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寄生(完本版)》 作者:方应鱼》第101/145页
“没错,对于合作伙伴,彼此多了解一些也有好处。”奕远抬了一下眉,“这么说,方姑娘答应与朕联手了?”
九蘅道:“我与鱼祖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有兴味地看着她:“你不介意朕与恶妖为伍了吗?”
“我很介意。”她利落地答道。
奕远的脸色一沉。她话锋一转:“不过,若您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与恶妖并行的理由,我可许可以尝试着接受。毕竟如您所说,世间与以前已不一样了,我们的头脑或许需要转变。”
奕远的目光锁住手边小灯笼的莹莹光泽,像是陷入了沉思,良久不语,削瘦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浅色的灯罩,发出低低的微闷的声响。
九蘅也跟着看向那小灯笼,注意到这盏灯格外精致,颜色和材质看着不像普通灯笼。它的灯罩是浅玉色,非纸非绸,薄薄的,光滑又柔韧的样子,表面绘着朱砂色的花纹。灯骨玉白,看上去不像是竹子的。里面燃着的也不是蜡烛,而是一个洁白瓷瓶,里面大概注了灯油,探出瓶口的一截灯芯上晃动着豆白的焰。
她忽然记起昨晚初见奕远时他就亲自提着这盏灯,现在用膳也带着,分寸不离身,看来是特别喜欢它。亦或者是对于他有特别的意义。
灯光在奕远的脸上涂了一层苍白。他忽然对着灯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三分悲哀,七分沉郁。“你既想听,我便讲给你听。这世上大概也不会有人再听到这些事了。而且……”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灯罩,旁边看着的九蘅仿佛都感觉到了柔滑的触感,“而且,这盏灯大概也愿意听一下。”
九蘅露出迷惑的神气。这跟一盏灯有什么关系?皇帝风花雪月的情怀真是突如其来。奕远开口道:“你大概听说过我本不是先皇指定的太子人选。”
一来就是这么劲爆的杀头版八卦,九蘅不由自主地摸起了果盘中的瓜子。
奕远徐徐道:“先皇选定的太子原是母后的皇子奕展,我的皇兄。我不是母后的儿子,我的母妃是琅贵妃。”
九蘅猛地被瓜子呛到。
原本专注看着灯笼的奕远不免盯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事,呛着了。”
第135章 皇帝的母妃阿琅
九蘅默默嗑了一颗瓜子。记起她家方府里的残酷往事,不由苦笑了一下。即使是民间,也是不胡闹扯皮那么简单的。但奕远说的没错,这些事到了宫廷里无疑会放大许多倍,事关着江山归属,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可不就是腥风血雨?
“奕展大我四岁。”他把手合在小灯笼的一侧,手掌的手指的长度恰恰拢住一半,仿佛是想用手心感受火苗的温度,“小的时候我不懂事,很依赖他。跟屁虫一样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母妃却很不高兴我跟皇兄在一起,背地里警告我不能对皇兄交心,要抱有防范。我还不服气,总是瞒着她去找皇兄。那时我想,皇兄那么优秀,对我又那么好,我为什么要有防范之心呢?你说,是不是呢?”
九蘅顺口应道:“是啊。”如给一个讲故事的人捧场一般。可是答完了却感觉这句话不像在问她,更像是在问那盏被他捧在手心的灯笼。
他入神一般对着灯笼道:“你还记得吗?那一年你九岁,我五岁,我们甩掉各自的奴婢,在这御花园碰了头,在荷池里钓父皇心爱的锦鲤。”
九蘅心想呵呵!原来皇子也是熊孩子啊!可是……他为什么忽然变了称谓,由“他”变“你”,仿佛奕展在这里听他说话一般。
“那条大红锦鲤刚上钩,就听到假山另一侧传来父皇的声音,我顿时吓慌了手脚,还是你冷静,机智地拉着我藏到水里去,父皇走到过时,你还把我的头按到水里去……”他边说边笑了起来。
九蘅自见到这个皇帝以来,倒也看过他的笑容,无不是阴恻恻的,若威胁或嘲讽,毫无欢喜之意。这一次却不同,他仿佛陷入了回忆里,来自旧时光里儿时的欢乐露在他的脸上,灯笼的光跳进他一直死寂的瞳中,映出难得的生机。
九岁的奕展抱着五岁的弟弟藏在荷池里,等父皇一行人走过去了,赶忙把弟弟托出水面:“好了好了,父皇已经走了,我们上岸……奕远?奕远?!”奕远呛水晕过去了……
奕展拍了弟弟几下也不见他醒来,吓得大哭起来。没有走远的老皇帝一行人听到哭声赶回来,将两个皇子拖上来,把奕远脸朝下搁在膝盖上猛拍几下,口鼻的水控出,奕展哇哇哭出声来。
奕展惊魂未定,哭着上来抱弟弟,却被闻讯赶来的琅贵妃一把推倒在地上。琅贵妃抱着儿子跪在老皇帝面前,声嘶力竭哭骂:“皇上!臣妾早就知道远儿遭此毒手是迟早的事,您要给远儿做主啊!”
伏在母妃肩上尚未完全清醒的奕远糊里糊涂朝跪在后面的奕展伸出了手:“皇兄……”
琅贵妃一巴掌打在他的小手上,骂道:“人家都要你的命了,你还不知好歹地贴上去,你这个傻子!傻子!”
奕远满心茫然地看着奕展,看不清他伏在地上的脸。
奕远瘦长的指抚着灯笼:“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嘴角噙的笑忽然冷下去,声线下沉,“也只有那一次不是成心的,是不是?皇兄?”
五岁的奕远溺水后“卧床”休养了足足十几天。实际上第二天他就活蹦乱跳了,被琅妃命令不准起来,更不准出院子。探听消息的小宫女飞奔来说皇上要来看他时,琅妃把他按进被窝里,令他做出虚弱的样子,说这样父皇才会疼他。
父皇来到床前,果然疼惜不已。原本一脸愤怒的琅妃面对着皇上时变得柔弱无比,站在旁边不住地抹眼泪,父皇免不了又安抚一番:“是奕展的错,我已罚他禁足一个月”。
琅妃猛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道:“他险些杀了奕远,皇上就只罚他禁足?”
皇帝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小孩子玩闹出的意外,你还要怎样?”
“小孩子玩闹?”琅妃的声调陡然高了起来,“小孩子玩闹能将奕远的脑袋按进水里?奕展也那么大了,不懂得人会淹死的么?”
皇帝勃然而怒:“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要把谋害手足的罪名加到太子头上么?”
原本希望利用溺水事件削弱皇帝对太子的好感,不料反被指责,一向受宠的琅妃情绪顿时激动起来,口不择言:“皇上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娘俩想谋害远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啪”的一声,皇帝一掌抽在琅妃的脸上,将她打倒在地,龙颜盛怒:“朕不知道!朕从未听说过这等荒谬之言!你……”他指着呆呆捂着脸坐在地上的琅妃,“你跟你父亲一样,越来越骄横无度了。”
原本藏在被窝里的奕远见母妃被打,吓得溜下床来跪在地上哭求:“父皇息怒,不要打儿臣的母妃。”
皇帝嫌恶地看他一眼,甩袖而去。奕远爬到琅妃身边,喊着“母妃、母妃”,不知多久才唤回了她仿佛离体的魂儿。她抱住儿子哭道:“远儿,远儿,明明是你被欺负了,你父皇却怪罪我们。你记着,这都是那两个人害的。”
奕远怯怯道:“皇兄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想……”
“傻孩子!”琅妃泪眼圆睁,恨铁不成钢,“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我告诉你,皇后怕你抢她儿子的太子之位,早就想除掉你了!你可给我长点心眼吧!”
……
奕远轻轻敲着灯笼,低低道:“我母妃是个任性的女人,又好强,又一根筋。傻。我那时小,她说你是故意想淹死我,我就信了。那天晚上,我听到墙外传来两长一短的猫叫。那是你我以前约定的信号,以学猫叫约好跑出去一起玩。我就倚在墙内,却没有应答。我听着你一直叫一直叫,叫到最后哭了起来。你怎么能哭呢?让人听到一只猫在哭,多奇怪。”
九蘅静静听着,看到奕远含笑的眼中浮起薄泪。
他接着说:“那一次我没有理你,以后有几次碰面,你总试图跟我说话,我都冷淡相对。后来,你也不理我了。我们渐渐长大,却再也没有一起跑到御花园玩过了。我给予你的冷漠你学去了,也以冷漠对我,一次玩闹的溺水,把我和皇兄隔开,好像永远也走不近彼此了。其实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也明白了。我们怎么可能走在一起呢?我们的母亲在后宫是死敌,我们的外祖父在政事上是死敌,我与你,也注定了要你死我活。在父皇面前,在尚书房里,在校场上,我们一直较着劲,而我,总是输的那一个。你一定很开心,是不是?你很优秀,我知道。可是你也要知道,你能赢,是因为父皇向着你,所有人都向着你,每场明里暗里的比试都是不公平的。”
“母妃从那件事以后就失宠了。若她能委屈求全,或者尚可偷生。可是她是个不服输的女子,那一股子不得了的斗志,在父皇眼里是觊觎太子位的难看吃相,终于把她自己作上了绝路。她被打入冷宫的第一个晚上,就悬梁自尽了……”
九蘅不小心把一个杯子碰到了地上。赶忙捡起来,掩饰着有点复杂的神色。神游般的叙述被打断,奕远不悦地看过来。她忙说:“抱歉啊,我听得太入神了。”
奕远点了下头,对这个好听众表示满意,终于想起来该跟听众有点互动,问道:“你猜,我母妃真的是自尽的吗?”
她握住杯子,顿了一下,答道:“我猜……不是。”
“当然不是。”他的眼中栖息着地狱般的火光,“她是被人勒死,又挂到梁上去,伪装成自尽的样子的。那么,你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吗?”
“是皇后吧。”她飞快地答道。不能直视他积蓄着痛苦、仇恨和疯狂的目光,不自觉地低头避开。
“是个人都会这么想,是吗?母妃多年来一直与皇后针锋相对,一心想把皇后的儿子拉下太子之位由我取而代之,皇后也恨她恨的要命,所以在母妃被打入冷宫的时候,正是杀她解恨的好机会,还可以轻而易举地解释为母妃一时想不开而悬梁,是不是?”他的嘴角浮起嘲讽的笑,“你与那些人想的一样,以为是皇后下的毒手。可是不是。不是皇后。”
九蘅没有吭声。她一个长在民间大宅、未接触过宫廷的少女,就算是听了他前面的一番话,也不能那么麻利地给出这场关于深宫谋杀真凶是谁的答案。“凶手是皇后”这个答案不是她给出来的,而是来自很久之前遇到的一个美人偶。
青蜃宫的美人偶阿琅。
第136章 为何要这么恨你
九蘅下意识地以为是发生在当朝、近年的事,没有想更多。这时回想起来,当时听美人偶讲述她的经历时,阿琅并没有说那是哪一年的事,没提及她的残念附在青蜃做的美人偶上已有多久,藏于地下脱离人烟的一妖一偶忽视了时间流逝,实际上,青蜃被鱼祖骗着以少女碎块拼合“新肉身”时,老皇帝早已驾崩了,阿琅却仍在做着重回宫中夺回圣宠的空梦,以至在死后犯下了血债累累的罪孽。
九蘅万万料不到有一天她会来到宫里,听阿琅的儿子讲述阿琅悲剧的前生。个中机缘巧合不得参解,不能尽言。九蘅感慨万千,深叹一口气。
奕远注意到了,问道:“方姑娘猜出是谁了么?”
“啊,没有。”她答道。他的母后死后又制造了更多悲剧的事,她不想说出来。他还是永远不要知道吧。
奕远猜不出她心中的一番惊涛骇浪,沉沉给出答案:“是父皇。”
九蘅一愣:“他为什么这么绝情?”
“绝情?什么情?夫妻之情吗?是啊,母妃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可是这皇宫里哪有情字可言。不是玩物,便是操纵朝政的工具而已。母妃被打入冷宫之前我那在朝为官的外祖父已获罪入狱了,但那硬扣的罪名不够牢固,父皇不太满意。就在母妃被害那天,外祖父在狱中破口怒骂,说了些欺君犯上的话,坐实了谋反之罪,父皇就把他杀了,总算是遂了心愿。”
他嘴角挂着笑弧,眼中却毫无温度,“现在你明白了吧?父皇的目的只是权倾朝野功高盖主的外祖父而已。可怜我那母妃,她嫁给皇帝时是拉拢重臣的纽带;她受宠时是稳住朝堂的定心丸;她失宠时是兔死狗烹的借口;就连她的死,也是杀死她的父亲的工具。可怜她从来就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命数,自始至终都在努力给我争夺太子之位。可怜可悲的傻女人。”
“母妃死的那年我十七岁。听说她是被用白布裹着抬出宫去,烧成灰装在坛子里,草草掩埋。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那一天我在干什么呢?你还记得吗?”
九蘅一愣,不知奕远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抬头看他,果然,他的目光转回了灯笼上,思绪仿佛瞬间被焰苗吸引进去,好像听众不是九蘅,而是这盏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