名字。

  陈文治被蒋氏喊到楼上,他和蒋氏在夜色中遥遥相望,看见那个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
竹子摇落纷繁的枝叶。陈文治预感到这棵竹子会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入他的手心。

  “我没有了――你还要我吗――你就用那顶红轿子来抬我吧――”

  陈文治家的铁门在蒋氏的喊声中嘎嘎地打开,陈文治领着三个强壮的身份不明的女人抬
着一顶红轿子出来,缓缓移向月光下的蒋氏。那支抬轿队伍是历史上鲜见的,但是我祖母蒋
氏确实是坐着这顶红轿子进入陈文治家的。

  就这样我得把祖母蒋氏从家史中渐渐抹去。我父亲对我说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名字。他关于母亲的许多记忆也是不确切的,因为一九三四年他还是个婴儿。

  但是我们家准备了一垛最大的干草,迎接陈文治家的女人蒋氏再度抵达这里。父亲说她
总会到来的。

  祖母蒋氏和小女人环子星月辉映养育了我的父亲,她们都是我的家史里浮现的最出色的
母亲形象。她们或者就是两块不同的陨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蓝火花就是父亲就
是我就是我们的儿子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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