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凶猛》作者:蘅芜月白》第99/131页


  才刚刚掩上身后的屋门,却见一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来,那男子穿着明显是宫里的服饰,两根串着珠翠的帽绳随着急促的步伐在耳边晃啊晃,远远地就朝她大喊:“林姑娘!”
  那人在林若雪面前站定,林若雪看了一眼,便惊异道:“陈公公?”
  来人是皇宫的掌印太监陈礼,他弓着腰,在林若雪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显来得很急。
  陈礼自年轻时入宫便在江文鸢身边伺候着,这样的关头,这样慌忙地出宫……林若雪悄然攥紧了十指。
  她正要再问,陈礼已经率先抬起头来,林若雪这才发现他眼中竟蓄满了泪。
  她心中骤然一紧,试探着开口问道:“陈公公怎么来了,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陈礼胡乱朝脸上抹了一把,仓皇道:“姑娘快进宫去看看娘娘吧!”
  “姑母如何了?”
  “娘娘她……快撑不住了!”陈礼哭喊道。
  江文鸢撑不住了。
  那话音落下,林若雪只觉得又一阵强风吹来,直要吹折她的清瘦的身子。
  她极力在风中稳了稳身形,尽量平静吩咐下人:“备车,去坤仪宫。”
  马车停在坤仪宫门口,陈礼率先跳下来,引着林若雪直入宫去。
  坤仪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殿内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江文鸢半倚在榻上,由静秋搀扶着,面色苍白如纸,唇间也无一丝血色。
  静秋看见林若雪进来,转过脸去偷偷抹了把眼泪,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盏烛火不甘心似的挣扎着跳着,像是这一国之母残余将息的生命。
  林若雪静静地走过去。
  江文鸢察觉到脚步声,在榻上半睁开眼,面色灰白,却生硬挤出一抹笑。
  她幽幽地道:“雪儿――”
  林若雪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满眼的泪,她冲过去抱住江文鸢瘫软的身子,让她倚在自己瘦弱的怀里,终是忍不住,抽噎道:“怎么回事?上回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姑母的身子就成了这样!”
  她不甘心地望向静秋,可静秋也早是满脸泪痕,她望着江文鸢哭道:“娘娘的身子这些年一直未好,近些日子又操劳过度,姑娘上次见,不过是用药吊着命罢了,娘娘的身子,早就败了!”
  林若雪身上一凛。
  她瞬间便明白,这些年江文鸢身子枯败,无非是为了江家用药强挺着,可那日万氏安排的戏伶便是故意予她一记重创,再加上江淮生死未卜的消息…….
  原本脆弱不堪的命数,本受不了接连的打击。
  “雪儿,姑母对不住你们――”
  怀中的女子上半身猛得一颤,竟生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喷洒在林若雪素白的领口上,鲜红的一片入目惊心。
  林若雪有些怔住了。
  她垂眸,静静望着怀里女子的身形纤薄得像一张纸,睫毛随着胸口的浮动一下又一下地轻颤。她不觉紧了紧怀抱,想要用自己身上的温度,将她的躯体尽量捂热:
  “姑母说的是什么话。”
  她搂着江文鸢轻轻道,“江家风雨百年,如今这代只剩江淮一个男丁,是您一届女子,以微薄之躯,强撑着这百年的基业。”
  “姑母。”她垂下头,一字一句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尤显得清晰:“您为了江家,已经做了太多。”
  江文鸢却突然抓住她的手,颤声道:“雪儿,姑母求你答应一件事――”
  林若雪忍住泪意:“姑母请吩咐。”
  江文鸢灰拜的目光只定定望着她:“淮儿如今下落不明,万氏一族蠢蠢欲动,随时会在朝堂上参奏他,污蔑淮儿是弃城而逃的叛臣!”
  “一但圣上认定了淮儿弃城而逃,届时整个安平侯府都会被围住――”
  林若雪抿唇,“姑母的意思是?”
  江文鸢枯燥的手掌生生握住她的小臂:“你要佯装他的尸身已被找到,然后操办葬礼,才能让朝中人认定淮儿是战死而非叛臣,江府才有游刃的余地!”
  林若雪望着她的目光,身上一凛,“可是姑母,江淮他并非――”
  他明明并非是死了,为一个也许尚在挣一线生机的人提前操办白事,未免晦气。
  江文鸢音色虚弱,可强撑着目光中最后一点坚毅,“姑母知道,可是为了侯府,为了你们,为了他日后能平安归来,你必须如此。”
  林若雪心跳得飞快,可终归是忍不住心下翻涌,她虚虚地试探着道:“姑母,小侯爷他……还活着的,对么?”
  “淮儿――淮儿他――”
  战报上的几句话如利剑一般映入她的脑海;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江文鸢似身子瞬间又瘫软下去,那少年名讳中的两字就如同针刺一样猛地扎进她脆弱不堪的心脏,她抬眸,用仅余的力气死死抓住林若雪的手。
  “是姑母害了你们――是姑母害了你们啊!”
  江文鸢的眼前,缓缓浮现了那少年幼时的模样,他刚满月时她便贵为皇后,那时她颤抖着双手接过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孩,发誓要将他视如己出。
  抓周礼时,他掠过了所有径直爬向另一边抓紧了小小的桃木剑,小小的胳膊在空中尽力挥舞着,好不神气。后来他身量越来越高,变得寡言冷淡,但江文鸢知道,他骨子里仍流着江家仁义慈悲的热血,再后来,他甚至有了新悦的女子,甚至还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想要亲口在她这个姑母面前,讨一份福泽…….
  可是她,是她念着江门的基业不放,亲手送了那一声声姑母叫着自己的少年,离开所有高门子弟都不忍离开的京都,身赴偏远的北境,将命数悬在了刺冷的刀尖之上。
  是她自己,一遍遍要求他最心爱的女子,亲口送他奔赴黄泉――
  “噗”得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倏地喷溅出来,那血迹似乎含着无尽的愤怨,喷出了好远,落在斜对面素白的屏风上,刺绣的夕颜花上覆了一层血色的云。
  “姑母,姑母!”林若雪流泪望着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不顾自己满身的血,抬起头猛得叫道:“点灯!快点灯!”
  坤仪殿内的昏暗被驱散了,转瞬变得灯火通明。
  可再亮的灯火,也遮掩不住江文鸢越来越涣散的目光。
  生命的最后,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见耳畔依稀有少女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地唤她“姑母――”,有嘈杂的人声一遍遍大声叫着“皇后娘娘!”
  可皇后是谁呢?
  她只是江文鸢。
  林若雪觉得怀中女子的身体越来越冷,她的泪水大滴大滴砸落在她灰白的面孔上,可她的眼睛只剩一条细细的缝,她的声音像一张薄薄的纸,好似风一吹,就要随着主人的魂火飘过宫墙,散入无边的虚空。
  “爹,娘,阿鸳来找你们了――”
  “你们等等阿鸳,阿鸳不要在这里,这宫里好冷,你们等一等我罢…….”
  “淮儿,你不要怪姑母,姑母只是――”
  她伸在虚空中的手终于软软地垂落下来,有人在高悬的殿宇里熬了一生,却最后两手空空。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光穿过洞门照落在江文鸢的脸上,映得她脸上交错的泪痕微微发亮,像是这个天地在竭尽全力,给她最后一丝温柔。
  她生命的最后是去了哪里呢,去找她的爹娘了么?林若雪伸手覆在她垂落的睫羽上,轻轻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朝皇后殁了,带着半句未说完的话。
  这个良善温和的一国之母,终于在一个悄静寂冷的夜晚,逃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殿宇。
  林若雪从榻上下来,退后几步,俘在了地上。
  她弓腰,额头扣在冰冷的砖石,深深一拜,给予眼前女子最后的恭谨。
  她跨过凤仪殿的门槛,天边是灰暗如浊浪滚滚的层云,身后是四起的高哭声一片。
  她的身子猛得一颤,五指死死地扣住宫门的雕花木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强忍着一般就是迟迟不落下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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