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作者:明月倾》第184/277页


  云夫人自嘲地笑了。
  “他的才干自然是好,不然官家怎么喜欢用他呢。
  庆熙十三年,我嫁过来,十四年他就开始忙,先是查盐,又治水,庆熙十七年,衢州大水,水后又有大疫,本来是不该他去的,但官家听闻疫区起了民变,顿时一切人都不放心了,他就去了……”
  卿云乖觉,立刻隐隐察觉到了,不安地道:“后来呢?”
  云夫人端起盖碗茶来喝,纤细的指尖都发着抖。
  “后来自然是送在衢州了,说是本来可以走的,但当地官员都出逃了,没人镇得住场子,衢州号称九省通衢,要是压不住,天下都要大乱,死的人要以百万计。
  他当时已经决心留在衢州了,写了封信回来,是给我的,信没寄到,人已经病了,又立刻遣了人来追,信到长桥驿,连信带马,全部原地烧毁,究竟我到今天也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
  她垂着眼睛,像是要哭,但最终也只是微微颤抖而已。
  庆熙十七年到今天,已经将近十年过去了,衢州这名字,仍然如同刀子一般,光是提及就让人颤抖。
  卿云不敢再问,伸手握住了云夫人的手。
  云夫人没有抬起眼睛,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当初追封的谥号,是文忠,运回京中时,办丧事,官家也曾吊唁过,君吊臣,是荣宠之至了。也说过从此看待南祯如同自家子侄……”她垂着眼睛,嘲讽地笑道:“但没过两年,就抄了岑家的家。”
  卿云顿时睁大了眼睛。
  “岑家?”
  是了,岑家。
  她从见了那岑小姐那天就有些疑惑,从贺家招待她来看,是贵客,红燕的恭敬,更让卿云猜那是贺南祯的订婚对象。
  但京中哪有什么岑家?
  现在想想,似乎隐约听见父亲说过,说以前捕雀处前身,是和听宣处对仗的侯令厅,抄过许多人的家,里面似乎就有个岑家。
  卿云心中震撼,只是说不出话来。
  云夫人却和盘托出了。
  “南祯那年才十五岁,云霜,也就是岑家小姐是他定亲的小姐,未婚妻子,大他半岁,说起来还是远房表姐,从小一处儿长大的……“
  “云霜?”卿云读书也多,立刻反应了过来:“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
  是唐朝李峤的鹧鸪诗,秦翊和贺南祯的名字都用了典,秦翊是立羽,贺南祯是南枝。
  “是。
  他们是同一年出生的,南祯的母亲和岑夫人是闺中密友,打小一处长起来的,还没出生就定了娃娃亲,南祯母亲去世早,岑夫人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我嫁过来后,南祯更加和岑家亲了,有时候连家也不回,睡都睡在岑家或秦家,一个月也见不到人。
  好在岑夫人很好,并不因为我占了南祯母亲的位置而恨我,还处处维护我。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很多事都是她教给我的。要不是她,我和南祯只怕会成仇人。
  那几年,她是我在京中唯一的朋友,有年明煦在外面治水,我们两家连年都是一起过的。”
  卿云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为什么事抄的家?”
  “这个要问云章了,当年侯令厅的卷宗,现在都在捕雀处呢。
  说是为了那年夷陵王忤逆造反的事,其实就是官家想削藩王了,杀鸡儆猴,岑家和夷陵王交从过密,为这个抄的家。
  岑大人判了斩立决,岑夫人惊惧之下,一跤跌倒,再没起来过,云霜那时候才多大,懂得什么,从小娇养的小姐,一条链子锁着,扔进了教坊司。”
  “教坊司!”卿云惊得差点站了起来。
  凌霜说抄家,说妻女没入教坊司,那是他人的故事,娄二爷五品小官,离抄家都远得很,她们从小只当抄家是传说的故事,怪不得云夫人今日要说这事,凌霜当初那番话,只怕也刺中了她。
  “当时我也才二十五六岁,一点不懂运作,明煦在的时候那些关系,都丢下了。
  秦家本来就是刀尖上,太后娘娘也不在了,实在是一点办法没有。
  南祯为这事,进宫求过官家,话赶话,说过一句诛心的话,我也是后面听说的。他问官家:‘说是我父亲为国尽忠,死而无怨。但如果我父亲还在的话,岑家何至于此?’”
  这话问得诛心,但现成就有例子,听宣处如今是赵擎为主,赵家一家都跟着鸡犬升天。
  甚至再次一点的姚家,姚文龙仗着姚大人的权势干下许多坏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来人在江山在,人走茶凉,人心如此,世态炎凉,连官家也不能意外。
  贺南祯问得诛心,但也是实话。
  细想想,多没意思,贺明煦鞠躬尽瘁换了个什么,活着做权臣,反而不好么?至少作为儿女亲家的岑家,不会惨到这地步。
  卿云心中悲凉,这才明白贺南祯整日里那股玩世不恭的颓废气从何而来。
  “后来呢?”她轻声问。
  云夫人嘲讽地笑了。
  “后来能怎么着呢?不过是当做南祯没说过这话罢了。官家总不能杀了功臣的儿子,让人寒心。但也没放过岑家,仍然是原判。”
  “南祯从此死了心,他以前文章极好的,骑射也好,京中王孙里,他是佼佼者,什么赵景赵修,连他和秦翊的尾巴都追不上呢。
  但他从此就和秦翊一起了,他十七岁是戊戌科,没去,十九岁恩科,官家点名叫他,他还是没去。”
  “自从岑家的事后,南祯再不信书,也不信什么忠君爱国的正道。如果他信,这对于岑家是一种背叛。”
  “京中这些王孙里,他是唯一一个不供职的,只是为了大家面子好看,说是有个闲职挂着,官家也下旨召过,都被他推了。每年守岁,宫中宴席,南祯都是不去的。上次桐花宴所有王孙都在奉驾,他也是不在的。”
  怪不得当时自己惊马闯入密林,他是第一个赶来找到自己的,因为他根本没去官家面前奉驾。
  那些热闹的宴席,大宴群臣王孙,桐花宴,烧尾宴,年底宫宴,举京欢庆的场合,贺南祯都在哪游荡呢,他在想着什么呢?
  卿云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眼睛发酸,却说不出话来。
  云夫人见她动容,知道她听进去了,才劝道:“你看,世人只知道背后嚼舌根,说他东游西荡,不务正业,没人会管他为什么这样。
  其实如果能像你说的,能做坦荡的人,顺着世上的正道走,谁不想呢?
  但正道也不是永远对的,从来命运比人强,当正道都背叛你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卿云沉默了,她确实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但她记得这故事里,还有个女孩子的身影。
  “那小花枝巷里的,就是……”
  云夫人无奈地笑了。
  “你连这也知道?”她语气苦涩地道:“那不是她,进了教坊司,哪有能全须全尾的呢。
  哭闹寻死,都是没用的,但云霜更烈性,岑家的人,向来是宁折不弯的。
  当时是冬天,进去不久,她寻了个机会,将头撞在铜炉上,烧烂了半边脸。从此只能做粗使打杂的事。教坊司的劳役苦重,奴婢被折磨死是常有的事。南祯也是想尽了办法,才保全了她。”
  “你说的小花枝巷里住着的,是南祯包下的一个私娼,也是当年的花魁,叫胭脂,她当年机缘巧合,把教坊司的奴婢典了两个过来,带在身边使唤,其中一个就是云霜。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南祯感胭脂的恩,所以包下她,养着她,也等于养着云霜,教坊司的奴婢,严格按律法,是不能出教坊司的,但花枝巷靠近教坊司,一道院墙而已,我们上下打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南祯建了那个院子,一切比照之前岑家的样子,对外只说是奴婢,其实在院子里仍然让云霜做闺阁小姐,胭脂反而是客人。他不是请你开过物品的单子吗?就是给云霜开的。”
  “他为什么不自己问呢?”卿云不解。
  云夫人苦笑。
  “你还不知道?南祯骨子里也是头倔驴。
  云霜是教坊司的贱籍,除非圣旨,一辈子脱不了籍的。
  南祯始终觉得是他的责任,他救不出云霜,就一辈子没脸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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