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出书版)》作者:天下霸唱》第2/13页


  掌灯之后,窦家大院早已关门落闩,放了顶门杠子,看家护院的听见外面杀声四起,急忙爬上墙头敲打铜锣。刀匪有备而来,之前派了踩盘子的,从里到外摸透了窦家大院的底细。白脸狼率领七八个身手敏捷的悍匪,搭着蜈蚣梯直上墙头。
  老窦家雇的几位武师,能耐稀松二五眼,饭量可一个比一个大,绰号也一个比一个响,不是"断魂枪",就是"绝命刀",平时什么都不干,一天三顿饭,按月领钱粮,真动上手,未必打得过扛着锄头耕地的庄稼人。其实窦敬山心里头明镜似的,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去关外做买卖时身边的护卫不能马虎,得雇镖局子的镖师,名头响、能耐大,马上步下有真功夫,甚至暗藏火器,给的酬金也多,守家在地没那个必要,只要说五大三粗,会些个三脚猫两脚狗的功夫,能比画两下就行,哪想得到关外的土匪杀上门了!
  这几个看家护院的酒囊饭袋,如何挡得住穷凶极恶的悍匪,还没等报出"刷天扫地"的绰号,眨眼间横尸在地。两个刀匪跳进院子,抬去木头杠子打开大门,大队人马蜂拥而入,堵上前门后门,挨间屋子翻了一遍,抓住的人推推揉揉全赶到场院当中。
  白脸狼在当院持刀而立,他冷眼旁观,其中没有窦敬山,吩咐手下接着搜。几个刀匪找到后院佛堂,说是佛堂却不见佛像,仅在供案上摆着一方石匣,上头贴着封条。杀人越货的刀匪可不拜佛,当场踢香炉踹供桌砸石匣,翻找了一个底朝天,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找到,却见佛龛下有条暗道,一直通着村外,估摸着窦敬山钻入暗道跑了,野地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指,反手不见掌,他们不敢往远了追,只得回来禀告匪首。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窦敬山一家子男女老少几十口子,在呼呼咆哮的冷风中挤成一团。白脸狼手拎长刀,刀尖指着眼前一众人等厉声喝问∶"窦敬山的金子埋在什么地方?"问了三遍没人吭声,上去揪出个妇人,噼里啪啦抽了几个耳刮子,打得那个妇人哭爹叫娘,顺着嘴角往下淌血。问她是什么人,妇人哭着说自己是老爷的一个傍妻。
  旧时三妻四妾中的一妻,可以说是侧室,地位比妾高,又不如正房,相当于二奶奶。白脸狼咬牙切齿地逼问∶"给个痛快话,金子埋哪儿了?"二奶奶吓坏了,从小到大除了买切糕,哪见过手上拿刀的啊?直惊得上牙下牙捉对儿厮打,哆哆嗦嗦说不出半句囫囵话,光剩下哭了。白脸狼焦躁起来,一刀把二奶奶捅穿了膛,鲜血溅了一地。老窦家的人男哭女号,个个惊恐万状,恰似煮破皮的馄饨—乱成了一锅粥。
  白脸狼瞪着一双血红的贼眼,在人堆儿里扫了一圈,将管家揪了出来。管家两腿都不听使唤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白脸狼咬着后槽牙问∶"窦敬山是你什么人?"管家磕头如捣蒜∶"大爷大爷,我………我跟老窦家非亲非故,我就是个下人啊!"白脸狼面沉似水∶"交出窦敬山,留你一条命!"管家抖如筛糠,颤声答道∶"大爷啊,我不知道啊,我家老爷刚才还在屋里吃饭,他听外边一乱,抹头进了佛堂。不是您各位在佛堂中找出暗道,我一个做下人的,都不知道他从那边跑了……"
  白脸狼没等管家说完,抬手就是一个大耳雷子,打得管家满嘴是血,又揪着他挨个儿指认窦敬山的家眷。两位少爷全吓尿了,,没等管家开口,自己就给刀匪跪下了∶"大王饶命,埋金子的地方只有我爹知道,我们俩还想找呢,问我们也没用啊!"白脸狼杀红了眼,手起刀落劈了两个少爷。一口气宰了七八个人,仍未问出埋金的地点。
  众刀匪也瞧出来了,老窦家的上下人等是真不知道,怎奈窦敬山跑得太快,否则把刀架在脖子上,不信他不吐口!抢点儿家里的浮财,金银首饰、穿的戴的、粮食牲口,哪够这么多刀匪分的?如若将整个窦家大院挖上一遍,至少需要三天三夜,他们耽误不起,等到天一亮,官兵就该来了!
  群匪心头起火、有沉不住气的叫嚷着,要杀尽窦家庄的活人,有什么抢什么,抢多少是多少,也不枉大老远跑上一趟。白脸狼让手下少安母躁、他有一招邪法,命人去抓"翻毛子",也就是大公鸡、个头儿越大越好,有多少抓多少。
  老窦家的鸡鸭鹅三禽是不少,土匪让伙夫带路、在后院鸡窝抓了十几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都有六七斤重、又肥又大,尾羽高翘,咯咯咯乱叫。白脸狼左手拎过一只活鸡、右手拿刀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抹。大公鸡扑腾了几下,渐渐收住了叫声。
  但见白脸狼收了刀子,叫手下拿来没点着的火把,滴滴答答淋上鸡血,又命其余刀匪如法炮制,抹了十几只活鸡的脖子,各自将鸡血淋到火把上,摁着火把贴在地皮上,一块砖一块砖地找,输角音旯也不放过。
  有的刀匪不明所以,也有见过这一手的,过去在深山里挖金子的把头,为了探得金脉所在,常用淋过鸡血的火把贴着地皮搜寻,如果地下有金疙瘩,火苗子会噌蹭往上蹿蓝火,相传百试百灵。白脸狼也是急眼了,自己举着一支火把到处找,前堂后院、房前屋后、房上房下、柴房堆房、牲口棚子、鸡窝鸭舍、水缸底下,搜了一溜儿够,甭说马蹄子金了,一个金粒子也没见着。众刀匪直犯嘀咕,老窦家到底有没有金子?
  折腾了小半宿,刀匪们饿得前心贴后心,到伙房里乱翻,一边找吃的一边骂∶"他娘的,这也叫大户人家,吃的啥玩意儿,干巴拉瞎的,半点荤腥也见不着!"
  其中有个老土匪,喝下两碗凉粥,肚子里头闹上了,叽里咕噜觉着要蹿稀,院子里人来人往,总得寻个僻静所在,举着火把找到西跨院茅房,脱了裤子刚一蹲下,就见手里的火把刺刺冒蓝火!老土匪心头大喜,顾不得擦屁股,提着裤子急匆匆跑到前院,凑在白脸狼耳边说∶"甩瓢子的臭窑底下有金子!"
  白脸狼眼中贼光一闪,马上招呼众人去到茅房,摁着火把在粪坑四周一探,眼瞅着火苗子变蓝了,刺刺啦啦响得厉害。白脸狼狞笑一声,叫来几个在老窦家干活儿的长工、牲口把式,挖空了粪坑,露出几块大石板,沾满了陈年的粪渍,臭不可闻。十几个刀匪忍着呛人的臭气抠开条石,下边果然是一间屋子大小的地窖,其中赫然摆着六个大瓦缸,缸口用火漆封了,揭开盖子,满满当当的马蹄子金。民间讹传是马蹄子那么大的金饼,其实是官铸的金元宝,形状又扁又圆,在火把的光亮下熠熠生辉!
  白脸狼纵声狂笑∶"窦敬山啊窦敬山,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老窦家的六缸金子,从此姓白了!"这一次挖出这么多金子,岂能留下活口?
  他一声令下,一众刀匪血洗了窦家大院,削瓜砍菜一般,从前到后杀了个干干净净,又牵出牲口棚中的马骡子,套了十辆大车,将金饼和值钱的细软装在车上,拿几道大绳勒结实了,趁着天还没亮,逃出窦家庄,直奔海边,连夜装船返航。自古以来,杀人放火是一整套买卖,甭管哪路土匪,杀完人没有不放火的,白脸狼临走也放了一把无情火。腊月二十三西北咧子刮得正猛,风助火势,火趁风行,窦家大院转眼烧成了一座火焰山!
  白脸狼带着手下血洗窦家大院,一来一去如入无人之境!
  经此一劫,老窦家仅有三人幸免于难,头一个是窦敬山,毕竟是大东家、常年在外做买卖,经得多见得广,遇事当机立断。刀匪杀进来的时候,他听到狗叫声不对,就知道要坏事,皮袄也来不及穿,一路跑去后院钻了暗道,摸着黑逃入村外一座观音堂,躲在菩萨像底下,战战兢兢忍了一宿,冻得嘴唇子发青,两条腿都麻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光放亮,窦敬山提心吊胆地爬出来,眼见窦家大院化作了一片焦土,一家几十口子人全死绝了,当真是欲哭无泪,口中连声叫苦,又在废城中寻至西跨院茅房的位置,看到地窖里空空如也,六缸金子全没了,如同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又似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不由得脸色煞白,身子晃了三晃,一口黑血喷出去,扑倒在地窖之中,竟此一命归阴。
  另外两个逃了活命的,是窦敬山六十多岁的老娘以及他年仅十岁的小儿子窦宗奎。这位太夫人一心向佛,之前发过愿,来年正月初一天一亮,要在五台山净觉寺烧头一炷香。五台山乃佛家圣地,庙宇众多,个顶个香火旺盛,净觉寺又是其中翘楚,抢烧头香绝非易事。老太太带着小孙子,由几个仆役伺候着,提前半个多月去的,因此侥幸躲过一劫,算是给窦敬山保住了一根独苗。
  按说"船破有底。底破有帮",老窦家几代人攒下的产业,可远不止一座大院套、几缸金子,怎奈当家做主的窦敬山一死,关外和老家的商号、车队全乱了套,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掌柜的串通账房先生吃里爬外、侵吞号款,家中的账本地契,尽数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剩下老的小的坐吃山空,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诉,过得还不如寻常庄户人家。
  好日子好过、歹日子歹过,只要老窦家的香火没断,迟早还有东山再起之时。老太太勒紧了裤腰带、咬住了后槽牙,含辛茹苦一手把窦宗奎拉扯大,送他去学买卖,当个站柜的伙计,出了徒跟着杆子帮跑关东,又给他娶了媳妇儿,本指望他能挣钱养家,重整祖上的产业,怎知他一走一年,一连十几年,哪一次进门都耷拉着两只手,恰似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媳妇儿问起来,不是说钱让土匪抢了就是说商号失火,东家赔光了,大伙没分着钱,左右都是他的理。
  实则并非如此,伙计们跟着杆子帮跑关东挣钱,至少要过三道关。头一关是女色,老少爷们儿撇家舍业在关外做买卖,有老婆的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这一脉还讲究个"传帮带",上岁数的出去嫖娼,还得带着俩十几岁的小伙计,让他们坐在床边看着,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一来二去也掉坑里了。
  即使不逛窑子,遇上拉帮套的,那也十之八九迈不开腿。拉帮套又叫贴窗花,家境贫寒的妇女将丈夫打发出去,自己倒饬倒饬倚在门口,看见杆子帮的行商经过,便往自己家里拽,嘴里紧着招呼∶"大兄弟,快上俺家来吧,孩子他爹出远门了,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了,孩子还没棉裤呢!"住上十天半个月,不得给人撂下几两银子?
  其次是喝酒,这个有花钱多的,也有花钱少的,酒馆有大有小,本地的烧锅烈酒便宜,一口下去从嗓子眼儿烧到肚肠子,杆子帮的伙计一天从早忙到晚,喝两口酒解解乏,睡个舒坦觉,倒也无可厚非,只怕贪杯成瘾,见了酒不要命、睁眼就得有酒陪着,啃个窝头也得配上二两,喝得迷迷瞪瞪,说话都颠三倒四,哪还有心思做买卖?
  再有一关是耍钱,押宝搬垛子,翻两瞪眼儿,正所谓十赌九输,沾上这个还了得?输光了算便宜的,说不定还得欠下一屁股债。前债没还上,后债又来了,犹如烂泥里的车轱辘,越陷越深。关外的赌徒脾气粗、性子野, 如有胆敢赖账,人家可有的是法子折磨你,到最后要么回家典房子卖老婆,要么横死他乡,做个孤魂野鬼。
  窦宗奎跟着杆子帮出去做买卖时,总想着自己是大财主家里的阔少爷,如今成了伙计,,是人不是人的都可以冲他吆五喝六,心里头不痛快,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有道是"酒色财气不分家",窦宗奎生着闷气喝够了酒,便去耍老钱,外带着拉帮套,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扔进了没底的黑窟窿。
  他这一家子人越过越穷,全凭他媳妇儿给人家拆洗缝补,做一些衣帽鞋袜、挣几个钱勉强糊口。媳妇儿娘家姓韩,搁过去说叫窦韩氏,前前后后给窦宗奎生了几个孩子。以往那个年头,穷苦人家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孩子生下来四天六天夭折的大有人在,老话儿这叫"抽四六风",几年下来只保住三个闺女。那一年窦宗奎为了躲债,没敢去关外,推说冻坏了腿,在炕上躺了多半年,可也没闲着,又让他媳妇儿有了身孕。
  窦宗奎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再来一个怎么养活?便想买服"娘娘药"把孩子送走,他媳妇儿不敢说什么,家里这个老太太可不答应∶"不差孩子那一口啊,万一是个小子,咱老窦家不就有后了?我这么大岁数了,天天吃闲饭,帮不上你们什么忙,我不活了……"老太太八十多岁,嘴里的牙都掉光了,跺着一双小脚在家门口念叨了一天,窦宗奎两口子也没往心里去。
  转过天来老太太不见了,一家子人连招呼带喊,房前屋后找了一个遍,到处找不着。老太太大户人家出身,一双三寸小脚,平时拄着拐棍,走道都哆嗦,能去哪儿呢?窦宗奎家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以陶土烧成,里外都涂着深棕色的釉,不磕不碰能传好几辈。他看见水缸的盖子放在一旁,心中已有不祥之感,扒着头往水缸里一看,立时吓了一跳——老太太坐在水缸里,自己把自己淹死了!
  窦宗奎虽不顾家,却很孝顺祖母,此刻心如刀绞,咬牙切齿地骂道∶"我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这么多年一天福也没享,结果死在你这没出娘胎的小鬼手上了!你个杀千刀的,就不能让你活着出来!"说话要踹他媳妇儿的肚子,他媳妇儿一边哭一边捂着肚子拦挡,几个孩子也在旁哭成一团。窦宗奎的心软了,唉地一声长叹,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不久之后,窦韩氏的孩子生下来了,虽然是个儿子,但这个不足月的孩子,瞪着两只眼出的娘胎,浑身皮肤皱皱巴巴,手指间皮肉相连,形同鸭蹀,一根也分不开,怎么看怎么是个妖怪。窦宗奎连吓带气,一时间急火攻心,吐了几口血,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窦韩氏后悔不迭,认定此子是丧门的灾星下凡,是到老窦家讨债来的,早知如此,真不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再看看这个孩子的怪相,将来免不了被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说闲话,脊梁骨都得让人戳断了。当时一狠心,叫过老二老三两个闺女,让她们用破布裹上这个孩子,趁着天黑扔到荒坟野地喂狗!
  窦宗奎家的长女小名春花,姑娘已经十七了,细眉毛丹风眼,出落得水水灵灵,是本地有名的美人儿,只可惜走不了路。因为她小时候,窦韩氏忙着在家里染布、洗衣裳,又是头一个孩子,不怎么会带,怕她乱跑,就搁在洗衣裳的大木盆里,以至于寒了腰腿,成了一个瘫子,两条腿比麻杆还细,能坐不能站。
  不过春花从小精明强干,心特别巧,不仅擅长绣工,还会剪纸,剪出的窗花活灵活现。她爹生前是个甩手掌柜,她娘也没什么主张,一大家子人怎么过日子,全听春花的,她也确实有本事,一文钱能掰成三半,当三文钱花。
  她听说当娘的把老兄弟扔了,骂了两个妹妹一通,又让她们把孩子捡了回来,窦韩氏拗不过大女儿,便赌气不给孩子喂奶,春花只得弄些米汤稀粥喂养着。
  小孩子本就不足月,生下来还没棵白菜沉,又吃不上娘的奶,身子越发单薄,偏偏祸不单行,没等出满月,孩子患上了眼疾,双目红肿,见光落泪,泪中带血,顺着眼角往下淌红汤子,怎么也止不住,眼瞅着活不成了。
  怎奈家里太穷,请不起郎中诊治,开出方子也没钱抓药,愁得春花以泪洗面。多亏有个收元宝灰的窦老台,虽然也姓窦,窦氏族谱上却没有此人,又不在庄子里住,只是常年骑着一头黑驴在附近转悠,以收元宝灰为生,三伏天也穿着倒打毛的破皮袄,说话呼哧带喘,一咳起来直不起腰,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馋痨"。
  老时年间,收元宝灰也是一个行当,因为给死人烧化的元宝灰中有锡,收回去拿细眼儿的筛子筛取出来,积少成多能够卖钱。那天窦老台骑着黑驴找上门来,从裕裤中掏出一个鸟蛋,浅灰色的蛋壳,光不溜秋的,声称这是个宝蛋,可以拿去给孩子洗眼。
  老馋痨常年这么干,哪家生了小孩,他就拿个蛋去给孩子洗眼,从不收取财物,不过本地没有这个风俗,大多数人不信他。春花正着急呢,以为窦老台真有什么偏方,赶紧按他说的,将宝蛋磕破在粗瓷大碗中,用手指尖蘸着蛋液,一点一点涂抹在孩子眼上。
  转天再看,血肿果然消了,两只眼也亮得吓人,如同一只夜猫子!


第二章 窦占龙打鸟
  尽管窦宗奎活着的时候,从没往家里拿过钱,可好歹是一家之主,没了他这个主心骨,家里头过得更难了。
  寡妇妈带着仁闺女,老大是个瘫子,老二老三少不更事,小儿子又是个连指,整天劳神费力不说,心里头还别扭,没过多久,窦韩氏的身子累垮了,撑不到半年也殁了。全凭瘫在炕上的春花里外张罗,没日没夜地剪窗花、纳鞋底、给人家缝缝补补,又带着两个妹妹编篮子、续棉花、择猪鬃、挑马尾,干些力所能及的零活儿,这才勉强过活。
  大姐春花心慈面软,只盼着自己这个老兄弟将来有点出息,可一直也没个大号,人们只叫他"舍哥儿",意思是没了爹娘的苦命孩子,于是托本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给舍哥儿取个大号。
  地方上的同宗同族,五服之内拜着一个祖宗,沾亲带故的也不用拿礼,跟人家说两句好话就行。老爷子一排辈,舍哥儿的辈分还不低,该是"占"字辈,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了,本地很多年轻力壮的窦姓后生,都得叫他一声叔。
  以前起名字,主要避圣讳、官讳,但是不避龙凤。老爷子挺有见识,说窦氏宗祠中挂着列祖列宗的画像,按咱当地话讲叫祖宗影儿,其中一位留下绘像的老祖,也长着一对夜猫子眼,早年间骑着黑驴憋宝发财,创立了杆子帮,甭看这孩子连指,干活儿不方便,却是拿宝的龙爪子,一双眼又亮得出奇,跟那位老祖先一样,绝非池中之物,当择一个"龙"字。舍哥儿从此有了名字---窦占龙!
  光阴似箭,转眼窦占龙长到十一二岁,仍是又瘦又小,双手皆为连指,筷子也拿不了。不过这小子挺聪明,村里的私塾一上课,,他就去门口蹲着,窦家庄的私塾里不教"三百千""小纲鉴",一开蒙就学做买卖。窦占龙瞪着一双夜猫子眼,看见别的孩子读书识字打算盘,自己也拿手在地上比画,先生教的商规口诀,他能够过耳不忘。
  天下爹娘爱好的,教书先生也是如此,瞧出窦占龙是个可造之材,见到他在门口偷听,从来不轰不撵。然而私塾里的孩子拿他当怪物,经常合着伙欺负他,不是拳打就是脚踢,还骂他是"坑害爹娘的短命鬼,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他姐姐看见了能拦着,更多的时候看不见,窦占龙身上脸上经常让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回到家被三个姐姐问起来,也只是低着头不吭声。春花心疼这个老兄弟,家里稍微有点好吃的,比如鸡蛋、红枣、花生、山楂之类,都得先给他吃。
  春花张罗着把两个妹妹先后嫁到邻村,她自己也早过了出嫁的岁数,可是常年瘫在炕上,没人愿意娶她,何况也不能嫁出去,仙一出门子,老兄弟就得饿死。后经保媒拉纤的说合,从邻县找了一个懒汉来当上门女婿。
  这人没大号,诨名叫"朱二面子",长得黑不溜秋,窄脑壳细脖子,本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又因撒泼放刁,让人捅瞎了一只眼,多少会点木匠手艺。
  在过去来说,木匠这个行当绝对吃得开,尤其在乡下,庄户人的家具农具,甚至于棺材,都离不开木匠,最紧要的是盖房子,檩条、椽子、顶梁柱、门窗无一例外是木匠活儿。当地有句民谚,"颠倒柱子绞龙椽,好日子不过两三年"。如果木匠盖房子时故意做些手脚,住家必定不得安稳,所以说"宁得罪老丈人,不招惹小木匠"。谁家请木匠干活儿,不仅该给的钱分文不少,还得让他们吃香的喝辣的。
  朱二面子年少之时,也曾给一个老木匠当过徒弟,怎知看花容易绣花难,木匠这一行讲究"三年学徒,五年半足,七年出师",单是砍、刮、凿、拉四件基本功,也得苦练上三年五载。朱二面子吊儿郎当,学手艺不上心,吃饭准抢头一个,又没个眼力见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往那一戳,看着就不招人待见,师父也懒得搭理他。
  拜师之前,他只看见木匠吃肉,没看见木匠受累,出了徒才明白,木匠活儿并不轻松,一天到晚挪不了窝,破木料拉大锯累得肩膀子疼,低头猫腰刨木头累得脖颈子疼,推槽、开榫、打孔累得手腕子疼,还免不了扎个毛刺、拉个口子,那是逮哪儿哪儿疼,越干越心烦,再加上手艺不行,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干不了挣钱的细活儿,粗活儿还嫌累,索性把手艺荒了。
  那么说他穷光棍儿一条,吃什么喝什么呢?他来了个破罐子破摔,仗着胆大嘴黑豁得出去,专去管人家的"横事"——谁家里犯了邪祟,招惹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或是闹个黄鼠狼子什么的,朱二面子横着膀子过去,稀眉毛一立、单眼睛一瞪、细脖子一梗,张牙舞爪破口大骂、那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牙惨有多牙掺,脸皮稍薄一点的也听不了他这个。正所谓神鬼怕恶人,他这一通连卷带骂,有时还真比那些个装腔作势的神汉神婆、牛鼻子老道管用,久
  而久之,居然也在方圆左右闯出了名号。凡是找他帮忙的,至少得管上一顿饱饭,赶上家里富裕的,还能送些酒肉,再给他几个犒赏。
  朱二面子是越吃越馋,越待越懒,怎奈撞邪的不是天天有,为了混口吃喝,到后来他不止"管横事"了,甚至去"闹白事"!哪家死了人摆设灵堂,他偷着往棺材里放两只耗子,再用脏血在棺中画个小鬼。
  守灵的大半夜听到棺材里有响动,那能不怕吗?肯定得找他出头平事,朱二面子指着棺材骂上几句,然后当众把耗子逮出来,把脏血抹净,借着这个由头混口吃喝,没少干缺德的勾当,以至于二十大几娶不上媳妇儿。当乡本土的人都说"淹死会水的,吓死胆大的,他这是给自己招灾惹祸,迟早会有报应"!
  自打做了老窦家的上门女婿,朱二面子仍是好吃懒做,天天往炕头上一躺,有饭抢着吃,没饭也能忍着,正所谓"饱了食困,饿了发呆",一旦有人找他去管横事,得些酒肉赏钱,便喝个昏天黑地,过几天早茶晚酒饭后烟的快活日子。
  春花苦劝他寻个力所能及的事由,苦一点累一点不打紧,千万别再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东西了,不怕不会过,只怕瞎惹祸,你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朱二面子游手好闲惯了,最怕吃苦受累,任凭春花怎么劝说,他也是油盐不进,依旧我行我素。
  因为窦占龙长了俩爪子,还有一对夜猫子眼,瞅着挺唬人,朱二面子出去管横事的时候,必然叫上他助阵∶"舍哥儿,跟我去打个下手,回来给你买果子吃!"窦占龙也愿意去,平时吃不上好的,跟姐夫出去混个事由,至少可以分他半块糕饼,捎带着还能看个热闹。
  有那么一阵子,朱二面子一连多少天没开张,家中余粮所剩无几,只够一天两顿饭,三口人头半晌分一碗稀粥,下半晌再分一碗稀粥。朱二面子人懒嘴馋,肚子里没油水,喝多少棒子面粥也不解饱,饿得单手托着下巴颏子,眯缝着一只眼,瞅着屋角一个黑乎乎的耗子洞发呆,仁俩时辰不动地方,恨不得把耗子揪出来炖了。
  窦占龙也没兴致出去乱跑了,缩脖耷脑地直打蔫儿,实在饿得不行了,只得喝口凉水哄哄肚皮。那天晌午,忽听屋外鸡飞狗跳,还有许多人大呼小叫。朱二面子如梦方醒,立马从炕上蹿下地,招呼窦占龙∶"快走,咱的买卖来了!"
  说话那一年,窦占龙已经十四了。他们窦家庄有一件怪事、自打白脸狼血洗了窦家大院,当地人经常看见一只怪鸟,浑身上下灰褐色,长着两只贼眼,飞过来飞过去地悄无声息。有人说是夜猫子,有人说不是,夜猫子可没有那么长的嘴,就是一怪鸟。
  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来了之后再没走过,平常躲着不出来,偶尔出来一次,冷不丁落在房檐上、树权子上,冲着谁家院子呱呱呱叫上几声,这家就会倒霉,不死人也得破财,比夜猫子、黑老鹃还妨人。
  村民们恨之入骨,只要怪鸟一出来,大人孩子追着打,只是从没打中过。这一天晌午,窦占龙和他姐夫朱二面子俩人,正在家中饿着肚子大眼瞪小眼,那个怪鸟又飞出来了,扑棱着两个翅膀子直奔村后,落在祠堂前一棵老槐树上,它跟树叶一个颜色,只看见一对大眼珠子,如同两盏金灯。村民们急忙呼爷唤儿,又敲铜锣又放弓箭,纷纷朝着树上扔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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