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作者:奚月宴》第43/81页
司徒骏越发觉得自己太天真,完全不懂人心险恶,发现崔氏干了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真是比让他们吞苍蝇还难受。
“张咏,你怎么看?”裴稹突然出声,问手下一个出身贫寒,在跟他出来做监察御史之前,还挽着裤脚在田地里挥洒汗水的人,此人名叫张咏,永正六年举孝廉,此后一直官途不顺,在替补官位上打转,从来没正经做过事。他沉默寡言,就算在这支监察御史的队伍中,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属下认为,很可能远不止如此。这里乃是崔氏坞堡入口,便有人光明正大地换种豆禾,想必其他地方,肯定已经布满荆棘和乱石,不适合耕作了。他们这样做,只有两个原因:一,钻圣旨的空子,尽量避免土地被人买去;二,他们忌惮裴大人,两次刺杀失败,不敢再肆意妄为。”
裴稹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如冠玉一般的脸更显得剔透洁白。他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不怎么熟悉裴稹的众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司徒骏,你怎么看?”
“属下认为,既然崔氏如此嚣张,我们就算是进去了坞堡,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反而会被他们戏弄。”
裴稹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问:“所以你有何高见?”
司徒骏躬着身子行礼,十分自信地说:“打道回府,布衣查访。”
谁料一个响栗落在后脑勺上,打得他有些发懵,茫然无措地看着打了人还若无其事的裴稹。
“你能想到,他们那群老狐狸,能想不到吗?再说了,御史风闻奏事,就算是没有证据,也能捏造出来,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拉拉扯扯,跟他啰嗦?”
裴稹说完,便走到崔氏坞堡门口,问门人要了一枝笔,挥笔在门口雪白的墙壁上写下:“凡购崔氏田地者,分文不取。——御史中丞裴稹留笔”甚至还在后面盖上了他的官印。
他的笔还没撂下,崔氏坞堡的大门便訇然中开,一队侍者迎出来,七手八脚地将晒得头脑发晕、迷迷糊糊的众人推进门,两个下人提着刷墙的白石灰,动作麻利地将他的字和印章盖上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没想到崔氏的胆子这么大,当面胁迫御史,还无视了裴稹的宣告。
真被司徒骏言中,裴稹却丝毫没有担心的意思,带着他们就往崔氏坞堡深处行去。
崔氏表面上的族长是崔邺,但崔邺远在京都为官,族中事务也需要人打理,所以在清河掌事的是崔邺堂叔——崔温。崔温此人,在外的名声非常不错,将崔氏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但他私底下却是个尖酸刻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待人态度十分傲慢,从未将出身不明的裴稹看在眼里过。
裴稹他们在侍者的指引下,来到了崔家的会客花厅,还未坐下,饮一口解渴去暑的蜜水,崔温便昂首阔步,从后面走了出来。
崔温一双鹰眼锐利得很,扫过不经世事的司徒骏等人,连他们都不得不心虚得腿脚颤抖,眼神飘忽,不敢吱声。
“裴大人,我崔氏好像与你并无过节,何必赶尽杀绝,弄得大家都不好下台?”
裴稹傲然而立,丝毫不曾惧怕崔温的咄咄逼人。
“你不好下台,我可从未站上台子。监察清河卖地一事,乃是陛下金口玉言,圣旨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我裴稹不过奉命行事,从未想过与你们崔家交恶,奈何有些人按捺不住,屡屡暗中动手,还未到清河,我就折了一名手下,崔温,你待如何偿命?”
崔温冷笑几声,指着裴稹道:“你裴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佞幸之辈,我崔家世代公卿,煌煌赫赫,我侄儿更是执掌京兆戍卫营的统领,深受陛下宠信,你这个黄口小儿,竟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卖地赈灾,本就前所未闻,更何况,朝廷要收地,何必盯着崔氏,我们的田地也不多,更经受洪灾,收成欠佳,崔氏的佃农都指望着剩下的田地过活,你强行征地,不是在戕害人命吗?”
“崔温,你要不要看看清河郡的鱼麟册,看看崔氏占有多少田地?”裴稹毫不畏惧,提高声调,“七成!你们崔氏在清河郡收走了七成田地,将数万良民变作奴隶,谎称佃农,以掩盖你们用不当手段逼迫百姓,强行收地的恶行!”
“裴稹,你信口开河,可要拿出证据来!否则,我崔氏要你好看!”
“崔温,你来看看,这是何物?”裴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玦,暗红而陈旧的丝绦悬着翠绿剔透的玉石,仔细看去,玉玦上雕刻着泛舟游春之景,远处山峦之上还有黑红色的斑点。
崔温见此玉玦,猛然想起什么,踉跄着退后两步,神色惊恐,用手指着裴稹,却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入仕名额而残害同门师兄,崔温,你夜可能寐,问心可有愧意?”
“还有,崔邺手下数十条少女冤魂,她们的哀泣声,是否日夜可闻?”
“崔氏子弟仗势欺人,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数千条人命,你们这血染的高门,是否想过有一天,怨魂齐聚,前来索命?”
司徒骏等人听裴稹爆出如此惊天秘密,都吓得两腿发软,险些叫出声来。年长一些的便在想:如此当面揭开崔温恶行,想必他们今天,再难活着走出去了。裴大人平日里看着还算稳重,在朝堂上也是动手不动口,从不废话,怎么到了清河,竟如此冒进?
年轻气盛如司徒骏一类的,便觉得裴稹的形象立时高大威猛了起来,能在崔温面前直言不讳,指证其罪,多少名臣宿儒都做不到!
“来人!将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赶出去!”崔温狰狞咆哮,脸色煞白,任何人都有心底的禁地,而崔温心中不可触及的,便是当年他为了与同门师兄争夺入仕名额时,偷盗师兄的诗文,还设计害死了师兄,令他溺死湖中,至今都未找到尸骸。
裴稹手中的玉玦是他师兄所有,当年师兄被他谋害时,就带着这块玉玦,其上黑红色的斑点,大概是血迹凝成,没想到人已沉入湖底,玉玦却在裴稹手中重现于世,那么当年之事,便不再隐秘,恐怕裴稹已经掌握了他的犯罪证据。
崔温生平第二次感到了害怕,当年他杀害师兄,如裴稹一般年纪,不畏天地报应,杀了便杀了,只在尸体沉入湖心时有一瞬间的害怕,但在裴稹身上,他似乎看到了师兄的影子,闻到了师兄身上那常年不变的冷梅香气。他如今位高权重,根本不惧杀人的罪名,他害怕的,是世家儒林的口诛笔伐,是天下人对他本人才学的蔑视,对他一生辉煌的全面推翻。
谁也没想到,一个前朝大儒的小弟子,就能掀动风雨,令他陷入如此绝境。
裴稹走出门去,崔温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可能当面动手,接下来,就是千金楼与崔家的较量了,夜枭已至,就看谁是第一个被抓出来的硕鼠。
作者有话要说: 朝堂谋略部分可能比较沉郁,相对于“理想国”的《宋穿》,这一本时代的基调就悲情一些,但只是暂时的,等裴稹上位,新的大端朝就会开始。
上一本还在说不写朝堂不写朝堂,啊啊啊啊啊我为什么手贱!
第55章 姊妹日常
盛夏天气炎热, 蝉鸣聒噪,王萱的出岫园便成了整个王家最凉爽的地方。这里轩榭四敞, 清风徐来,摇动竹浪,簌簌咻咻, 任意一处都是风景,随时随地可以休憩。
“阿姊,暑气涌动,还是不要在日头下多待了。”王苹坐在阴凉处的竹席上, 身旁小几放着新鲜瓜果和冰盆, 薄汗布满鬓角,多了几分柔弱之态。她最不耐暑热,每每到了盛夏, 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整日躲在屋子里, 若不是王萱回来了,恐怕她仍然如旧,连王荔都请不动她。
经过黄珧的初步调养,王萱的身体已经开始好转,最明显的一点便是, 以往她在这样的烈日骄阳之下, 不过半刻钟必定会头晕目眩,冷汗直冒,现在她已经在日头下站了一刻钟了, 还没有什么不适。
“黄世叔说,我这病,最要紧的就是要多晒太阳,”王萱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走进了竹林浓荫,并腿跻坐,“此时不过巳正,阳光还不算毒辣,我受得住。每日这么晒一会儿,感觉整个人明朗清爽了许多。”
“这是好事,恭喜阿姊,不过日日这么晒下去,恐怕等阿姊好了,一张粉面便成了黑面了。”
“就你多舌。”王萱嗔笑一声,拿着切好的桃肉塞进她的嘴里,弄得她哭笑不得。
王荔靠在圈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边吃水果边看书,对两人的交谈打趣置若罔闻,与王苹就像是换了个脾性。
“她近来总捧着书看,这是转性了?往日叔祖母拿酥酪清露哄她,她都不肯看书的。”王萱啧啧称奇,想起小时候王荔一点都不喜欢看书,看见书就惊声尖叫,不停地往被窝里钻。为了让她不至于大字不识,叔祖母不得不让人在家中各种东西上贴满签子,让她不得不看,不得不学。
“倒不是转性,只不过区别对待而已。她手上那一本,是砚斋山人的《神鬼奇谈录》,我阿耶从河东带回来的珍藏本,听说是裴氏的人写的,至于是哪朝哪代的哪一个,就不清楚了。”王苹捧起一碗雪花酪,上头堆满似雪花般晶莹剔透的冰凌,冷气升腾,还有杏仁碎和桃肉碎散落其上,一口咬下去,冰爽香甜。
“听说来了几个裴氏儿郎,要向伯父拜师,入王氏族学求学?”
“嗯,这一次来的是裴寄,其他的都是裴氏旁支子弟,陪他前来就学的,并不准备在王氏族学读书。裴寄乃裴公献之幼子,年十五,性格跳脱,听说在裴氏家学捣了许多乱,裴公管不住他,只好将他送到我们王氏来。”
王氏族学一向以端正清雅、管理严格著称,三天小考,十天大考,每个子弟都会受到最严密的监控和管教,在学期间,必须住校,不许携带僮仆侍女,不得外出游冶狎妓,不得好勇斗狠挑衅生事,不得饮酒赌钱杀生等等,比王莼编造的《王氏祖训》加长版本还要严格。
这个裴寄,王萱在京都的时候,也略有耳闻,他自小与王萱一样,体弱多病,但机灵可爱,颇受裴家人宠溺,打不得骂不得,读书半途而废,学武中道即弃,文不成武不就,很是让裴夫人头疼,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裴献的儿子,将来也不至于饿死,便放任他去了,没想到他竟然会到王氏来求学。
“阿姊也觉得奇怪,是不是?”王苹捂着嘴笑了笑,忽然凑近王萱耳畔,轻声道:“听说他在书房里藏了许多‘美人图’,还把那些东西夹在了裴公的公文中,叫河东郡太守瞧见了。那李太守是个端方君子,当即大发雷霆,写信给裴公要说法,裴公一查问,对裴寄所为痛心疾首,认为他不堪大任,将会败坏家风,于是下定决心要将他逐出裴氏,裴夫人从中斡旋,才勉强让他答应,把裴寄送到王氏族学来学习。”
王苹说起这些话,倒丝毫没有扭扭捏捏,大方坦然,王萱听了,只觉得忍俊不禁,并未想到其他。
“听说昨日裴寄到的时候,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呢!他当来王氏读书是郊游么?”王苹见两人聊得热烈,终于从书本上收回目光,加入了两人的聊天。
“裴寄此人,除了身无长技,其实性格开朗,豪爽大气,十分讨人喜欢,听说裴氏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裴寄来读书,他们都十分不舍,便派了几个堂兄弟相送,一送就送到咱们琅琊来了。”
三个少女都笑得前仰后合,忽然对这个神奇的裴寄多了几分好奇。
“对了,阿荔你明日还在家看书么?”王萱轻摇团扇,大团大团的牡丹花在洁白无瑕的扇面上盛开,衬得她指若削葱根,细腻动人。日头渐渐起来了,天气更热,蝉鸣似乎也比先前更加热烈,王萱鬓边颈上皆是莹润的汗滴,透着薄薄的粉色肌肤,好似牡丹花上晨露,娇艳动人。
王荔直觉这句话后面有诈,把刚准备出口的“在家看书”硬生生吞了下去,连忙凑上王萱颈边,蹭着她说:“阿姊定然有什么好玩的了,我不看书了,咱们出去玩吧!”
正是夏日粘腻的时候,她这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火人”凑过来,王萱自然连忙躲开,给了她一个白眼,道:“你的《神鬼奇谈录》不比去慈恩寺上香更好玩?真要同我去琅琊山上的石潭小榭避暑?”
王荔笑得甜甜腻腻的:“十本《神鬼奇谈录》,都换不来慈恩寺的香会讲经、十大斋菜,石潭小榭的清风明月、烤潭鱼蒸水芋,更何况是同阿姊一起去,阿荔期待已久,求之不得呢!”
王苹也来揶揄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那本书中真有黄金屋、颜如玉,叫你如此流连忘返,连我和阿姊同你说话,你都不闻不问。”
“嗐,你怎知我才看到《颜如玉》章?伯父不是说,这是砚斋山人的孤本么?原来你早就看过,我还道自己是第一个看的呢!”
王萱与王苹又笑起来,纷纷问她,这《颜如玉》章讲的什么,是不是换汤不换药的旧闻故事。
“才不是呢,砚斋山人的想象力真乃一绝,他写人写神写鬼,皆奇趣盎然,入木三分,不论何人何物,在他笔下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我真是爱极了他这本书,不知这位砚斋山人还有没有别的书面世,若有,我定要全部看完。”
听到王荔如此夸奖砚斋山人,王萱也来了兴趣,思忖半晌,不记得历史上有这么个写话本传奇的人才,便说:“往日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大约是近年才出名的吧?我也没看过他的书,可能从前不曾出书,既然伯父说这《神鬼奇谈录》是裴氏子弟写的,等过几日见了那裴寄,你可以问问他。”
“裴寄是不是不知礼节,既已到了琅琊,要想拜师,应该到达琅琊当日就上门拜访啊?我都明白的道理,他怎么都不明白?”王荔忽然偏了话题,不过她总是这般跳脱,王萱和王荔都习惯了。
“你当他真心拜师?那般野马的性子,若进了咱们王氏族学,羁抑而不得奔蹄嘶鸣,他怎会自甘入笼?”王苹一针见血。
三人又谈了会天,快到巳时末了,地气升腾,连落满竹叶的地面都有了一股蒸腾热气,将那些枯叶烤得酥脆作响,再阴凉的室外,都会觉得暑热难忍,卢嬷嬷催了两次,她们便摇着团扇,穿过幽长的回廊,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