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香》作者:罗巧鱼》第47/192页
王元璟身着宝蓝色如意纹圆领窄袖袍,头顶马尾绑的板板正正, 嘴里叼着块金丝蜜枣, 看模样, 显然是刚从家中而来。
他蹲在尸体跟前,嚼着枣打量一圈, 摇头,“认不出来。”
谢折未理他,扫了眼面目全非的尸体, 视线又从尸体的脸下移,落到心口上那道皮肉外翻, 泡到发白的致命伤上,沉声吩咐:“来人,将尸体带回皇城司,交由仵作查验。”
王元璟一下子便跳了起来,咽下枣瞪大眼,“什么皇城司,陛下都将案子交给我爹了,这尸体理应由我们王家人带走才是。”
谢折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转身便要上马。
王元璟急了,扑上去伸手去抓谢折肩膀,怎料谢折脑后便跟长眼睛似的,抢先一步反手抓住他的小臂,回头时另只手扣住他肩膀,一拉一压,气焰嚣张的少年眨眼便成了任人宰割的小鸡仔,两方守卫霎时拔刀相对,气氛森然。
“疼疼疼疼疼!骨头要断了!”
王元璟不敢挣扎,可也不服气,咬牙道:“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你谢折难道要抗旨不遵出尔反尔吗,这明明还是你自己向陛下提出的主意!”
谢折眼中闪过丝狠辣,手上骨节泛白,似真要废去王元璟一条胳膊。
崔懿原本站在谢折身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见状忙上前对谢折耳语两句,谢折眉头皱了下子,一把推开了王元璟。
王元璟差点摔个趔趄,站直后揉着肩膀,呲牙咧嘴倒嘶凉气,看表情便知没少在心里问候谢折全家。
谢折看他一眼都嫌多,命人将尸体放下,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腿。
王元璟这时又道:“等等!”
他肩膀不疼了,气焰便又回来了,挺直腰杆扬着下巴,一副嚣张跋扈的小畜生模样,意味深长道:“邀功谁不想啊,我懂你的心情,我也可以替我爹做主,把这案子还给你,但是,谢大将军,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时有心腹上前,对谢折低声汇报了什么,谢折的神情肉眼可见的缓和上不少,抬头往街对面最高的一座酒楼望去,顺口道:“说。”
王元璟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可以把这具尸体给你,但是,你要收我进辽北大营。”
谢折的眼神猛地冷沉下去,直直剜着王元璟。
王元璟被那眼神吓得浑身一怵,然气势不能丢,仍旧扬着下巴,一本正经,“我认真的,你就说这买卖划不划算吧。”
谢折一个字没说,大步走向马匹。
王元璟急了,骂骂咧咧地追上去,却在谢折转头瞪他一眼之后猛然顿住步伐,不敢再迈一步,飞扬的头发丝都乖顺不少。
谢折上马,双手抓缰一甩,口吻冰冷:“什么时候你能接我三招,我就收你进辽北大营。”
骏马扬蹄,径直往街对面去。
王元璟追着马跑了两步,指着马上之人咆哮:“看不起谁呢!假以时日,别说三招,小爷我接你三十招都绰绰有余!”
喊声太过用力,拉扯到肩膀上的伤口,疼得王元璟叫唤一声,扭头冲随从撒气。
*
酒楼三层雅间,进门是堵充当隔断的博物架,架上摆有上好的瓷器玉件儿,每一样都泛着水盈盈的清辉碧光,人眼落到上面,既能看到陈设,亦能透过陈设与架子的间隙,看到房中绰约景象。
绕过博物架往里走,入目的是掐丝珐琅琉璃珠帘,每颗珠子石榴籽一般大小,一串串摇曳碰撞,发出脆如山泉击岩的鸣响。
珠帘后,案上兽炉吐烟,烟丝袅袅。
案后靠窗的贵妃椅上,身着牡丹色软罗罩衫的美人将目光从窗外缓慢收回,懒懒落到一帘之隔的男人身上,咬字比烟气薄软,“来了啊。”
帘子被拨开,哗啦作响,嘈杂凌乱。
谢折一身寒甲未卸,腰佩长刀,遍体肃冷,与雅间温软格格不入,显然是在公务中抽身而来。
他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道:“找我何事。”
贺兰香嗔他一眼,“坐下再说。”
眼神又娇又软,活像在与情郎打情骂俏。
谢折不由想到昨夜。
荒废的殿宇里,她衣衫不整,目光凶狠,喘着说一定会杀了他。
两副面孔,她贺兰香运用自如。
砰一声响,刀被拍在案上,谢折坐下,锐利如鹰目的两眼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等她发话。
案上有数只瓷碟,碟中盛着各式糕点。
贺兰香拈起一块榛子酥,先递向谢折,眼中噙着盈盈笑意,如在讨好一般。
谢折垂眸,视线略过榛子酥,落到她涂满鲜红花汁的粉腻指尖上,又顺着指尖,看到了她大拇指指根上未消的青紫咬痕。
咬痕有两道,一道是她自己咬的,一道是他咬的,咬的时候没想过会留下这么重的痕迹。
两道痕迹重复相叠,不分彼此,像在互相亲吻。
谢折的目光变得有点发热发沉,抬眸看着那张嫣红饱满的唇瓣,吐出干脆二字:“不饿。”
贺兰香笑着收回手,将榛子酥填到自己口中,细嚼慢咽着道:“我倒是怪饿的,刚醒来没胃口吃不下,等有胃口了,听说了吴娘子家里的事,又被气得吃不下,一直到现在,也就靠几口燕窝粥吊着。”
谢折专注看她的唇,随口问:“气什么。”
“气什么?”贺兰香宛若听到什么笑话,笑完抬眼,对视上谢折,眼中笑意褪去,赫然一片冰冷,“她丈夫的那条断腿,是你找人干的?”
谢折略怔一二,总算移开目光,道:“嫌我做的不够干净?”
贺兰香险被这一句话气死过去,柔情蜜意的壳子瞬间裂个粉碎,蹙眉恼怒道:“这是干不干净的问题吗?法子有那么多,为何偏偏要把无关人等的一条腿搭进去?我昔日想管严崖借个种,你口口声声说不要我牵连他,怎么轮到自己,便开始不在乎那些了。”
贺兰香知道她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她为了活下去,可以威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可以将谎言进行到底,丈夫尸骨未寒,便急着与别的男人造孩子。但那也仅限是在与她自身性命有关的事上,在所有与她无关,伤害不到她的陌生人里,她不希望有任何人是因她受害,那是她最后一点良心所在,倘若她有日能心安理得接受这点,她就彻底变成让她看不起的人了。
房中火药味蔓延,风过无声,连珠帘都停止晃动,生怕引火烧身。
贺兰香瞪着谢折,谢折看着她,四目相对,体型相差悬殊的两个人,竟在气势上不分上下。
谢折身上的杀气全被激了出来,房中的气温都随之下降不少,他凶戾的一双黑眸紧盯贺兰香,咬字狠重,一字一顿地问:“你还想着严崖?”
贺兰香被问一愣,回过神后气到失语,揉着头冷嗤:“这件事和严崖有什么关系?我是说你不该做事那么狠,别人的命也是命。”
谢折脱口而出:“那我以后不那样了。”
贺兰香:“……”
好干脆果决的认错态度,倒显得她很无理取闹一样。
“你,你……”贺兰香再想说话,便发现这架已经吵不起来了。
她揉在头上的手放下又抬起,最后拈起了块榛子酥,填到口中闷闷嚼着,声音小了下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折没理她。
房中静谧下来,唯有窗外街景人声流入耳中。
贺兰香在寂静中几乎吃完了整碟榛子酥,这是在过往从来没有的,一般第二块开始她就要喊腻了,可见人在感到不自然时总能出现点奇怪的潜力。
忽然,谢折拿起刀,“见我就为了说这个?”
贺兰香忙着解决最后一块榛子酥,闻言抬眼瞧他,没说话,神情里写着:“不然呢?”
谢折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闷气,将眼神从她身上收回,起身欲要离开。
贺兰香临到最后忽然想起还有桩要紧事没讲,连忙叫住谢折,“等等,还有一件事!”
谢折扭头看她。
贺兰香话说太快有点被噎到,咳嗽两声忙喝了口茶,手顺着胸口一下一下地捋,语气又恢复了最开始温吞软媚,“你看,你才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要走,如此日理万机,我怎么好再耽误你呢。”
她抬脸,双眸因咳嗽而噙泪泛红,湿漉漉的招人心疼,一脸善解人意地道:“所以,你不如另外找个人来代替你罢,省得你太忙,顾不得与我……做那些事。”
砰一声重响,刚被拿起的刀,直接又被丢回了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