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作者:明月倾》第255/277页


  夫妻之间更像是合作者,而不必是知己,彼此都留余地,省得失望。
  但就连蔡婳,有机会和赵擎做知己时,也是更开心的。
  何况二十四番花信风看下来,凌霜冷眼旁观这些世家小姐,这样的容貌品行,这样的克己复礼,谁不值得一个两情相悦的知己呢?
  若是一生就困在后宅里,跟一个自己不信任也并不爱的男子渡过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看着他娶妾纳婢,多可惜。
  京中王孙她不是没见过,不是姚文龙赵景这等被欲望和浮华宠坏了的烂人,就是权势和财富还不足以支撑他们被宠坏的,其实懦弱和戾气一点不输,哪一个配得上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托付终身?
  但世道偏逼着她们托付终身,还是在这样满池的烂鱼里托付终身,就是挑出花来,彼此比拼出花来,又如何呢?
  这时候是不该想这些的,该学着做卿云才是,但凌霜偏偏忍不住,这些属于“异数”的,属于害群之马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官家坐在高座上,脚踏上都铺着绣龙的明黄锦缎,旁边内侍宫娥环绕,身后站着几个老臣,但最近的还是右手边的贺云章,和左手边的一个三十来许岁的白胖内侍,凌霜隐约记得,好像叫鲍高。
  内侍铺好垫子,凌霜乖乖下去行礼,口称民女,道:“吾皇万岁万万岁,民女娄凌霜应诏来见。”
  她没戴珠翠,简单梳妆,簪一朵绒花,倒正好磕头,看样子做派,确实也和其他大家闺秀分不出区别,甚至更泰然些,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商家女。
  官家像是正看戏台上青梅煮酒,心不在焉地道:“起来吧。”
  两个宫娥上来把凌霜扶了起来,官家不赐座,凌霜只能站着,她这时候才发现老太妃也不在,想想也对,宫里的规矩比民间大得多,老太妃虽是太妃了,毕竟是娘娘,虽是这样的场合,也是轻易不见外臣的。
  撇去宫娥不说,她是花厅中唯一的女子,连自家爹娘都只能在花厅外担忧看着。
  “你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什么?”
  官家仍然盯着戏台上的曹操,也不知道皱眉是因为曹操是乱臣,还是因为凌霜这个“贼子”,但那股无形的压力是笼罩在花厅中的,凌霜也没法不觉得。
  那甚至不是因为她害怕,只是本能地知道,眼前这容长脸,留着三缕髯的男子,是这世界的主人,拥有无上的权力,只要他一句话,自己的人头大概是要落地的。
  天真要塌下来,是谁都挡不住的。
  当然凌霜知道官家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的几句“胡言乱语”,就真把自己的“天子门生”的求情都不顾,还留下一个刻薄秦家的话柄。但那也只是以常理度之而已。
  他仍然有杀她的权力,只要一句话而已。
  这巨大的压力如同暴雨前的黑云,笼罩整片大地,天色一瞬间黑如墨,白天和黑夜都失去区别。
  怪不得都说皇帝是天子,对于一个凡人来说,确实是如同天罚一般的威力,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凌霜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后背上全是汗,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湿透,要是湿透了秦翊看见,只怕要笑自己一年。
  前提是自己还能活一年。
  她模仿着想象中卿云的语气,老实答道:“民女愚钝不知,请圣上恕罪。”
  官家总算把眼神收了回来,瞥了她一眼。
  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凌霜后脑有根筋就立刻绷紧了,像凭空多出一个脉搏,在后脑上一跳一跳。
  官家不喜欢自己,这是当然的,但也说不上厌恶,他这一眼,更像是琢磨:这是个什么东西,是好还是坏,是杀还是放,是去还是留?
  官家其实也不常与后宫外的女眷对话,今日已经是破例了,也是因为那些话实在闻所未闻,老太妃根本都没往宫里说,还是鲍高收集来的,可能也是因为实在荒唐,老太妃如同被个疯子冲撞了一番,只会反思,是不是自己不自重,贵人自辱,让个疯子有了对自己发疯的机会。
  但官家知道她今天是不会有胆发疯的,知道回话,说明是知道规矩的人,不是纯粹的疯,不至于命都不要了。
  但他确实不懂凌霜是个什么。
  官家也守礼,自然不会多打量女眷,还是秦侯府的女眷,只看出相貌不差,气度也还可以,不见商家女的劣根,娄家两个女儿都还好,没有什么商贾气,兴许娄家祖上其实是读书人也不一定。
  江南那边近来是有点乱的,听说士族已经弄混了,娶商家是常有的事,嫁商家虽然因为违法,不多,但多半也有,是该派个人去管管了。
  “朕也是听人说的,听说你冲撞了老太妃,还发了些议论,蛊惑人心,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官家淡淡地道。
  凌霜后脑那根筋简直跳得发疼了。
  这就是无法想象卿云会如何回答的时候了,因为卿云根本不会干出这种事来,从来没有落到这境地,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凌霜只得朝着自己脾气相反的方向,夹着尾巴做人,答道:“民女不敢,民女当初是一时激动,冲撞了太妃娘娘,心中一直不安,只求娘娘原谅,请圣上恕罪。”
  她这话听起来老实,其实也没有说谎——她可没说后悔,只是说心中不安,请求恕罪而已。
  但官家自然听不出她的暗度陈仓。
  “知道认错,还算有救。”他朝秦翊看了一眼,又道:“你的那些话朕也听到些,实在疯得紧,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偏激?竟不把世间规矩放在眼里了?”
  凌霜抿住唇,有些话到了嘴边,但考虑到娴月今日大喜,到底还是忍住了。
  但官家却似乎不愿意放过她。
  “朝廷命妇,是要做世间妇人表率的。
  秦家又有这样大的家业,地位尊崇,京中世家都仰仗你家为榜样呢,要是世间女子都信了你的歪理,无人婚嫁,谁来繁衍后代,国家如何,社稷如何?”
  凌霜的手握紧了。
  贺云章其实隔得近,可惜并不了解她。
  秦翊站在花厅的栏杆边,看一眼她整个人随着官家说的话,慢慢绷紧了,就知道她要说话了。
  凌霜从来不留指甲,也觉得此刻拳头握得太紧,几乎要把手掌刺穿了。
  不该造次的,这是帝王,一怒而山河崩,就算有满腔的不赞同,也只好忍住罢了。
  她昨晚和云夫人说时代,说洪流滚滚向前,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裹挟着的普通人,尽管沉沦下去诸多危险,但谁又能抓住河边的乱树,摆脱洪流呢。
  大部分人连伸手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被时代卷着往下走。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最后也自刎乌江,谁又能与天下大势作对呢?
  但如果说有一个人能改变时代的话,就是坐在她眼前的这位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从来官场是上行下效,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做出稍许改变,一层层加码,到了底层,造成的影响,就真的能改变这个时代。
  原来谏臣是这样想的,只要能贯彻自己的道,冒点风险也没什么。
  娴月回去一定要骂自己的,蔡婳也一定生气,但凌霜还是要说。
  那天她和秦翊论政,说朝中派系割据,江南派,秦派,晋派,还有个董大人带出的仕林派,把个朝堂搅得乌烟瘴气,许多事根本施行不下去,江南派把着当地的官府,晋派却占着市舶司,互相推诿,又朝令夕改,把商家逼得在中间两头受气,无所适从。
  秦翊听了一会儿,却淡淡道:“你把他们看作各地的代表,就明白了。
  江南派重商,想开海运,晋派却想田有人守,地有人耕,不让农民被商行引走,秦派是门阀,仕林派都是寒门举子,各有各的利益,各发各的声音。官家才好判断权衡,施行政令。”
  但这么多派系里,却没有一个是女子的代表,老太妃已经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也不过是在花信宴上干着官媒的事而已,没人说过女子终身被困在内宅,面对人生的变故该向谁求助。
  没人约束一下如今吃喝嫖赌俱全的京中王孙,只是催着她们嫁,将她们一个个送入别人家,至于别人的家里有没有活路,他们不管。
  而她站在这里,是天赐的机会,尽管她知道官家多半不会听,就算听了,也当她是疯话。但她不得不说。
  因为她之前没有人说,所以才轮得到她来说,冒着危险说。她若再不说,后世的女子更难开口。
  也许到那时候,女子连说话都成了僭越,更别说面圣了。
  “圣上说的固然没错,只是口耳相传,以讹传讹,把民女的话传错了。”凌霜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官家何许人也,对于战战兢兢的服从,他看腻了。
  但要是稍有反意,哪怕是藏在恭敬的词句后,他也能立刻察觉。
  果然他就皱了眉。
  “不是你说京中的王孙配不上女子,要女子团结起来,都不嫁人,怎么成了别人误传了?”
  “回圣上,民女说的是,正是因为女子不得不嫁,而且人人都要嫁。
  所以才把京中王孙惯得这样有恃无恐,民女在花信宴上看见的女孩子们,个个都蕙质兰心,品性良善,就有一两个例外,也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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