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作者:荷风吹》第2/390页


  已有好些机灵的先探知了虚实,揸手挥臂地奔来报讯。
  “有人在试前卖题,相公们都炸了锅啦!”
  贡院的黑漆大门被人潮撞开,门上羊头辅首口中的铜环晃动不已,似乎那两头羊在惊恐嘶鸣。
  “去找学政大人,去找顺天府尹!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去国子监,让大司成①给我们做主!”
  “不够,去东华门,我们要告御状!”
  秀才们鏖战棘围②十天九夜,本已力困神乏,遍体邋遢,此刻却都教灼心的怒火炙烤,把仅存的力气都爆发出来。一个个揎拳攘袖叫骂,不论年岁老少、容貌美丑、肤色黑白,脸上都清一色挂着一种表情――咬牙切齿。
  也有一些性子和柔的向询问者解说情由。
  原来本届乡试前,京师坊间已流传有人售卖考题,要价高达七千两白银。
  七千纹银,能在富饶的江浙水乡买五百亩肥田,放在寸土寸金的京师也足够在上好地段买下一座五进的豪宅。寻常人家梦里想想也是奢望,那掏得起腰包的自然是富贾豪商,公卿阀阅了。
  有人曾向有司首告,反被定性为造谣滋事,获罪监毙在狱中。
  有人命做封印,舆论未能发酵。顺天府的士子们安心参考,谁知第一场考经义题时,宙字号③二十二号间一个黄姓考生刚接到考题便得意忘形大叫“中了!中了!”
  前后左右听得清清楚楚,当场狐疑深植。
  他隔壁二十三号间姓马的考生颇有心计,趁换场时跟那黄秀才套近乎,探口风。
  黄秀才家里开着绸缎庄,坐拥万贯资财,可惜猪脑里唯存物欲,肥肠内只生草莽,连秀才的功名也是捐粟纳贡得来的,为人又十分颟顸,被马秀才甜言蜜语一哄便原原本本招了。说他爹花五千两银子买到试题,还请人代写了试卷,此番鹿鸣宴④上定有他一席之地。
  他再没想到这些话会戳爆多少人的肺管子。
  马秀才也沉得住气,先不声张,直到昨天考完最后一场时务策,考生们放号休息时才把消息传递出去。
  一时间举众哗然,公愤犹如深秋野火烧遍考场。有激进勇毅的结队去至公堂⑤禀告主考官。
  此事考前已有定案,那些“老成持重”的官爷怎敢轻易造次?反而认定考生们捕风捉影,声斥一通叫差役一股脑撵了出去。
  考生们恶气更甚,就将黄秀才抓起来拷问。
  这厮不过酒囊饭袋,以往仗着豪奴恶仆帮衬才敢作威作福。如今落单,被数百张嘴围住雷霆喝骂,直如雨打的虾蟆,一会儿功夫便倒地抽搐,口鼻中白沫喷涌。人群一哄而散,等管事的赶来,黄秀才双腿早蹬直了。
  考场发生命案,主考官急忙向有司呈报。锦衣卫着令羁押涉事考生,听候审讯。
  由于现场太过混乱,难以指认“凶犯”,全体考生都被赶回号舍,天亮仍不许放出一人。
  有人公开卖题舞弊,朝廷非但不追查,反倒拘禁无辜。秀才们是夜罡风刮脑,满腹火气聚集,好比回禄施法,祝融呼哮,天都能烧出个大窟窿,考棚那几扇薄门板如何抵挡得住?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众人一齐闹将起来,撞开号舍院门,蜂拥而出。考官们闻讯躲避,剩下的差役更不敢管,各自跑没了影。
  士子们寻不着对手,集合简略公议一番,选出数位有名望的做首领,率众闯出贡院。
  万众瞩目的乡试闹出大乱子,不出半日京中街谈巷议,但除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愚民,大部分有识之士仍认为此事仅凭几个秀才口说并无实证,未可轻信。
  考生们急于壮大声势,难免做出过激举动。
  下午,又有几百人相约到文庙集会。有那性子促狭的抬来一个临时订做的真人大小的草扎财神爷,公然放到文庙明伦堂的神龛上,挡住孔夫子的塑像。
  马上又有好诙谐的人现书一副对联:“十载寒窗换黄粱蒸梦,千两白金助泥鳅化龙。”
  字大如斗,写完当场拿长竿挑了高高挂到明伦堂门口,众人看了无不拍手哄笑,之后秀才领袖们轮流登高致辞,慷慨激昂,惹得呼声如夏日轰雷连绵不绝。
  正闹到不得了局,一位年轻文士曳步入庙。
  此人身长七尺有余,体形清癯,步姿健飒。头戴儒巾,身穿白绫子领的石青色缠枝花卉暗纹的茧绸道袍,系一根黑色缠金线的蝶扣丝绦,飘飘广袖衬着瘦腰长腿,尽显风流蕴藉。
  长相更是俊丽出粹,两道入鬓长眉英气勃勃,双眼大而深邃,眸光炯然如含紫棱。挺直鼻梁宛若玉管,嘴唇自然红润,不消丹朱点染,若是涂脂抹粉,就是个貌比潘安的美少年。
  然而这书生却别具一格,洁白、精巧的下巴上长着满满一圈折如猬毛的虬髯,长度直至胸口。这粗犷特征乍看与他的脸有些违和,但定睛端详自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潇洒气度,好似蛰伏山野的奇人隐士,令人观之起敬。
  他像一道来自雪峰松林的泉流,轻捷穿过拥挤的人缝,沿路引来注目。
  “那是谁啊,真好个人物。”
  “他叫温霄寒,是京师一带的名士。”
  “他就是人称‘当世相如’的温晴云啊,果然不同俗类。”
  温霄寒踏着云靴走向明伦堂,越往秀才们聚集的地方靠拢,认识他的人就越多,大家自动让开一条道,钦敬地向他致意。
  正在振臂疾呼的学生领袖们见了他都急趋迎接,揖礼后急告:“晴云兄,您想必已听闻本届乡试漏题舞弊一事了,兄台最是急公尚义,此番还请为我们说几句公道话。”
  温霄寒微微拱手施礼,凛然道:“温某正为此事而来,请诸公随我去看样东西。”
  他似要传递重大讯息,由众人簇拥着黑云压地般来到距文庙半箭之遥的豪华酒馆“飞花楼”。
  温霄寒走到大堂底层南面的一座粉墙下,指着那雪也似的墙壁朗声道:“十日前的中午我与几位好友在这飞花楼饮宴,期间当众做了几篇文章,写在这面墙壁上,此刻请诸公品评。”
  店内人满为患,店外摩肩擦踵,几百双眼睛够贴满整面墙,奈何寻不到一笔一划,都越发地好奇。
  温霄寒笑言自己当时设了个机关,用一两银子向掌柜换来一支火把。
  掌柜惶恐。
  “温孝廉⑥,区区一支火把,哪值得您这般破费。
  ”
  “这不止是火把钱,也是给你修缮屋子用的。”
  “您该不会想烧了小店吧?!”
  “放心放心,只叫这墙壁略受些熏灼罢了。”
  温霄寒挽起袖子,高举火把,火焰逐一燎过墙壁,仿佛用水冲刷尘埃,粉墙上竟露出一个个黄褐色的端楷,连起来读是一篇文辞大气典雅,义理精微广博的八股文。
  “这不是本次乡试的题目‘书同文,行同论’吗!”
  士子们终年钻研八股,许多人一眼看出文章对应的题目,霹雳划过头顶,发出比海啸更浑厚的惊呼。
  温霄寒抬手制止众人询问,笑道:“不急,还有呢。”
  他将火把当做翰毫,又在墙上烤出四篇八股文,行文各异,但都以“书同文,行同论”为题。
  “晴云兄,您事先知道考试题目?”
  怒塞胸臆的考生们疯狂追问。
  考场警戒严密,内外消息阻隔,场外人不可能一开考就知道题目。就算温霄寒蒙对了考题,身为举人的他也犯不着故弄玄虚地来这手。
  “您是不是早知道有人漏题?”
  “是谁告诉您的?”
  “您写这五篇文章是想为我们作证,对吗?”
  ………………
  质问声繁杂刺耳,哪怕不含恶意也足令人心惊。
  温霄寒始终面带微笑,俨然调度管弦的乐师,一个手势就让现场安静下来。
  “诸公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一个月以前,流香书坊的严墨秦严掌柜找到我,请我帮他写五篇文章,用来充实下一期《窗稿》⑦。因我经常托他帮忙搜罗古籍珍本,便应了这桩人情。事后他给我润笔费三百两,银票我也原封不动带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银票,交给就近的考生领袖,那人不知所措,只好暂时接下。
  温霄寒又说:“事后我听闻有人售卖考题,联系此事,心下颇为疑惑。心想从来《窗稿》都是各式题目只做一篇,严掌柜为何一口气要出五篇同样题目的文章,会不会与卖题的传言有关呢?本想探究一二,但此事已由官府审定为谣传,妄发议论恐惹祸端。我思之再三,索性趁那日宴会时,向在座人等假称写文佐酒,用米汤在这墙壁上录下替严掌柜做的五篇文章,而后静观其变。”
  米汤与粉墙同色,待水分干透,写上去的字便隐匿无踪,用火焰灼烧才会显形。温霄寒此举意在保存证据,设若他写的文章正与考题相符,那当初严掌柜就是在替买到题目的考生找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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