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雪来》作者:杨溯》第2/128页


  苏如晦也不找钥匙,脚一踹,红棂木门就大剌剌敞开了。
  里头黑洞洞的,积着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阴凉。里头摆设陈旧又简单,苏如晦首先看见一张孤零零的架子床。白纱垂下,遮住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像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坟。脚踏边上躺了一只瘦楞楞的老狗,见他开门,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苏如晦悄没声儿地进去,单手撩开帘幕,看见了里头的人。是个男人,本是白璧无瑕的一张脸,此刻却有些过分苍白了。发着虚汗,浸得整个人淋了水的栀子一般。一袭素白中衣,被血浸透了,染了胭脂似的红了一大片。即便脸色苍白如纸,依然掩不住他清隽冷峻的气韵。
  苏如晦沉默了。
  这人便是化成灰他也认识。桑持玉,昆仑秘宗最锋利的刀,他的命中敌手,生死宿仇。
  他要造神机鬼藏,桑持玉便毁他的神机鬼藏。他要杀仇敌烧世家,桑持玉便救人熄火还撵得他到处逃亡。他还记得有次他们相见,漫天风雪,空气寒凉,冻得人耳朵疼,比雪更冷的是桑持玉的嗓音:
  “神机出,世道乱,吾必阻你。”
  他怎么回答的来着,他忘了,反正没好话。
  “小冤家,咱们又见面了。”苏如晦掀开这厮的被子,一眼看出他右腿膝盖已碎,“乖乖,这是怎么了?”
  【信息解锁:桑持玉犯了错,五日前被逐出昆仑秘宗,名字从弟子名录上剔除。他的师尊剥了他的秘术,废了他的右腿。现在他手无缚鸡之力,宿主可以对他任意施为。友情提示:蜡烛在多宝格第三层,马鞭在寝居博物架第二层,精铁项圈在衣柜。】
  倘若触碰到关键人物或者物品,系统会自动解锁一些相关信息,只不过这信息有用没用就另说了。苏如晦自动滤过奇奇怪怪的东西,心里问:所以他为什么在这儿?
  【江却邪的新婚丈夫,你的便宜夫君,便是桑持玉。俗话说得好,天下宿敌终成眷属。】
  苏如晦记起来了,桑持玉和江氏有婚约来着。炙手可热的年轻俊才,昆仑秘宗一品武官,想嫁给他的人若排个队,能从云州排到南海。江家老早就和他师父商谈好了婚约,没记错的话桑持玉的未婚妻是江家十二小姐江雪芽才对。现在看来,桑持玉沦为废人,让同样是废物的幺子顶了这桩婚。
  难怪这庭院没人,家什也老旧,原来是桑家老宅。桑持玉出身云州桑氏,他三岁那年,黑街恶人军攻打昆仑秘宗,兵临不苦关,桑氏阖族战死,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娃娃。主子死光光,奴仆自然就散了。桑持玉又长年住在边都宫城,桑氏老宅自然无人照看。
  这小子这么惨,苏如晦都不好意思欺负他了,原地站了一会儿,同床边的老狗大眼瞪小眼。苏如晦回到寝居翻箱倒柜找纱布和金疮药,临走时看了眼窗台,脚印没了,那凶手约莫是跑了。返回厢房,剪开桑持玉的衣裳,伤口触目惊心,一条条叠在一块儿,看起来像鞭伤,皮肉外翻,好些地方肿胀发黑,有流脓的迹象。
  这伤太重了,腐肉要割掉,流出红血再涂药,伤口才能长好,有些地方还得缝针。苏如晦找来酒和匕首,含一大口酒往刀刃上喷,又放在烛火上烧红。先给桑持玉擦麻药,让他身上失去知觉,然后一点点割腐肉。
  正在此时,床上的人蹙了蹙眉心,睫毛微微颤抖,徐徐睁开了眼。
  苏如晦抬起眼,同桑持玉四目相对。这么多年没见,这小子的眼眸还是这样黑而深,望着它,仿佛望进了一片亘古的深海。仔细瞧,又觉得有点儿变了,却说不清哪里变了。
  苏如晦贱兮兮一笑,“哟,相公,你醒啦?你昏迷了好久,担心死我了。”
  桑持玉就这样看着他,没说话。
  桑持玉向来是个闷葫芦的性子,苏如晦了解他,也不多说,自顾自帮他涂药。桑持玉木偶一般,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他犯了什么错儿,竟落得如此下场?依着苏如晦对桑持玉的了解,这厮是个脑子转不过弯的死脑筋,把澹台净制定的戒律和昆仑秘宗那些忽悠人的训诫当成人生的规条,怎么可能犯错呢?
  想到这儿,耳畔忽然响起“嘀”的一声。
  嘀――
  任务发布: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残疾相公。
  任务描述:调查桑持玉被逐出秘宗的真相。
  任务奖励:系统权限释放10%,宿主将可以向系统索要任意日常物品。
  继续专心给桑持玉包扎伤口。胸口的包扎好了,苏如晦注意到被褥上也有血,扶着桑持玉坐起来,果然,他背上同样惨不忍睹。亏这小子躺这么久,一声也不吭,他是没痛觉么?
  苏如晦看不下去了,“这鞭子抽得你浑身没一块好肉,谁对你这么狠?真不是人。”
  桑持玉静静抬眼,破天荒地说了话儿:“你。”


第2章 晚上一起睡觉
  两个人再次四目相对,彼此都陷入沉默。
  苏如晦想起上锁的门,想起这小子独自一人躺在阴冷破败的厢房里,登时明白了,江却邪约莫十分憎恨这桩婚约,更憎恨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想来也正常,世家不乏断袖之流,男妾夫侍不在少数,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的考虑,必定要规规矩矩娶个女人做正妻。没想到江家不做人,把儿子嫁给桑家,敷衍桑持玉之余更没把自己儿子当人看。
  江却邪迁怒桑持玉,便成了现下的局面。
  这下尴尬了,现在江却邪变成了苏如晦,苏如晦可没这么狠毒。
  苏如晦憋了半天,道:“对,我的意思就是我真不是人!”
  桑持玉没有回应他,默默把被苏如晦剪得破破烂烂的亵衣穿起来。即便这亵衣破得蔽不了体了,桑持玉仍旧将系带一丝不苟地系好。他面无表情,脸上没有惊怒,更没有悲喜。苏如晦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桑持玉向来喜洁,他的衣裳永远纤尘不染,现在竟面不改色地穿着这样的破烂。苏如晦甚至觉得,此刻就算他拿着鞭子再把他打一通,桑持玉也会默默承受,绝无半点反抗。
  苏如晦返身去翻他的柜子,找出一件干净亵衣丢给他。
  “我不会再打你了,你安心养着吧。你也知道,我爷娘让我顶我姐的婚才嫁给你。我好歹是个七尺男儿,受这份羞辱难免郁结于心。不过呢……”苏如晦话锋一转,“昨夜我黄粱一梦,梦见我俩前世有缘,本是一对佳侣,奈何爷娘棒打鸳鸯,把我们拆散,我们相约来世再续前缘,于是你举身赴清池,我自挂东南枝。虽然这梦怪诞无理,但难保不是太上无极天尊冥冥之中对咱们的指引。所以,”苏如晦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咱俩好好处,我不嫌弃你,你也别记恨我,有我一口鸡头吃,就有你一口鸡屁股。你怎么看?”
  桑持玉默然不语,很显然,他说的每个字桑持玉都不相信。桑持玉低下眼眸,脱下脏污的亵衣,换上干净的那件。他手上也有伤,苍白的腕子好像拗一下就能折断,系衣带的时候不住颤抖。穿好衣裳他就躺下了,阖着双目,背对苏如晦。
  苏如晦耸耸肩,“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桑持玉仍然没有回应,苏如晦帮他掖了掖被子,拿起他换下的脏衣裳,转身走了。
  苏如晦前脚刚走,窝在脚踏边上的老狗慢慢掀起眼皮,道:“有点儿意思,我明明看见此人已经断了气,这会儿竟又活蹦乱跳。”
  一条狗口吐人言,明明是怪异至极的景象,桑持玉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到底还要颓靡到什么时候?”老狗哼哼唧唧,“昆仑秘宗害你至此,你还念着澹台净是你的师父么?你念着你师父,你师父可不念着你。听我一句劝,服下黑观音为你备下的秘药,你便能恢复如初,甚至比往日更胜一筹。届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让昆仑秘宗那帮猪狗悔不当初。”
  桑持玉睁开眼,并不搭理它。他伸手从床榻里侧摸出来一个圆圆的小盒子,打开,一颗沾着斑斑血渍的黑色心核映入眼帘。桑持玉的眼眸黯淡了几分,唇色苍白如纸。
  老狗窝在床下,看不见桑持玉的动作,喋喋不休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应,终于泄了气。
  突然,桑持玉问:“是你杀了他么?”
  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老狗立刻反应过来,忙道:“与我没半点干系,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歇菜了。怎么,要不要我让他再死一次?只要你吩咐一句……”
  “噤声,”桑持玉阖上双眼,“你太吵了。”
  老狗悻悻住了嘴,又扭头望向门的方向,嘀咕道:“你这妻子起死回生,真是邪门,世上有这样的秘术么?不对,之前他见了你就要发怒,横眉冷对,哪像今日这般温柔小意?前后判若两人,啧……难道是借尸还魂?有意思有意思,我要去查一查,若禀告黑观音,定然是大功一件。”
  苏如晦靠在外头的门柱边上,把里头的对话听了个全。会说话的狗,应该是变换外形的秘术?苏如晦摸着下巴思忖,黑观音,这个名字他听过,此人是黑街大悲殿的一把手,于药草一途颇有造诣,手里握着好些奇怪的药物,什么合欢散啦、五石散啦,都是些秘宗严令禁止的药物。以前听说他有一种秘药叫无极散,可以开发人的潜能,让普通人觉醒秘术,但是副作用非常大,很多人因此陷入疯狂。
  苏如晦摇摇头,我的宿敌,你可别把路走岔了。
  苏如晦把桑持玉和自己的衣裳都洗了,挂在院子里头晾,眯起眼眺望天色,做饭还早,他背着手大爷似的巡视桑家老宅。老宅座落云州郊外,占地颇大,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就是杂草丛生,破败如荒坟。天色渐晚,宅子也越发阴森起来。
  苏如晦去厨房,一进去,就遇见那只老狗。老狗正扒拉着灶台,一见苏如晦,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一副警惕的样子。苏如晦挑了挑眉,江却邪肯定不会帮桑持玉做饭,难道这几天都是这只老狗做的饭?
  “一边儿去。”
  苏如晦把老狗踹出门,生火烧水做饭。桑持玉伤得重,得给他喂肉才好得快。苏如晦杀了只鸡,剖开鸡腹清空内脏再擦上盐,塞入葱段姜片和香菇,水烧开,把鸡放里头蒸。一炷香后,香味儿就飘出来了,苏如晦扭头看,那老狗攀着窗台,眼巴巴盯着大锅,口水直流。
  苏如晦捡了个骨头棒子扔出去,那老狗龇牙咧嘴地望了苏如晦半晌,不敢露馅,耷拉着耳朵去把骨头棒子叼回来。苏如晦又扔,老狗忿怒地拿爪子刨了两下地,不情不愿继续去捡。
  “好狗,”苏如晦咧嘴笑,“我相公没给你取名儿吧,以后就叫你旺财。”
  老狗气得几欲吐血。
  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苏如晦打开锅盖,鸡肉业已变得金黄。用筷子一戳,肉软绵绵的,立马凹下去一个洞,这就算是熟透了。最后撒上酱汁,苏如晦把鸡盛出来,端上两碗大米饭,到桑持玉的厢房里去。
  “相公,吃饭啦。”苏如晦把盘子放在桌上,将帘子卷起来。
  桑持玉仰头看了他一眼,十七岁的儿郎,撸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朝气蓬勃的模样。桑持玉默不吭声,目光扫向八仙桌上冒着热气的蒸鸡。
  “咱们坐在床上吃。”苏如晦搬来炕桌,放在桑持玉面前。
  桑持玉慢吞吞坐起来,两手撑着床榻将身子往后挪,苏如晦也不催,等他挪好了再把盘子端上炕桌。
  苏如晦撕了鸡腿给桑持玉,桑持玉望着香喷喷的饭菜,抿了抿唇。他许久没有吃这样香的饭了,囚在昆仑之时他们给他吃剩饭冷菜,回到桑家老狗偶尔煮上几顿吃食,大多难以下咽。无论受什么苦,他都无所谓,这是他应得的。
  眼前这个人不是江却邪,不应该待在这里,他更不应该得到此人的善待。
  手指抚上滚烫的碗沿,他低声道:“明日,我会写和离书。”

当前:第2/128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