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作者:再枯荣》第129/130页


  说起虔哥, 如今是交给府上一位姓杨的姨娘养着,这位姨娘跟了玉朴许多年了,还是鹤年小时候就听说过的,她一生无所出,到如今也有些年老色衰。玉朴在这些女人跟前,一向喜欢维持他多情仁义的体面,所以特地将虔哥许给她带,算是对她跟他这些年的一种慰劳与奖励。
  他近来又新接进府一位姨娘,正是位如花美眷。鹤年刚进府那日见过,年纪比他还小一岁。鹤年看见她,总有些说不出的怅然,想这世间,人的欲.望怎么层出不穷,恐怕恰是因为这世间永远是推陈出新的,有死就有生,有衰则有兴,不过是一场因果轮回。
  玉朴受此打击,不得不另谋门路,不免有些疲惫,仰在榻上捏着高挺的鼻梁,倏地问:“你娘怎么样?”
  其实先前也问过,不过是笼统的,问问家里好不好,面面俱到。而今只问了霜太太,仿佛有些重视的意思。
  鹤年抿着茶默了片刻,轻轻笑着,“母亲还是老样子,管管家务,训训媳妇,有时候与姨妈他们凑个牌局。”
  玉朴闭着眼睛,揉着鼻梁,说话是有气无力的,不知道到底作何感想,“你回去陪着你母亲也好。她就是那个样子,心宽,吃得下睡得着,凡事也不肯费心去想。”
  鹤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她只是把心事埋起来,因为没有说的必要。这对玉朴也是没必要说的,他未必不理解,只是选择忽略。
  所以鹤年也没说,两个人只商议起他的归期。
  归期在即,而家里还不知道。梅雨没再能浇灭月贞的希望,因为有了可行的结局,她又坚韧起来,熬过了这场梅雨,也熬出了病灾。
  琴太太看见她日渐恢复了神采,偶然想,自己的妥协也不是全无道理,她是掌控不了月贞的,没办法把她变作自己。她与自己有根本的不同,她是野火,微弱渺茫,却能死而复生。这未尝不是世事的一种自然,自己能奈自然如何?
  想开了些,待月贞也就恢复了些往日的体贴。这日叫月贞到房里来,许她趁天气好,回娘家去走走。又说:“不过吃了晚饭就得回来啊。你们家那地方,不是我嫌贫爱富,到底不干净。你们家那两个孩子,成日在地上打滚,身上不知多少跳蚤虱子,没得惹得一身又带回来,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呢。”
  说起这话,月贞倒记挂起要给元崇剃头,小孩子就怕头发多了长虱子。元崇大了些,如今也晓得些美丑,上月看见岫哥剔成了半个秃子,轮到自己,抵死不从。
  月贞握着剃刀绕着案跑了好几圈也没逮着他,一怒之下吩咐陈阿嫂与几个丫头,“给我把他摁住了,谁捉着我赏她一吊钱!”
  元崇终给几人摁在凳子上,抱着脑袋直哭,“娘,剔了头像个傻子,一点也不好看了。”
  “谁说的?”月贞毫不留情地刮着他的脑袋瓜,一面笑起来,“你鹤二叔原来不也是个秃子么?他哪里不好看了?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打扮成叫花子也好看,长得不好看,凭你什么绫罗绸缎裹在身上也像是偷来的。你不敢剃头,一定是自己也觉得自己长得不好。”
  元崇慢慢把手松开,向镜子瞥了眼,“儿子是好看的。”
  剔得只剩脑袋顶上有一撮头发,扎了个冲天鬏,再好看也果然是傻兮兮的。月贞抿着嘴没敢笑,溜出去吩咐预备了些东西回章家。
  马车走到街口,她特地挑起帘子看那块牌楼。用料用的是大理石,上头的顶也是好木头,匾是漆黑的,按说不该这样风光,是琴太太特地往衙门添了些银子,吩咐都要用好料。如今架在两边街上,早过了新鲜劲,不再听见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行人走过底下,也懒得再多抬头看一眼,横竖是与自己无关的。
  但那却是月贞的名帖,虽然上头未点名道姓。她经过底下,想到家中密谋的婚事,觉得颇有些讽刺。一个人的清白名誉,未见得就是立起来的样子,谁知道底下藏着多少“龌龊污秽”的心思?
  她觉得是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造了一次反,有些得意,洋歪歪地坐在车内,马车左颠右颠的,把她的笑脸颠了出来。
  帘子还未丢下,就在下一条街上遇到霖桥。霖桥的胳膊如今已有些大好了,对于大痛大热开始能察觉,却不累似的,把澜姑娘抱在胳膊上,挤在人堆里瞧那些杂耍卖艺。
  月贞在车上喊了一声,霖桥抱着澜姑娘掉身到车下,“大嫂这是上哪里去?”
  “太太许我回娘家一趟。我也好些时没见着我娘了,回去看看她的身子如何。你一个人带着澜丫头出来的?”
  “带着岫哥和小厮呢。”霖桥朝远处指了指,岫哥和小厮正在摊前买些小玩意。
  “那好,你们逛,我先去了。”
  霖桥趁着病中,有心要好好带带两个孩子,想着从前一味在外头忙,家中还有芸娘照管。如今里里外外就剩了他一个当爹的,他自然是连做娘的心也一并操起来。
  一路走走停停的,澜姑娘在他怀里坐不住了,也要下来走,引得不少人侧目议论。她年纪尚小听不懂,还不觉得怎样。那是些藏在街角地缝里,如同老鼠嚼东西的声音,偶尔像是砸炸了爆竹,蹦一个字到霖桥耳朵里,烫到他心里某种痛楚。
  每当这个时候,他便感到一种悲伤的幸运,想着好在芸娘听不到了。对一个孩子的窃议,不免是要牵扯到父母身上的。他不怕人议论,但芸娘未必像他是个没皮没脸也没心没肺的人。
  他故意引着孩子们往巷子人少的地方逛。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听见“吱呀”一声,恰逢缁宣打里头出来。
  两人皆有些尴尬,霖桥够着眼往里头瞅一眼,看见是个亮堂堂的院子,里头有三四个下人走动。
  缁宣侧身让一让,“二弟请里头坐会?”
  霖桥也听说他在外头置办了屋舍养了个小的,只把霜太太瞒着。不清楚霜太太知不知道,不过底下家人下人都是知道的也装不知道,从不问。他自然也不好进去打搅,笑着摇头,“不坐了,我带丫头出来逛逛。”
  说话间,澜姑娘丢下岫哥的手,蹒跚着跑到跟前来,脆生生地喊了声“大伯!”
  落进缁宣耳里,觉得这声“大伯”十分刺耳,更兼她歪着扯得老长的一边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笑,就笑也像是一个讽刺的笑。
  他或者心虚,不敢看她,剪着一条胳膊,把眼刻意举高,漠然地应了声,“嗯。”
  澜姑娘说话还说不整,一个词翻来覆去地从嘴里蹦出来,只管“大伯大伯”地叫着,越叫越高兴,嘴巴裂开,露出两颗糯米似的牙。那嘴像是被人活生生割开的,没有血流出来,流出的是一片诡异的笑声,“咯咯咯咯”的,像是藏在黑暗中的鬼,注视着人可笑的逃避,越逃避,它越是高兴。
  因为缁宣不看她,她扒着霖桥的腿,要他抱起来。她终于可以直勾勾地对着缁宣笑,“大伯大伯”喊个不停。
  缁宣觉得这一连串的笑声叫声像追魂索命的符咒,他只想要逃开,慌乱地拨开霖桥,朝巷子走出去。澜姑娘还在喊着,在身后讨命似的,以至他心神不宁地绊在哪里,又崴了脚。
  下晌归家,巧兰问他脚怎么了,他未提澜姑娘,只说是回家的时候不留心崴的。两个人都对前事心知肚明,所以他不能说,说出来,唯恐连巧兰看他的目光的都会带着鄙夷。
  这个家里倘或还有谁对他知根知底而不看轻他,只有巧兰了。也是没办法,巧兰终归是要望着他吃饭,在婆婆跟前不讨好,要是在丈夫跟前也不讨好,恐怕连下人都敢踩到她头上来。
  再则如今他在外头又养了个小的,她虽未见过,却听在外伺候的下人回来说,是个美人,只是有些牙尖嘴利。
  巧兰笑说:“自然的了,人家原先是走街串巷卖唱说书的,凭的就是一张伶俐的嘴。她那老子呢?”
  那婆子道:“自打大爷买下了那处房子,她老子跟着搬进去住着,成日吆五喝六的,权当自己是老太爷似的。大爷送去的月钱,多半都给他占去赌钱吃酒,还听见他想把大爷搁在那头不常穿的几件衣裳拿去当了呢。”
  这还了得?花着他们那头分内的月份巧兰是管不着,可要背着偷拿缁宣的衣裳去当,就不是一回事了。他们今日敢把手伸到缁宣的箱柜里,明日就难保敢把手伸到家来。
  巧兰再傻也傻不到那个当头去,不愿再替缁宣掩护,这日趁着月贞也来请早安,略露了点口风给霜太太。
  霜太太起先听见并不生气,可细细一问,知道那女人原是走街串巷卖笑的,不由得肝火大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然今天才知道。”
  “总有半年了吧。”巧兰低下眉眼,怕她把火撒到自己身上。
  躲是躲不过的,霜太太先训她一顿,“半年?我做老娘却一点风也没听见,你还帮着他来瞒我!有你这样奶奶,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的福还是他的灾难。你只放任他不管,哪日叫人弄得坑家败业的你就高兴了?我告诉你,那些妖精似的女人,心里全没好主意,还不是为他的钱!你别看着男人在生意上头精明,一掉进妖精窝里,脑子就转不动!难道也要像你老爷似的,给那些妖精迷了心窍,从此放着家里一摊子不管,你就称心了?”
  巧兰一句嘴不敢回,月贞顶着风,硬是笑着劝了两句,“姨妈息怒,缁大爷到底不是那样的人。”
  “难保的事!”霜太太掉过头来剜她一眼,放低了声音嘀咕,“你看鹤年,如今连他也不知道回家了。”
  一下说到月贞的痛楚,不过那痛楚却是轻微的,是执着里长出的一个脓包,相信还有一片完好的皮肤,相信它迟早会好。
  她讪笑着没说话,正到此节,见个小厮风尘仆仆地跑进屋来,往地上一跪,磕头报喜,“太太,二爷回来了,眼下刚进城,先打发小的回来告诉一声。”
  霜太太蹭地站起来,浑身的肉细微地颤动着,“刚进城,那大约下晌就能到家了?”
  月贞的心也跟着她的肉在颤抖,目光闪烁那小厮身上,那小厮起身回,“只怕得傍晚才能到家,东西太多,走不快。”
  “什么东西?老爷叫捎回来的东西?”
  “那倒不是,是咱们上京时候预备的那些聘礼。郭家的婚事没做成,人家说,郭夫人背着郭大人早应了别人家在前,那天老爷登门,郭大人就把话说明白了,不好收咱们的聘礼。老爷府上也用不着,只好还叫咱们给带回来。”
  霜太太呆着坐回榻上去,一时间说不清是愁是喜。月贞则清晰得多,欢喜一点一点从心底往外冒,泉眼一般,直到淹没她整颗心,连眼睛也似乎要湿润了。
  可她只能憋着不哭,在这个节骨眼上,愈发不能给人察觉出端倪。
  这些人各自的私欲拼凑出来,才意外促成了她与鹤年圆满的结局。要是给他们知道她与鹤年实际一早就暗度陈仓,只怕他们觉得是受了算计,反倒苛责起他们。
  她咬牙憋着眼泪,笑着说:“姨妈先前还总说鹤年这一去,就要把家忘了。您瞧,是您多心了不是?鹤年那么体谅人的人,怎么会把母亲丢下不管呢?他最孝顺了。姨妈也不要伤心,就算郭家的婚事不成,咱们钱塘多的是好人家的小姐,自然等着您挑,做那些达官显贵的女婿,那还庡㳸不好做呢。”
  霜太太由呆滞中返回神来,是愁是喜也懒得去计较,先顾着保全脸面,撇嘴道:“哼,就是他们郭家不反悔,我也有些不情愿。什么高门小姐,咱们配不上,只怕人家到了咱们穷乡僻壤的地方过不惯,还要咱们想法子去将就她。不成也好,省得日后麻烦,倒容易得罪人。”
  说着又问那小厮,“鹤年这一路还好不好?”
  那小厮便有些支吾,霜太太也顾不上,打发他下去,扭头吩咐赵妈,“你叫厨房预备些鹤年爱吃的菜,这一路上肯定吃不惯,他没出过远门,头一回,只怕都折腾瘦了!”
  赵妈笑应,“这会连午饭还没摆呢太太就想着晚饭的事了,您别心急,一会吃了午饭,睡个中觉起来,二爷就该到家了。”
  月贞想起来,这是过来请早安的,还得回去陪着琴太太吃午饭呢。她却有些挪不动脚,只想着在头候到傍晚,就能先见到鹤年。
  可不得不走,于是先行告辞,回去转告了琴太太鹤年回来的消息。琴太太听着,既是意外,又是欣慰,想不到鹤年真能抽身回来,在心里笑了笑。
  抬眼看见月贞高兴得食不下咽的样子,忍不住又乜她一眼,“人是傍晚才到家,你的心这会就恨不得飞出去迎了。好了好了,吃过这顿饭,你往那边去吧,在那头等着。”
  说得月贞不好意思,勉强吃起饭,“瞧您说的,我没那么心急。”
  “是不心急,就是有些魂不守舍。”
  月贞傻兮兮地笑着蒙混过去,吃了饭欲往那边去时,琴太太又将她叫住,在饭桌上漱了口说:“你可别露出相来,眼下鹤年与郭家的亲事不成,回来了,你们的事情我就要打算起来了。我想着先试试鹤年的意思,他要是愿意,我再同你姨妈商量。不过你姨妈那个人专爱与我过不去,要是给她察觉出是咱们先有了这个意思,她就是愿意也该说不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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