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鳖宝:九死十三灾》作者:天下霸唱》第2/10页


  姜家老太爷也被惊动了出来,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问车把式:“你想如何了结此事?”车把式一脸横茬儿地说:“我不管那个拦惊马的死活,他吃饱了撑的,仨鼻眼儿多出一口气,摔死也是活该!咱只说我的大车和牲口,那是我吃饭的家伙,连带着一大车的窖冰,你们得赔我!”姜十五忙问:“您让我们赔多少?”车把式气哼哼地伸出三指。姜十五长出一口气:“得嘞,家里的,你快去拿三两银子来,给这位爷好好赔个不是。”大鸭梨不肯罢休:“他还打咱家小沫了,孩子长这么大也没挨过打,凭什么让他白打?”车把式原地蹦起多高,怒不可遏地吼道:“三两?你们两口子脑袋让驴踢了?给我听着,三百两银子!没有这个数,咱完不了!”
  按当时来说,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老姜家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够。大鸭梨一听车把式狮子大开口,都不磨裤裆了,直接在地上打开滚儿了。姜十五“圆乎脸一抹长乎脸——急了”,抬脚踹了姜小沫一个跟头,怒骂:“你个混蛋砸锅的玩意儿,咱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已经年逾九旬的姜家老太爷也是“土地爷拜娘娘——豁出老脸去”,手中拐棍一扔,躺在地上跟车把式来了一招倚老卖老:“银子没有,命有一条!反正我活够了,把这条老命赔给你了!”车把式毫不怯阵,一口黏痰啐在地上,点指姜老太爷骂道:“你算个幺算个六?一张白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个老棺材瓤子,喂狗都嫌你塞牙,值你妈三百两银子吗?”
  一家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撒泼打滚、哭天喊地,车把式却是油盐不进,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一口价咬死了。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仍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车把式也来脾气了,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们这一家子现世报,臭鸽子嘴瞎嘟嘟,没一个明白事儿的,拿土地爷不当神仙,以为咱冰车行是好欺负的,有他妈你们后悔的时候!”说完抖肩甩腕,一马鞭子抽在地上,转身出门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街面上突然脚步杂乱,吆五喝六的叫嚷声中,车把式引着二十多个混混儿拥到老姜家门口,同时带来了很多住在附近的百姓。人们见这伙混混儿拎着铁尺、短斧,一个个撇着嘴、瞪着眼,成群结队像去打狼似的,都忍不住好奇,围在院子门口看热闹,进也不进来,出也不出去,就堵着大门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姜十五一家人听到门外来势汹汹的吵嚷声,已然惊得呆了,自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戳在屋里不敢挪动半步。
  车把式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一脚踹开院门,转身对为首的一个混混儿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个人身高膀阔,打扮得与众不同,穿一件月白色对襟小褂,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铜扣板带,黑色细纹夏布缅裆单裤,蚂蚁带子绑腿,露着流苏线穗,右边绑腿里插着一把攮子,攮子把上红缨飘洒,脚蹬白布袜子,一双紫色大花鞋,上绣五毒伏地云字卷头,脑袋上歪戴着一顶俗称“帽翅”的瓜皮小帽,油光锃亮的发辫一圈圈盘在脖子上,辫梢甩于胸前,上边插了一朵茉莉花,手里不紧不慢摇着一柄罗汉竹骨、桑皮纸的大扇子,扇骨上不多不少十八个竹节,寓意“十八罗汉”,扇子面儿当中绘着青龙出水,两边衬着虾兵蟹将。仅他这身装扮就够瞧的。长得也吓人,粗眉冷目、颧骨高耸,三角鼻子薄嘴唇,一脸的凶相,太阳穴上贴着一贴“拔毒膏”,眉心处有一道斜棱棱的疤痕直达腮边,不是刀砍就是斧剁,斜着肩顶着胯往当场一站,不言不语都让人胆寒。但见此人将手中折扇“哗啦”一合,塞到自己衣领后面,对围观的人们拱手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今天我们有一桩买卖要谈,只怕有所惊扰,大伙都散了吧!”他这几句话,客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豪横,想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后退,再没一个敢往前挤了,可是谁也没走,因为轻易见不着这么大的阵势。此人又在门前高声报号:“在下四合鱼锅伙二把儿——阚二德子,有劳你们当家主事的出来说话!”说完眼中凶光一闪,一把抻出插在后脖领子的折扇,“哗啦”一下打开,扇起阵阵阴风,等着老姜家的人出来回应。
  四合鱼锅伙可以说是地方上的一霸,当年天津卫陈家沟子鱼市一派繁荣,银子满地跑,但就有那么一类人,既没有出海打鱼的手艺,也不想手持秤杆子讨价还价挣小钱,又看人家鱼贩子挣钱眼红,就凭着耍胳膊根儿“平地抠饼、抄手拿佣”,干起了欺行霸市的无本买卖。在河边半租半借找一处院落,土炕竹席,大伙在一个大锅里吃饭,有事一起出头,舍出这一身皮肉,凭着一派降人的言语,在鱼市上“讨打、卖味儿、开逛”,渐渐形成了“锅伙”。门前堆放着筐篓、杆子秤,把持着整个鱼市,船上的鱼虾统统交由他们卸货过秤,再批发给鱼贩子,收取一买一卖之间的差价,并且索要一定的装卸费。有时候也会赊销渔民的鱼,甚至在河面上拦一条大绳,专门有鱼锅伙的人把守,平时将大绳沉在水底,一旦有船从河道上经过,把守在两岸的混混儿立马拉紧大绳,拦住过往的船舶,留下一定数目的财货方可通行,所以民间有话——“打一套,骂一套,陈家沟子娘娘庙,小船要五百,大船要一吊”。锅伙中的混混儿,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混一时是一时,活一会儿是一会儿,个个争勇斗狠,不计生死存亡,三刀六洞眼都不眨,哪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敢惹他们?
  冰车行与混混儿锅伙,那是“船帮船,水帮水”。鱼市上用冰,也得由锅伙过一道手,吃着同一个碗里的饭。赶车的遇上麻烦,自有锅伙替他们出头平事。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姜十五只是一个带着艺人们跑江湖的“踅头”,甭说“强龙”了,他连条菜花蛇也够不上。何况老姜家在这件事上确实理亏,对孩子管束不够,以至于闯下这场大祸,如今人家找上门了,他深知天津卫锅伙混混儿的厉害,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去应付。
  姜十五开门出来,紧着作揖赔笑:“阚二爷阚二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咱有话好说啊,犬子年幼无知,如有冒犯之处,还望阚二爷开天地之心多多包涵。只是‘河有两岸,事有两面’,这位赶大车的老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开口就要三百两银子,实在也是说不过去,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少要几个,我自当砸锅卖铁全力赔付!”
  混混儿说话论事儿,讲究“先礼后兵、软中带硬”,只见阚二德子嘴一歪,笑得让人心里发毛:“您家孩子年纪虽小,惹下的祸可不小啊!那一挂大车和几头牲口还在其次,赶大车的没把窖冰送到地方,耽误了鱼市上的买卖,让你们赔三百两银子还多吗?”
  大鸭梨照方抓药,仗着自己身为妇道,仍是磨裤裆那一套,急赤白脸地撒泼打滚,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半哭半号:“我的老天爷啊!我们家拿不出来啊!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够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你横不能要了我们全家的命啊!还有没有王法啦?”她也是不开眼,想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这堆这块,看你能拿老娘怎么样?怎料撞到了刀口上,论着“拉破头”这一套,谁耍得过天津卫的混混儿?
  阚二德子根本不拿正眼瞧她,生冷倔硬地撂下一句话:“这位大嫂子,我阚二德子从来不跟女流之辈过话,更不共事儿,您给我上一边凉快去!”说着话把脸一沉,厉声喝道:“行了,咱也甭磨嘴皮子了,没钱好办,来啊,给我搬!”
  姜十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报官又不占理,衙门口也不是随便进的,只得一边拦挡一边哀求:“阚二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啊……”阚二德子油盐不进,抬腿一脚踹在姜十五心窝子上,当场给他踹倒在地,半天挣扎不起。跟随而来的一众混混儿“呼啦”往上一冲,把个老姜家抄了家。顶箱立柜、被卧褥子、一家大小的衣服鞋帽、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连带大鸭梨的几件首饰、藏在炕席底下的票契……一概搜罗得干干净净,如同搬家一样,没留下任何东西。最后摁着姜十五的脑袋,落下十指手押,连房子带地都给占了。姜小沫这一弹弓子打出去,把自己家打了一个倾家荡产、片瓦皆无,坑得他们家老太爷一口气没上来,俩腿儿一蹬,西方接引去了。
  老姜家够不上什么大门大户,可是破家值万贯,姜十五大鸭梨两口子,辛苦多年挣下这份家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根毛也没剩。专管闲事的丁大头为人仗义,得知姜十五一家无处容身,帮忙赁了处破砖烂瓦的便宜房子,一明一暗两间小屋,离丁大头的住处不远——石桥西胡同的一个大杂院,里面挤着十七八户人家,无非是打铁的、剃头的、卖杂货的、倒脏土的、看澡堂子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院子一侧紧挨着戏园子后台的大墙,在屋里就能听见台上的锣鼓点儿。另一侧是一个大水坑,此时正是夏季,满院子飘着刺鼻的臭气,绿头蝇乱飞乱撞,打哈欠都不敢张嘴。雨水大的时候,整条胡同咕咚咕咚冒黑水,屋子里就得水漫金山,水落下去的时候,屋中满地的蛤蟆,墙上全是绿醭儿,铺的盖的没有一件不潮的。走在胡同里,迎面撞上十个人,至少有两三个“狗烂儿”,说不定还得再饶一个踩道的小蟊贼。
  地方再次也是个窝,丁大头帮着姜十五一家人安顿好,临走又撂下几个铜钱。姜十五感激不尽,觉得这个朋友没白交。自从他被阚二德子踹了一脚,心里一直堵得难受,有苦说不出,暗气暗憋,瘫在炕上整天咳血。大鸭梨已是过景儿之人,又一连生了四个孩子,肥屁股粗腰的,早没了当年的身段儿,脸蛋子圆得跟锅盖似的,再出去卖艺也没人看了,勉强干些粗活,靠着给人家缝穷、拆洗旧衣裳,挣个仨瓜俩枣儿的糊口,经常揭不开锅。
  西关外有个施馍厂,专行善事,吃不上饭的穷人,一天可以去领一个棒子面饽饽,这一个饽饽不下一斤,足够吃一天的。无奈僧多粥少,每天天不亮,饥民们便将施馍厂围得水泄不通。说来却是邪门,那些个上了岁数的小脚老太太,头不梳脸不洗,看着步履蹒跚,大风一吹就得摔一溜跟头,抢饽饽可是如狼似虎,一个比一个能挤,棒小伙子遇上她们也得甘拜下风。大鸭梨带着姜小沫去过几次,连点儿饽饽渣子也没抢着。
  以往民间所说的开门七件事,无非“柴米油盐酱醋茶”,实则应该多加一个“香”,就是插在香炉中拜神用的“立香”。旧时讲究给灶王爷一天烧三炷香,走江湖的艺人还得拜祖师爷,也是打板上香一天磕一次头。唱大鼓书的祖师爷是周庄王,因为古时候周庄王曾击鼓化民。大鸭梨这种迷信的妇女,认为灶王爷是家神,宁可不给祖师爷烧香,也不能委屈了灶王爷,得罪了祖师爷,顶多是不吃这碗江湖饭了,万一让灶王爷看你不顺眼,去玉皇大帝那儿告上一状,你们家更甭过了。也难为大鸭梨,拆了东墙补西墙,拿这点儿水和这点儿泥,能省则省,“柴米油盐酱醋”六样全免,干脆不在家里开火了。胡同深处的水铺有开水,两个大节一算账,不用掏现钱,糊弄一天是一天。也不在家做饭,凉饼子、干饽饽、小葱拌豆腐、咸菜疙瘩就窝头,用不着生火。茶是不能免,起码是一个大子儿一包的碎茶叶末子。为什么不能免去这个呢?因为天津城的水太咸,又苦又涩,不放点茶叶末子没法入口,所以说再怎么省,买茶叶末子和给灶王爷烧香的两份钱也免不了。然而灶王爷保佑不了走背字儿的人家,自打姜小沫惹下这个祸之后,他们家的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没出一年,积劳成疾的大鸭梨也病倒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两口子相继过世。多亏有丁大头帮衬着,给姜小沫扯了身白布孝袍子,又给置办下两口薄皮棺材,姜十五和大鸭梨才不至于喂了野狗。
  那时候姜小沫才十三岁,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可是真敢下筷子,揣着一柄短刀,扮成个小叫花子,混迹于成群结队的饥民乞丐当中,整天蹲在陈家沟子锅伙大门对面,盯着出来进去的混混儿,伺机找阚二德子寻仇。
  按混混儿的规矩,锅伙的大门不许关,不分昼夜大敞四开,最多关上半扇,因为一来忌讳“关门”二字,二来会让外人觉得你怕事。再者说来,锅伙里顶多有一口铁锅、几摞破碗,没什么怕丢的东西。姜小沫这么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半大孩子,又躲在叫花子堆里,白天跟着一块儿捡人家扔下不要的臭鱼烂虾,夜里在破庙中支口砂锅,有什么煮什么,周身上下又脏又腥气,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阚二德子身为四合鱼锅伙的二把,出来进去前呼后拥,姜小沫根本找不到近身的机会。不过待得久了,他也看出了不少锅伙中的门道:四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叫阚金鹏,是阚二德子的堂兄;占据陈家沟子鱼市的混混儿锅伙,也不止一个“四合”,另有一个“秉合”,大寨主叫立地鼎;四合把持西市,秉合把持东市,双方积怨已久,都恨不得把对方灭了,独霸整个鱼市。
  秉合鱼锅伙有个混混儿,岁数也不大,又高又胖跟个掉了毛儿的狗熊一样,大脑袋歪脖子,说话粘齿黏牙,葡萄拌豆腐似的一嘟噜一块,人称“傻哥哥”,从小孤苦伶仃,城里城外到处跑,捡烂菜叶子过活,没少受人欺负。几年前被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收为义子,给他足吃足喝,养得肥头大耳一身夯肉,无异于“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了”。姜小沫当年经常带着一群坏小子在河沟里逮蛤蟆、摸泥鳅,他见到傻哥哥凑过来看热闹,就逮住一只活蛤蟆塞入傻子裤裆。活蛤蟆在裤裆里乱窜乱跳,可给傻哥哥吓坏了,顺着河边一路狂奔。混混儿们都扎绑腿,无论他怎么跑,活蛤蟆也掉不出去,当众脱了裤子才算得救。一众看热闹的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夸赞傻哥哥屁股蛋子又大又白。不过傻子不记仇,再见着姜小沫仍是乐呵呵地打招呼。姜小沫得知秉合是四合的死对头,有心去秉合入伙,等过几年长大了也开逛当个混混儿,豁出这条命跟阚二德子抽上一把死签儿,于是托傻哥哥帮忙,在秉合鱼锅伙当了个小混星子。
  锅伙中的首领称为“寨主”,鱼锅伙的寨主还有个别称叫“大篓儿”,其余混混儿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不分老幼尊卑,皆以兄弟相称,对外说这叫“肩膀齐为弟兄”。实则不然,既是大寨,肯定会有头把、二把、三把,底下的兄弟也得分出个三六九等。头等混混儿肩不动膀不摇,按月拿一份例银;二等混混儿也有例银,不过得出去盯事儿,戳在鱼市上开秤定价、抄手拿佣;再次一等的混混儿,平时不在锅伙里住,也拿不到例银,但是随叫随到,一个招呼立刻过来盯事儿,锅伙会按出力多少,分给他们一份钱粮。此外还有姜小沫这样的小混星子,大的十五六,小的十二三,跟着锅伙混口吃喝,别人在前边打架,他们在后边摇旗呐喊,扔个砖头瓦片什么的。姜小沫以为还得忍上三五年才有机会报仇,哪知锅伙之间争斗不断,找个由头就开打。


第3章 姜小沫惹祸下
  那天一大早,四合鱼锅伙中的混混儿比以往多了几倍,有人拎着活鸡,有人抱着酒坛子,出来进去的慌里慌张,门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老百姓。陈家沟子鱼市上的人们看得出来,当混混儿的平常可舍不得这么吃,又是鸡又是酒,肯定有大事!
  果不其然,四合鱼锅伙开了香堂,在院子当中摆了一张八仙桌子,上列蜡烛、香炉、签筒等一应之物。晌午时分,大寨主阚金鹏,二寨主阚二德子,以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两百多号混星子全到了,黑压压人头攒动,癞蛤蟆吵坑似的乱成一团。锅伙中的师爷尖着嗓子叫道:“众兄弟收声,大寨主有话说!”神色阴沉的大寨主阚金鹏坐在太师椅上,此人三十来岁,细腰耸肩,衣着打扮不同于一般的混混儿。穿一件灰色掩襟长袍,外罩蓝闪缎琵琶襟马褂,头戴风帽,粗大的发辫垂于脑后,脚下夫子履,一张青白色的大长脸,凤眉细目,唇薄如纸,颌下青髯稀疏。也不像寻常的混混儿,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阚金鹏是接了他爹的位子,刚坐上四合鱼锅伙的头把交椅不久,他端起宜兴紫砂手把壶,“吸溜吸溜”嘬了两口,并不急于发话。一众弟兄揣摩着大寨主的心思,没一个胆发出声响,挤在门口墙头上看热闹的也止住了喧哗。大寨主润透了嗓子,将手把壶在八仙桌上一蹾,又抬手将脑后的发辫捋到胸前,这才说道:“兄弟们是不是也觉着近来的日子口儿紧了?吃的喝的跟不上了?不是我吝啬惜财,眼瞅着不好过了,鱼市就这么大一只碗,碗里是鱼是肉,咱兄弟分着吃。而今世道乱了,碗里的肉少了,你们大伙说说,这该如何是好?”堂下的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瞪一个翻白眼,都不知如何回应。
  师爷接过话茬儿:“弟兄们还不明白大寨主的意思吗?一个陈家沟子鱼市,容不下两个锅伙,与其坐等着喝西北风,不如把秉合鱼锅伙赶走,咱四合鱼锅伙在此独霸一方,那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众混混儿一听要对付秉合鱼锅伙,立时鼓噪起来。对他们来说,打架才是正经差事,“英雄”总得有个用武之地不是?因此个个摩拳擦掌,叫嚣着要大干一场。
  大寨主一摆手,叹了口气说:“但凡有条活路,我断不会出此下策,无奈一山难容二虎,既然大伙有心气儿,咱今天就拿了生死签!”两百多号混混儿鸦雀无声,齐刷刷望向师爷。锅伙里的师爷地位相当于军营中的军师,但又完全不是一码事儿。军师运筹帷幄,师爷却是一肚子的歪门邪道。他煞有介事地拿起桌上的签筒子,使劲在手中晃了几晃,发出“哗楞哗楞”的乱响。大寨主阚金鹏叫道:“我拿头一支签!”说罢一伸手,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竹签,当场亮明,是一支红签。紧跟着是阚二德子,也顺手抽出一支,还是红的。
  其余混混儿依次上前抽签,抽中红签的个个摇头叹气,只有一老一少两个混混儿拿了死签,也就是黑签。老混混儿叫“徐老蔫”,五十来岁,满脸皱纹,嘴唇干裂,目光浑浊,黑眼珠子发灰,白眼珠子发黄,一身酱紫色的湖绸长衫敞着怀穿,底下青缎子中衣,扎着雪白的丝绦,肩上背着个粗麻布褡裢;年轻的二十岁出头,绰号“三棒槌”,枣核脑袋两头尖,又粗又黑的辫联子搭在胸前,身穿青布裤褂,肥衣大袖、晃晃荡荡,腰里扎着月白洋绉褡包。众人纷纷向他们俩道贺,三棒槌喜形于色,比拜天地入洞房的新郎官还高兴;徐老蔫则是一脸淡定,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混锅伙的抽中黑签,等同于拿了死签,为什么说可喜可贺呢?因为两大锅伙之间的争斗非同小可,要想把这场事挑起来,抽死签仅仅是头一步,接下来还得有人自残挑衅、上门卖味儿。如果对方被血肉横飞的阵势吓住了,即可不战而胜,挑事一方这么做付出的代价最小。如果对方不买账,那么再各自点齐人马,找个空地一决高下,无论是跳油锅、滚钉板,还是剜肉断筋、三刀六洞,群殴之前的一切比斗,均由抽中黑签之人应对,可谓九死一生。不过身后之事有锅伙一手包办,家眷儿孙全归锅伙奉养。如果说福大命大,只落下一身伤残,却保住了这条命,下半辈子的吃喝拉撒也均由锅伙照应,此乃雷打不动的死规矩,更是个成名露脸的机会。
  阚金鹏站起身来,冲二人抱了抱拳:“哥哥、兄弟,有劳你们二位了!”又命人斩鸡头、烧黄纸,带着锅伙兄弟们轮番给徐老蔫和三棒槌敬酒。众目睽睽之下,一老一少两个混混儿带着几分醉意,拧着眉毛瞪着眼,撇着嘴岔子,迈左腿拖右腿,一步一趔趄地出了大门。
  无数看热闹的跟在后头,众星捧月一般来到鱼市另一头的秉合鱼锅伙门前。徐老蔫站住了左顾右盼:“怎么着兄弟,今天咱哥儿俩卖一把,谁先来?”三棒槌双手叉腰高声叫嚷:“我岁数小,您让让我,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让我三棒槌露露脸!”徐老蔫一点头,道了一声:“请!”
  锅伙不许关门,可不是没有门,秉合鱼锅伙的两扇大门左开右合。三棒槌伸展双臂,背靠着右侧门板站定。徐老蔫像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褡裢中掏出一柄铁锤、两根大铁钉,就这两根钉子,绝对是铁匠铺里头一号的尺寸,四棱钉身戴圆帽儿,从上到下锈迹斑斑。徐老蔫把钉子尖搁在嘴里抿了抿,叼住其中一根,将另一根摁在三棒槌的手掌心上,然后抡起铁锤,一锤锤地钉了进去。钉完了左手,他问三棒槌:“怎么样兄弟,老哥的手艺行吗?”三棒槌撇舌咧嘴一挑右手大拇哥:“好活儿!”紧跟着将右手平铺在门板上,让徐老蔫接着钉这边。大铁钉子穿过皮肉掌骨,生生把个大活人钉在木门上,如同挂了一道门帘子,紫红色的鲜血顺着钉子与皮肉不住淌落。三棒槌面不改色,那根大铁钉子仿佛钉在了别人手上,还嫌不解恨似的大声招呼:“徐爷,钉结实了!”围观众人惊得张大了嘴,谁也不敢出声议论。三棒槌仍是说笑如常,满不在乎地告诉徐老蔫:“梳头梳到底,打辫打到梢,您老千万别对付买卖,再使点儿劲啊!”徐老蔫一咬牙一瞪眼,甩开臂膀“当当”两锤子,将两个钉子帽砸入了三棒槌的手掌。
  四合鱼锅伙那边开香堂抽死签,早已惊动了秉合锅伙,按兵不动只等对头上门。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人此刻在门口一通折腾,屋子里马上冲出来几十号人,个顶个歪戴帽子斜瞪眼,趿拉着鞋、敞着衣襟,凶神恶煞般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为首的穿青挂皂,迈着四方步,左边袖管里空空荡荡,正是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绰号“立地鼎”的鼎爷——郝驷驹。天津卫尽人皆知,他那条胳膊是跟别的锅伙争地盘时,在滚开的油锅里捞胰子炸了个外焦里嫩,他又自己用刀,齐着肩膀头将熟透的胳膊削了下去,至今供在锅伙的条案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半截黑炭。混混儿最讲战绩,这条胳膊够他吹一辈子牛。这么一位心狠胆硬、敢切敢拉的大寨主,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可能让两个卖味儿的唬住了?当下吆喝一声:“兄弟们,来买卖了,出去迎客!”众混混儿轰雷也似应了一声,一个个飞天夜叉相仿,各自拔出匕首、短斧,“呼啦”一下一拥而上,紧紧围住了徐老蔫和三棒槌,看热闹的人们吓得一齐后退。
  大寨主立地鼎走到门前,不屑地瞥了一眼:“真是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啊!谁他妈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敢在我门上挂肉帘子?”
  徐老蔫抱了抱拳,不卑不亢地递上拜帖:“您客气了。在下是四合鱼锅伙的徐老蔫,门上那位兄弟叫三棒槌,我二人奉我家寨主之命,给您送来一封拜帖。”
  鼎爷接过帖子草草一看,跟手扔在地上,哼了一声说道:“二位稍候,待我回书一封。”随即一招手,将歪着脖子的傻哥哥叫过来,说道:“傻儿子,瞧见没有?人家上门挑事了,你说咱该怎么应付?”傻哥哥别的不懂,锅伙混混儿摔打茬拉、争狠斗勇这一套他可全明白,一时间受宠若惊,烧包得五脊六兽,嘴角抽动了几下,泛着白沫子磕磕绊绊地说道:“干爹,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有有……有傻子我在,轮轮轮……轮不到他们在秉合门口叫叫……叫板!”鼎爷一拍傻哥哥的肩膀:“行!冲你这句话,不枉干爹养你一场,今儿个该你扬名了,你意下如何?”傻哥哥双膝一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干爹!我我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说怎么舍,我我我绝无二话!”鼎爷一挑大拇指:“有样儿!”立刻叫来手下四个混混儿,清一色的二十郎当岁,腮帮子鼓鼓着,太阳穴努努着,胸脯子腆腆着,连屁股蛋儿都翻翻着,全是他的得力干将。鼎爷吩咐一声:“你们辛苦一趟,给我傻儿子摆个大谱,送去四合鱼锅伙!”
  四个混混儿抱拳领命,端来一摞摞粗瓷海碗放在当院,又捧来几坛“老潘家烧刀子”,打去泥封揭开盖子,霎时间酒香四溢。锅伙里的大小混混儿,争着上前给傻哥哥敬酒。傻哥哥以往哪有这个台面儿?不觉血气上涌,连干了十几碗,喝得两眼发直,晃晃悠悠地拱手一拜,口中更加含混不清:“我爹和大伙儿拿拿拿……我当人看,我不能学狗叫唤,今天我也卖一把,给给给……秉合鱼锅伙争几分面子!”说完一仰他那不利索的歪脖子,又喝下一碗烧刀子,然后将酒碗一扔,摔了个粉粉碎,抹干净嘴头子,冲着领命送他的四个混混儿深施一礼:“四位大哥,咱走走……走动起来!”四个混混儿马上抬来一扇又宽又大的门板,傻哥哥脱光了膀子,亮出一身油亮的肥膘,又将裤子褪到腰下,撅着屁股往门板上一趴,伸开双臂,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吸足丹田之气,歪着头高呼:“求哥儿几个成全!”
  鼎爷得在这个当口卖派卖派。甭看全是他的主意,却故作不忍之状,背过身去说了句:“手底下利索点儿!”那哥儿四个领命,各持一柄锃明瓦亮的攮子,俯下身来手起刀落,分别穿透傻哥哥的双手手背和两个腿掖子,刀尖插在了门板上。再瞧傻哥哥,身不动膀不摇,嘴里没有“哼哈”二字。下刀的其中一位叫了声好:“兄弟,你算有了!”傻哥哥梗着脖子,嘴角淌下几滴涎液,“嘿嘿嘿”几声干笑,咬着后槽牙说:“众位哥哥,这才哪儿到哪儿?要钉咱咱咱……就钉到底,别来个半吊子,让人家看看看……笑话!”四个混混儿齐声应和,取来铁锤、青砖,“叮叮当当”一通狠凿,将锋利的攮子钉入门板。刀口处鲜血飞溅,傻哥哥脸上仍挂着傻乎乎的邪笑,嘴角的哈喇子越流越多,洇湿了垫在脸下的辫子。
  在鼎爷的吩咐下,又有小混混儿拎来一个火盆,冒着蓝红火苗的木炭当中,插着一根铁筷子。识文断字的鼎爷一只脚从傻哥哥屁股上跨过去,叉着腿站定:“傻儿子,你可趴稳当了!”话音未落,抓起烧得通红的铁筷子,横提竖点、撇捺弯钩,外带走之,龙飞凤舞地在傻哥哥背上写下一封回帖,约定三天之后,在陈家沟子鱼市上一决高下,谁栽了谁抱着脑袋从鱼市上滚出去。傻哥哥脊背上“滋滋”冒着白烟,一股子燎生肉的焦煳气息弥漫开来。傻哥哥提着鼻子吸了吸气,赞道:“香啊,真香啊!”
  四合鱼锅伙的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位,眼睁睁看着人家这一整套活,可比他们的花哨多了,不由得怔在当场,哑口无言。
  鼎爷拖着长腔招呼一声:“给三位兄弟披红挂彩!”众混混儿将一床大红缎子被盖在傻哥哥身上,也得把大门口的三棒槌摘下来,可是钉子帽都砸平了,那还怎么摘?有几个心黑手狠的,拉住三棒槌的两条胳膊用力一扯,钉在门上的双掌豁开两个大口子,登时血流不止。三棒槌二目圆睁,鼻洼淌汗,咬着牙愣是一声没吭。他也不敢吭声,按混混儿的规矩,一旦呼痛叫疼,乃至于皱一皱眉头,那就算彻底叠锅,这辈子甭想在街面上混了。混混儿们又拿出两朵锦缎红花,要往徐老蔫和三棒槌身上挂。他们二位本是上门寻衅的,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已然栽到姥姥家了,岂肯再受一番羞辱?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可不管那套,不由分说将大红花挂在二人胸前,有刚从响器行请来的吹鼓手开道,四个混混儿带了几个卸船的民夫做帮手,一同抬起门板。傻哥哥趴在上边,盖着大红缎子被,歪脖瞪眼一脸傻笑。
  姜小沫冷眼旁观,估摸着两边要大打出手了,也跟在傻哥哥后头去看个究竟。众人在徐老蔫和三棒槌的引领下,敲锣打鼓吹着唢呐直奔四合鱼锅伙。陈家沟子鱼市上人声鼎沸,谁也没心思做买卖了,看热闹的堆肩叠背挨山塞海,嘈杂声几乎盖过了锣鼓点儿,比出皇会还热闹。
  四合鱼锅伙大寨主阚金鹏闻声迎出来,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混混儿,在大门口雁别翅排开。秉合鱼锅伙那四个混混儿的其中一个,将门板一角交给旁边的弟兄,腾出手来一抱拳:“有劳四合大寨主出门相迎!您这两个兄弟,给您全须全尾地送回来了。我们寨主爷的回帖在此,请您老过目!”说完掀去盖在傻哥哥背上的大红缎子被,斑斑驳驳红黄一片的烫痕,令人触目惊心。四合鱼锅伙的阚金鹏不动声色,撩袍迈步走下台阶,倒背着双手,低下头仔细观瞧。傻哥哥故意抬起头来挤眉弄眼,嘴里如同塞着破袜子,含混不清地叫道:“哎哟,这不是四合的大大大……大寨主吗?看见我背上的字了吗?这可是跟阎王爷拜把子——生死帖子!”阚金鹏喜怒不形于色,阴沉着脸说:“你这都快招苍蝇了,我得给你上上药啊!来人哪,取最好的外伤药来!”手下一溜小跑进去,转眼拿出来一包咸盐,并非炒菜用的细盐,而是腌咸鱼用的粗盐粒子。阚金鹏抓了满满一把,撒到傻哥哥背上,然后蹲下身子,拿手使劲揉搓。傻子脸色骤变,全身一阵哆嗦,但也只在一瞬间,随即哈哈大笑:“舒服,真他妈舒服!谢谢谢……大寨主赐药!”
  混混儿讲究卖味儿、讨打,没有一把咬得住牙的硬骨头,甭想在锅伙中立足。阚金鹏一看是这意思,也就没再难为傻子,冲抬着门板的四个混混儿拱了拱手:“行了,替我跟你们大寨主说一声,回帖已然带到,咱就按他定的来,船上不见道儿上见!”
  姜小沫在旁边从头看到尾,但觉后脊梁直冒寒气,合着大寨主收留傻哥哥当干儿子,足吃足喝地供着,只不过是为了拿傻子充死签。他心里头真替傻哥哥不值,可甭管怎么说,眼下这场架算是打上了,自己在暗处,阚二德子在明处,正是报仇的机会!
  2傻哥哥当了一把人肉回帖儿,替秉合鱼锅伙压了对方一头,这个人也彻底完了。回到锅伙里拔出攮子,众混混儿合力把他搭到炕上,如同扔下一摊烂泥。鼎爷安排人给傻子治伤,又传下令去,把在外切锅拿秤的、拦河收钱的、摆渡掌船的兄弟们全叫回来“伺候过节儿”。这也是锅伙的规矩,聚众斗殴之前,所有兄弟待在一处同吃同喝,以往再怎么抠搜,到这会儿也豁出去了,保不齐就是最后一顿了,大酒大肉供着,油酥烧饼炖羊肉管够,吃完拿羊汤溜缝儿,“同丰永”的直沽高粱敞开了喝。同时备齐应手的家伙,诸如手刺、花枪、鸟铳、斧子、攮子、铁尺、关刀、匕首、齐眉棍、白蜡杆子之类,全摆在锅伙的院子里,这叫“铺家伙”,为了长长自己的锐气、灭灭对方的威风。还得跟官府打好招呼。再逐一告知鱼市上的鱼贩子、船老大,以及沿街各家买卖铺户:“老板、掌柜的,先给您赔个不是,三天之后我们要在这门口摆一场事儿,免不了耽误您一天的买卖。各位该关门关门,该上板上板,无论闹出多大的响动,您也不必出来张望,以免惊吓了您。”
  转眼到了两大锅伙比斗的日子。当天午时,狂风卷着阵阵黄土,刮得天色惨淡,白日无光。陈家沟子一带的商号住家关门闭户,渔船鱼贩子也都没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看这个热闹?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鱼市,空荡荡的看不见半个人。两拨人马由远及近相向而来,都是一百多号光棍,高矮胖瘦,丑俊黑白,胖大的魁梧,矮小的精神,丑的如夜叉,俊的似潘安,白的像宋玉,黑的赛李逵,清一色的花鞋大辫子,斜腰拉胯晃着脑袋,拧眉瞪眼满脸的戾气,骂骂咧咧谁也不含糊。双方相距二十余步站定,也是兵对兵、将对将,没人安排,却似约定俗成。
  四合鱼锅伙的寨主阚金鹏一脸阴笑,走上前几步,拱手说道:“鼎爷,四合、秉合两个锅伙,在一个坑里刨食这么多年,论交情也是不浅,有话我可就直说了。如今生意萧条,容不下两个锅伙垒灶了,陈家沟子鱼市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今后由我四合把持足矣。至于您呢,总归是上了年纪,犯不上再操这份闲心了,不如偃旗息鼓回家养老去。我也不会白了您,赶上三节两寿,必有一份心意奉上,包您老吃喝不愁。怎么样,有商量吗?”
  鼎爷望天打个哈哈:“商量?你跟谁商量?帖子你下了,人马你点齐了,阵势你也摆下了,还他妈‘癞蛤蟆上供桌——愣充大肚子弥勒佛’?论着耍人儿的辈分,你是我侄子,我不能欺负你,你也别光拿嘴对付,既想卖那就头朝外,有心气儿你放马过来,咱爷儿俩比画比画,要么我这一百多斤归你,要么把你那一百来斤给我!”说完往前走了几步,点指阚金鹏叫阵。
  谁知阚金鹏一晃脑袋:“那可不成,双桥好走独木难行,我不能欺负您这一条胳膊的苦人儿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鼎爷撂旱地儿了,整个一“罐焖鸡——憋气带窝脖”,干瞪眼没咒念。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秉合鱼锅伙阵中出来一个混混儿:“大寨主,杀鸡用不着宰牛的刀,容我‘花狸豹’卖派卖派!”话到人到,将鼎爷挡在身后。但见这个花狸豹甩掉小褂,露出一身两膀的刺花,胸前背后如铺锦缎——前有睁眼的关公、后有闭眼的菩萨,什么邪乎刺什么,惹得双方人马一同喝了个彩。花狸豹冲两边拱了拱手,紧接着单手一扬,只听“啪嗒”一声,一支黑头竹签扔在了地上。甭问就知道,秉合也开了香堂,抽中死签的出场了。
  花狸豹从绑腿中扽出一柄两侧开刃的刀子,银光耀眼,寒气逼人。他右手握着刀,将大辫子一甩绕在脖子上,举起左手食指,然后一刀刀削在自己的手指上,引得身后的混混儿齐声叫好,他这根手指也算废了。锅伙的混混儿讲打讲闹,拿了死签一个对一个的争斗,头一阵大多是割耳朵、削手指,越往后越狠,还不能重样,人家这边削了一根手指头,你削两根,那也不叫露脸。花狸豹抢下头阵,既替大寨主鼎爷解了围,又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对方,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四合鱼锅伙的三棒槌已然残了,两只手缠得跟粽子似的,不可能再下场比斗了,众弟兄一齐将眼光投向徐老蔫,等着他出来接招。那个老混混儿仍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蔫头耷拉脑走到花狸豹身前,抬眼看了看对方白森森的指骨,不紧不慢地说道:“行了兄弟,玩得鲜亮,有了!你靠后歇会儿,且看老哥我耍一把,拔腿才见两脚泥,玩得地道不地道的,多替爷们儿遮盖遮盖!”
  花狸豹笑了一笑:“不能!我这是苍蝇尥蹶子——小踢蹬,您可是老前辈,降人的玩意儿还得看您的,您来吧!”说完这两句挑事拱火的便宜话,往后退开几步,将场子让了出来。
  徐老蔫远不如花狸豹招摇,手上拎着一把攮子,也没说摆个架势亮个相,一声不吭地闭上双眼,一手捏住左侧眼皮,右手用攮子尖绕着自己的眼眶割了半圈,鲜血缓缓淌落,糊住了他的半张脸。徐老蔫伸出左手,捏着割下来的眼皮给众人观瞧。
  秉合鱼锅伙那边发出阵阵哄笑:“老杂毛儿,你是法海的师弟——尿海啊!这就想对付过去?”徐老蔫并不急躁,尽管他平时蔫头耷脑,少言寡语,却有个闷主意,存心将花狸豹比下去,可又不想把自己伤得太重,所以先挑了眼皮,一旦把对方镇住,便可就此罢手。哪知道不够瞧的,只得将心一横,随手将那片眼皮往地上一甩,示意众人少安毋躁,接着看玩意儿。但见他撩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手中的刀尖颤了一颤,插入没了眼皮的左眼窝子,可丁可卯转了一圈,旋即一剜一挑,左眼窝子变成了血窟窿。
  徐老蔫毫不挂相,举着自己的眼珠子,挑衅地冲花狸豹说:“咱都是十根手指两只眼,谁也没多长,谁也没少长。我这一个眼珠子,是不是抵得上你五根手指?我可还有一只眼呢,不行你凑个整儿,我把这一对招子全给你,来,接着!”说完一抖腕子,将那血淋淋的眼珠子抛向花狸豹。花狸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要说伸手接住,他其余九根手指都得削了,稍一打愣,眼珠子已经掉在了他的脚边。徐老蔫纵声狂笑:“哈哈哈哈——怎么着兄弟,你是站着撒尿的吗?怕烫手不敢接是吗?”
  花狸豹压不住无明火,抬脚踩爆了地上的眼珠子。混混儿之间比斗,不乏抠下眼珠子当泡儿踩着玩的,那也是自己抠自己踩,我抠出来让你踹了,岂不是把我当玩意儿了?
  徐老蔫气炸了连肝肺,怒骂一声:“你个小夜儿攮的!不把你㞎㞎挤出来,我都算你拉得干净!”一个垫步冲至花狸豹面前,举攮子就刺。花狸豹刚才没接眼珠子,已经有点儿丢人了,此刻咬住了牙,一不躲二不闪,挺着胸膛往上迎。甭看徐老蔫死眉塌眼的好像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却也是开逛多年的老混混儿,论着捅人他可不是外行,眼见对方挺着胸膛相迎,手腕子突然一扭,刀尖改竖为横,因为竖着捅进去,容易被肋骨挡住,那不解恨啊,如果放平刀身,顺着肋条缝就插到底了。花狸豹实实拍拍挨了一攮子,与此同时,他手上的短刀也捅进了徐老蔫的肚子。
  二位死签各中一刀,双双倒地,斗了个两败俱伤。两大锅伙的寨主见时机已到,几乎是一同叫道:“兄弟们,盯事儿了!给我打!”双方人马齐往前冲,各自认准冤家对头,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大打出手。
  混混儿打架有规矩,对方或是一斧子砍下来,或是一攮子刺过来,或是一棍子砸下来,无论下什么家伙,不仅不能闪避,更不能招架抵挡,那叫“抓家伙”,会从此落下笑柄,必须拿脑袋去接、挺胸膛去迎,绝不能有半点儿退缩之意。外埠人难以理解,天津卫的混混儿打架怎么那么多规矩呢?打不就得了吗?书中代言:九河下梢水陆码头,锅伙混混儿之间争地盘抢码头,或单挑、或群殴,归根结底是为了有口饭吃。自古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抽中死签的出头自残,自己拿刀捅自己,或是吞火炭滚钉板,讲究一个对一个,上吊我跟你脸对着脸,跳河咱俩人手拉着手,这不犯王法,官府管不了,也懒得管。俩人你捅我一刀,我拍你一砖,那属于斗殴,就得归官了。他们为了抢饭碗才争勇斗狠,额外吃一场官司,挨上一顿板子不说,还得让衙门口讹去一份银子,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所以说不到万不得已,哪一方也不愿意打群架。但是眼下为了争夺陈家沟子这块肥肉,谁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正所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一旦到了群殴械斗的地步,实无规矩可言。
  两三百号混混儿刀来枪往,砖头瓦片在头顶乱飞,喊杀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这一场乌烟瘴气的混战,双方都杀红了眼,打乱了套。姜小沫扔完了几块砖头,猫腰低头往人堆儿里钻,混混儿们打得你死我活,没人顾得上一个小孩。姜小沫三步两步蹿至街心,见了阚二德子分外眼红,不过此人是四合鱼锅伙的头号打手,筋长力大,肉厚身沉,擅使一杆花枪,枪杆茶盅粗细,枪头磨得寒光闪闪,绑着一绺红缨子,扎完人鲜血沾在缨子穗儿上,扎的人越多,缨子穗儿越红。枪法也了得,平日里蹚土跺地,起早贪黑练着二五更的功夫,前把一拧万朵梨花,后把一抖千道寒光,去如箭、来如线,枪似游龙、快似闪电,有一手杀招叫“凤凰三点头”。一条七尺长的花枪在他手上如同蛟龙出海、怪蟒翻身,单捡皮糙肉厚的地方招呼,肩膀头、小肚子,大腿、屁股蛋,扎上一枪对方就蹦跶不起来了,还出不了人命。一连挑翻了五六个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所向披靡,勇不可当,枪头红缨子上“滴滴答答”淌着鲜血。
  姜小沫心里明白,凭自己这两下子,到不了近前就得让人家一枪挑了。他急中生智,蹬着墙头爬上屋顶,摘下弹弓,死死瞄准了阚二德子的脑袋瓜子。姜小沫的弹弓,不说百发百中,那也是八九不离十,这下要是打中了,必定是头破血流,怎知道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弓弦扯断了,只得扔下弹弓,揭下瓦片往阚二德子头上砸。阚二德子真不白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瞥见有人扔出“暗器”,百忙中花枪一抖,枪头裹着风打掉了飞下来的瓦片。姜小沫手上不停,屋瓦一片接一片地扔下来。阚二德子左拨右挡,忙于招架头上飞来的瓦片,下盘空门大开,小腿迎面骨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白蜡杆子,他的功夫全在枪法上,没练过刀枪不入的金钟罩铁布衫,当场摔了个“醉鬼跌架”,身上又让人踩了几脚,半天爬不起来,两只绣着“五毒伏地”的大花鞋也让人扒了。
  阚二德子如同大难临头,脸色都灰了。混混儿有两怕,一怕别人往他身上泼尿,二怕被别人扒下鞋来扔掉。你刨了他家祖坟,他可能不在乎,你要是扒了他的鞋扔进水沟,或是泼他一身尿,他必然跟你豁命。耍光棍的最怕这个,事儿不在大小,这叫栽面儿!阚二德子又羞又恼,咬紧牙关使上了吃奶的力气,腰杆子使劲,从地上一跃而起,顾不上枪下留情,后把紧握枪杆,前把一通乱抖,直取扒下他五毒鞋的混混儿,“凤凰三点头”都不解恨了,来了一通“金鸡乱点头”!
  那个混混儿一手拎着一只鞋,正要往路旁的臭沟里扔,早被阚二德子一枪刺在背上,后边进去前边出来,扎了个透心凉。阚二德子紧跟着抬起一脚,踹开对手的同时抽出花枪。那个混混儿往前冲出几步,尸身扑倒在地,鞋子也撒手了。阚二德子直着眼去捡鞋,却从斜刺里撞出一个小混星子,踉踉跄跄摔了一跤,恰好挡住他的去路。阚二德子认不出这小子是哪个锅伙的,也怕伤了自己人,一把揪住姜小沫脑后的辫子,怒道:“小毛孩子裹什么乱!”哪知姜小沫借着这一揪的力道,转身往他怀中一扑,手中一柄尖刀,在阚二德子心窝子上“噗噗噗”连捅三刀,八寸长的刀子,刀刀捅至刀柄。阚二德子当场毙命,姜小沫身上、脸上也都让血染红了。
  正乱的当口,随着一阵梆子急响,巡街的官兵到了。其实早到了,不过一直在远处按兵不动,任凭两大锅伙刀来枪往,斗个你死我活,非得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会出场,胡乱抓上几个混混儿,带回去打一顿板子,这是给老百姓看的。锅伙之间的事,易完却不易了,尤其是出了人命,谁也兜不住,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肯定会有抽中死签的混混儿去衙门自首,不怕找不到人顶这场官司。
  陈家沟子鱼市上的两个锅伙,争这块地盘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背后牵扯着若干势力。天津城四个最大的锅伙,东城的老悦、西城的老君、南城的九如、北城的四海,暗中扶持着四合鱼锅伙。秉合鱼锅伙则有漕运的青龙帮做靠山。隔上三两年,双方就会斗上一次,或是下油锅滚钉板,一个对一个抽死签;或是刀枪并举群殴械斗。哪一次不得扔下几条人命?打到一定程度,不仅官府要从中调停,有辈分的袍带混混儿也得出来说和,以免两败俱伤,收不了场。
  眼见巡街的官兵到了,双方借着这个台阶,各自鸣锣收兵。尽管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身上挂彩,却是倒驴不倒架儿,依旧挺胸叠肚,挑着眉撇着嘴,摆出一派英雄气概。只是怎么也闹不明白,傻哥哥带入秉合鱼锅伙的这个小混星子,也不过十三四岁,还不够开逛的岁数,居然下手这么狠!阚二德子身为四合鱼锅伙的二把,论身手比能耐,堪称混混儿中的吕温侯,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小孩手上?事后有人去问半残的傻哥哥,他嘟嘟噜噜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四合鱼锅伙这边损了一员大将,折了面子,恨得咬牙切齿,到处叫嚣着要拿姜小沫给阚二德子偿命。秉合鱼锅伙也不肯这么稀里糊涂地了账。然而两大锅伙翻遍了天津城里城外的犄角旮旯,却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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