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作者:明月倾》第251/277页
其实官家也不是真嫌弃,贺云章的题扇诗,不写给新娘,先写给他,可见忠心,典故也用得确实好。
但他不嫌弃,董大人哪有机会对着满堂的人解析诗里典故呢?
为君之道,喜怒哀乐都不轻易示于人,所以他尽管被董大人说得心中熨帖,还是佯怒道:“大喜的日子,又是却扇诗,谁让你颂圣了,朕是来主婚的,不是来喧宾夺主的。”
“圣上日理万机,还不辞辛劳,为微臣主婚,微臣感激,并非颂圣,而是有感而发。”贺云章仍然平静站着,朝官家淡淡笑道。
官家嫌弃道:“那也不该重韵,长诗重韵都算了,写个绝句,总共才四句,也重韵,可见是偷懒了,诗词全放下了。”
“圣上有所不知,如今民间作词,有个独木桥体,又称福唐体,全词一韵,说是追思唐韵。
探花郎又学的是杜工部,杜工部的诗中也喜用重韵,诗论中常说,只有因词害韵的,不可因韵害词,要是意境好,词字绝,就是不押韵也使得,贺大人这首诗立意极好,就是重韵,也没什么……”
董大人毕竟老了,不懂见好就收,也是当师父的老毛病了,论起诗来没完没了,说话就有点不太注意了。官家听了,神色便有点真的不悦了。
贺云章自然立刻就看出来了,道:“多谢董大人替云章说话。不过福唐体只有写词的,用在诗上还是不妥。
况且我也不是用的福唐体,是一时偷懒,玩了文字游戏罢了,写诗毕竟不是写谜语,圣上教训得是,云章受教。”
不愧是至亲君臣,他这话一说,官家立刻神色一动,明白了过来。
他说写诗不是写谜语,原来这诗中有个谜语,官家刚才还想呢,就是用王母献桃的典故,只用一句就够了,第一句帝重光,年重时,似乎没什么意义,原来他用的“重时”,所以诗中有两个时字,是个巧妙的谜语。
官家说今时今日为题,他偏写当年当时,真算起来,当初自己赏识他,引为近臣,不就是春闱结束后的四月吗?
恰好跟今时今日在一年中的位置差不多,所以才说是重时,这四句当真句句有典,绝句绝句,没有一句是多余的。
这样的捷才,一首诗里层层叠叠,寓意这样深,简直有七步成诗的意味了,自己没看懂谜语不说,说的话也有点挑剔太过了。官家刚想说话,却听见贺云章道:“圣上指教得对,容云章修改一下吧。”
他又提起笔来,笔走龙蛇,是极俊秀的细楷,字字有竹林风气,仍是七言绝句,写完,亲自递与官家,垂头道:“请圣上斧正。”
这样其实是两人私下君臣相处的做派,按礼节,哪怕是心腹近臣,递东西都是得给内侍的,没有直接给圣上的道理,当着众人尤其不妥。但官家还因为“重时”的事有些惭愧,所以也没说什么,只是接了过来,念道:
“帝重光来天重阳,今岁何迟来岁长,唯有英明圣天子,怜取青青少年郎。”
刚说他韵脚不好,他就这样随手改了过来,句句合辙押韵,无懈可击。
而且改的就是重时两字,一个时字都没有了,倒是有点探花郎的脾气。
官家被气笑了,倒不是真生气,都说天子门生,师徒间是开得起这样的玩笑的。
“算你还听朕的话,这不就好多了吗?”他也知道年轻人不能欺负得太过,道:“短短时间,连写两首,可见底子还是在的。
还记得朕当初怜取少年郎,也算你孝顺,只是新娘子那边怎么交代?
叫你写诗却扇,你在这颂圣,这样的诗,新娘子是过还是不过呢?”
娴月坐在床上,扇子挡着脸,看不出情绪。圣上问她,她自然守礼,轻声道:“圣上主婚,民妇铭感五内,就是贺大人不颂圣,民妇也要磕头谢恩的,哪有不过的道理。”
她说完,缓缓放下扇子。
凤冠华丽,缀着珠子流苏,两鬓如云,又如蝉,衬出一张桃花般的尖尖脸来,眉眼精致,虽然低垂着,仍然看得出惊人的美貌。
那胭脂一直染到鬓里去,却一点不觉得过分,如同皮肤里沁出来的,整个人坐在灯下,真是玉人一般。
夫人们虽添妆时见过,也惊呼出声。
老太妃朝官家别有深意地笑笑,似乎在说“现在圣上知道贺大人为什么不等赐婚了”,官家也笑了。
“是个好新娘子,话也说得好。”他笑道:“可惜婚事太仓促了点,内府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朕也赏不了你什么,只怕要被人笑天子门生也不过如此了。”
“圣上言重了,圣上主婚就是最大的赏赐了,云章不是这样不知足的人。”贺云章道。
“还探花郎呢,说的话傻得出奇。”官家坐在椅上笑道:“你没听见呢,人家自称民妇,还叫你贺大人呢,还没明白意思?你让人家做民妇,人家就叫你贺大人……”
顿时众人都笑了,娴月那称呼倒不刁钻,甚至是严谨的,因为嫁了人所以是妇了,但又不好称贺云章为夫君,怕众人取笑。但最终还是逃不过官家的玩笑。
满堂都因为官家的话而大笑,娴月坐在床上,脸红如霞,只好又拿扇子来挡。
“瞧瞧,再民妇下去,别说叫你贺大人了,只怕扇子都要重新举起来了……”官家又玩笑道,众人顿时大笑,在一片笑声中,官家不紧不慢地道:“朕好不容易给人主一次婚,总不能前功尽弃了。
这样吧,既然没什么好送的,不如送个三品诰命吧,倒也和你的三品职是一对。不然‘贺大人’今晚只怕洞房都进不了呢。”
官家说得云淡风轻,但满座的笑声都为之一滞,反应过来之后,众夫人连声道“恭喜贺夫人,恭喜娄二奶奶”大人们也纷纷道:“恭喜贺大人”,老太妃见娴月也愣了,不动,贺云章虽然知道,但见她不动,就在旁边等着,在心里叹一口气,对娴月道:“还不谢恩?”
娴月这才回过神来,由桃染搀着,在拔步床的地坪上跪下谢恩,三品诰命可不是一句大礼可以形容的,从来官员升官难,就是升了官,请诰命也更难,京中夫人多得是,但有诰命的少,因为官员得了诰命,许多时候是要封给母亲的。
贺云章的年纪在朝中已经是极年轻,捕雀处正职都让秦翊顶着,这个正三品也是为了婚事暂授的。
但官家这一句话说完,不仅贺云章的正三品成了实打实的,她的三品诰命也定下来了。
哪有比这珍贵的礼物?
不止娴月离座谢恩,连娄二奶奶也连忙拉着娄二爷去谢恩,满室都道恭喜,热闹非凡,一时安静不下来,官家说笑道:“到底是朕的不是了,把个闹洞房变成了琼林宴了。”
“圣上说笑了。
圣上在这,如光泽万物,臣等都受圣上的恩泽,其乐融融……”贺云章道。
这是说完了“重时”,在说“重光”了。当初用他,是一次光泽,这次主婚又是一次。帝重光,年重时,句句有典……是自己惯出来的门生,官家也只得笑着起身,用随身的折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行了,不在这闹你的洞房了,朕去外面喝杯喜酒,晚上还得回宫呢,一堆奏章等着看呢。”
“云章忙完今日,就去给圣上分忧。”贺云章道。
“罢罢罢,别让新娘子骂我。”官家笑道:“朕放你三天假,等你回门后,再来给朕‘分忧’吧。”
官家说是喝喜酒赴宴,其实轻易是不用外面的饮食的,虽然贺云章是天子信任的近臣,不一样,会赏脸在席上坐坐,略用点东西,但都是老太妃看着宫人做的,仍然有鲍高试菜,连酒也不例外,贺云章在下首陪着,这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了。
官家在外面,怕众人不热闹,还撺掇大臣们来敬酒,连对董大人也问:“老太师当年是能饮酒的,怎么喜酒都不来敬一杯?”
臣子们听了还了得,纷纷来灌,知道官家就是想看民间的热闹,闹得非常喧哗。
新房内娴月却有点发脾气。
人都在前面赴宴,她坐在床上,也摆了小桌饮食,桃染一面给她盛粥,一面笑道:“今日真是荣耀,就是太累了,小姐快趁现在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听说晚上还要闹洞房呢,到时候圣上回宫去了,只怕会闹得不成样子,不过贺大人和三小姐在,也不怕……”
娴月只是不说话,云夫人对她实在是好,也不出去赴宴,在新房里面陪着她用饭,也是怕人说新娘子不认生,离别父母还有心情吃喝,要问起,就说是自己吃的。
见她不说话,知道她的心思,只是微笑,知道不要紧。
果然没一会儿凌霜就来了,她向来是风风火火的,进来就道:“贺云章在被人灌酒呢,我让秦翊帮我盯着了。”
娴月只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凌霜了解她,立刻就笑了。
“嚯,诰命夫人在这发脾气呢。”
她也不管什么规矩的,直接往她身边一坐,笑道:“娘知道又要说了,大喜的日子发脾气,什么兆头啊……”
“哪条规矩说大喜的日子不能发脾气了?”娴月立刻道:“倒有规矩说却扇诗是写给新娘的呢,不是也没人遵守吗?”
其实她不说,凌霜也知道她是为却扇诗的事,听了这话,顿时笑了。道:“这事你可冤枉贺大人了……”
她刚要说话,那边有人敲门,桃染开门一看,见是秦翊,他守礼,闹洞房的时候也远远的,这时候更不进来,只道:“官家在,我不好挡,不过贺云章也没喝醉,官家发了句话,没人敢敬酒了,都在吃菜。”
他认真说话有时候有种奇怪的好笑,凌霜眼前也浮现酒席上众人埋头吃菜不敢敬酒的样子,顿时笑了。道:“你先别走,过来,我要给娴月解诗呢,她吃飞醋呢,怪贺云章的却扇诗写给官家,不写给她。”
“贺云章是有点,”秦翊抱着手淡淡道:“也没人逼着他,他就是要谢什么恩,不然怎么是近臣呢。”
凌霜本来是让他来给贺云章说话的,听他反而说了贺云章两句,笑道:“原来你也不懂啊,你还真以为贺云章那诗是写给圣上的呢?”
“难道不是?”云夫人也来了兴趣。
此时房内只剩下她和红燕,娴月主仆二人,再加上凌霜和秦翊,十分私密,她知道凌霜要点破谜底了,朝红燕使个颜色,红燕知道,立刻带着桃染出去了,守在门外。
室内只剩下他们四人,凌霜这才笑道:“好啊,秦侯爷饱读诗书,这都解不出来,怪不得当初猜我的射覆猜了半个月呢。”
秦翊倒也不生气,只是神色淡淡地抱着手。
“不过你猜不到也正常,这个谜底,除了我们家的人,没人猜得出来,要不怎么人家是探花郎呢,还是有点东西的……”凌霜慢悠悠道,娴月早等不及了,瞪她一眼,道:“别卖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