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作者:雷克斯》第10/55页


  所谓参乘,是陪同皇帝乘坐舆车的人员,坐在驭手右边。本来,参乘的人应该是大鸿胪韦贤,但昌邑王既不在乎,也不想再耽搁时间,便直接让龚遂坐到了车上。
  在遥远的后方,王吉看到刚才一幕,微微皱起眉头。他并不知道龚遂有参乘的计划,不知道那只是为了满足当大鸿胪的虚荣心,还是另有目的。
  小波折草草止息,乘舆就位,百官肃立。于是,六匹高头骏马牵引一辆熠熠生辉的皇车,后首跟着三十六辆属车组成的长蛇阵,再往后则是低级官员以及昌邑国属官组成的庞大队伍,就像一条巨龙,从霸上向关中平原俯冲,正轰轰降临帝国的心脏长安。而在这条巨龙东边,银色的地平线若隐若现,正孕育着六月的第一个日出。
  皇室仪典就像是一只严丝合缝的子母奁,每个环节都调整得分毫不差。当乘舆车队遥遥望见长安城东都门的时候,第一缕黎明正好照在城门两侧高耸的阙上,将瓦当斗拱全部染得金碧辉煌。而因为日光渐长,灯火不彰,百官统一的披麻戴孝也变得鲜明起来,成为白花花一条长练。
  和日出一样如期而至的,还有百官队伍呜咽的哭声。
  煌煌大汉,从来是不缺少忠臣的。而且这次,臣子们的心情又比寻常复杂得多:过去十三年毕竟一改汉武帝穷兵黩武的态势,与民休息,符合很多大臣的心愿;可是,创造了这一切的皇帝刘弗陵,从八岁即位熬到二十一岁,终于见得一点可以让大将军还政的兆头,却突然病崩,让很多人都心生疑窦。所以这一片哽咽当中,痛心有之,惋惜有之,怀疑有之,愤怒有之,像一锅五味杂陈的粥慢慢炖着,随着离长安城越近,冒出来的气泡就越大。
  当然,里面也有装哭的人,挤一挤眉,掐一掐肉,就是不能让身边同僚看出破绽。王吉就是这一类型。他虽然是忠直儒生,但毕竟远在王国,感情就不太真挚。但他和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紧紧地站在一起,在大将军使臣身边,嚎啕大哭,力表忠心,哭得连乐成都不好意思了,只能跟着铆劲。于是两人越哭越激烈,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在这一切如子母奁般环环相扣的进程里,果然只有一处不和谐——那就是刘贺。
  长安城东都门越来越近,已经要挡住半边天了,刘贺依然没哭出来。
  “大王,按照礼制,这里就要哭丧了。”龚遂说。
  “龚老,孤明白,只是咽痛,哭不出来。”刘贺哑哑地回。
  龚遂说:“大王让侍臣去找竹杖的时候,嗓子似乎无恙。”
  “也许就是那几声给喊哑的。”刘贺说。
  龚遂便闭了嘴。刘贺想,龚老平常该引用四书五经、仁义孝悌了,怎么今天这么安静?可安静正是他所想要的,于是抱着竹杖,垂着头,只让旁人尽量看不见表情。
  虽然没继续劝刘贺,但龚遂却悄悄回头看后头:大鸿胪坐在三十六辆属车之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红的是因为嚎啕大哭,情绪激动所致;白的却是因为远远发现刘贺没有哭,既恼又怨,才造成的。龚遂想,要是刚才他来参乘,这时候一定已经和王争辩起来;而争辩是决然没有用的,只会让老先生气昏过去。这样一来,昌邑王就不仅仅有不哭的记载,还要加上一条尚未即位就谋害九卿的罪名。
  乘舆车的驭手是昌邑国太仆,在龚遂催促下,他毫不停留地驾车穿过东都门。门两边守着的官员,似乎都没想到车驾毫不停留,满腔哭嗓还没使出来,就已经被车驾扬起的尘土淹没。东都门实际上属于外郭门,郭与城之间形成长廊型的片区,位于城郊之间,集聚了商市、工坊、民居,是长安城平民密集的区域之一。拂晓刚过,道路两旁已挤满了百姓。他们知道这名义上是丧事,不敢大张旗鼓地聒噪,但那动作里眼神里,无不透露出对新皇帝的好奇,好奇之下是狐疑,狐疑之下是幸灾乐祸。
  有人说,这王爷看着安静,怎么不伤心啊?
  有人说,他就是霍大将军的一枚傀儡,自然是垂头丧气。
  有人说,他看着高高的,瘦瘦的,不是小孩儿,也许能当很久的皇帝。
  有人说,你看他,斩缞服上面还配了个白白的玉带钩,差点儿没看见。
  还有人说,他旁边那位大臣,好能哭啊,看得我也想哭了。
  龚遂向来擅哭,而且每次都发自肺腑,所以离他近的一侧路旁,越来越多人跟着啜泣。他在昌邑国的时候也一样,官员侍卫,布衣苍头,跟他哭了一批又一批。那些跟着掉的眼泪虽然不是他有意为之,却给了很大的安慰,让他觉得天行有常,圣王之道终究是有希望的。可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打动过昌邑王。看着王面无表情地缩在车里,眼睛一直流连于虎轼、龙枙、羽盖,他又觉得像是孤身立于海面,身上脸上被浪拍了又拍。
  从东都门西行八里,便到宣平门,这就是真正的长安城北首第一门。刘贺自然还是沉默,甚至连城门也没抬头看一眼。
  进了宣平门,继续沿大街一路自东向西,会在北首望见厨城门。从厨城门折往南面,穿过纵贯长安城的南北中轴线章台街,便能直抵未央宫。
  龚遂又说:“等到未央宫外,便会见大将军霍光了。”
  刘贺还是哑着声音说:“大将军或是大司马,我也只是这般样子,哭不出的。”
  “大王明鉴:是大将军在长安力排众议,大王才能继得大统。哪怕不吊唁先皇仁德圣明,也应该感激大将军功劳不是?”
  “龚老不必迂腐。霍光有他自己的计较,选了孤来,不意味着孤便要仰他的鼻息而活。”
  龚遂有些急了:“可大将军任事三十载,辅政十三年,恩威并重,福泽四海。要是大王执意与他作对,不仅困难重重,还可能影响登基大事,大王也不在乎?”
  刘贺沉默。
  “老臣和中尉王吉,在过去千里路途上多次上书、多次劝谏,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小王爷从前不服礼制,觉得多有束缚、难以施展,都没关系。后来找了这么多侍卫佞臣,日日夜夜多有所为,那还是在王国里,臣属们相机应变一下,也不成问题。可现在到了长安,要是一步走错,不仅大王身陷囵圄,还会让后面这么多臣属百姓受到牵连,甚至一朝人头落地!这样结果,大王难道就不能顾忌一下吗?”
  龚遂以前劝过、哭过,却从没有真正恼怒过。这次在王舆上,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直说得满脸涨红,两眼也充着血丝。
  他意识到车下还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于是转回身去,张开嘴深深呼吸。百姓只当他是哭得喘不过气,并不知道车上已经爆发了一轮交锋。
  车驾又过几舍,未央宫在日光下闪出金碧琉璃瓦,宫殿之间又有阁道在空中勾连,恰似天上宫阙,不在人间。龚遂第一次到长安城,一时看痴了眼。
  刘贺也拄着杖,直了直身子,长吁一口气,说:“龚老,你看这大汉长安城,从汉高祖始建,据说前后经过三十万人之手。这座未央宫也一样,多少贵胄公卿削尖脑袋进去,多少黎民百姓寒着尸骨出来。你说,这难道都是高祖一个人的功劳吗?都是他一个人的重担吗?没错,他是天子,天下共主,可哪怕是为人父母的,也没办法为子孙后代负责到底……每个人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孤扛不了这么多东西,不行吗?”
  “可是,要是大王继续如此,群臣就会离你而去,会背叛、诋毁、攻讦,罗列罪名,甚至使出更奸邪的手段,让皇位重新空出来,让一个大家可以预测、可以理解、可以崇敬的天子坐在上面。”
  “龚老,孤明白。”
  刘贺的表情不再顺从了,他现出夜半无人时的模样:并不是狂悖,也不是邪祟,他只是深深地——痴迷于不同的东西。
  “孤知道,有一些大臣会让史官记录下他们的劝谏,这样,不管有没有成功,他都会在历史上留下忠名。有一些大臣,他们趁着与王相近,搜集罪证,罗织恶名,奔投敌人帐下,以保证倾覆时,能保全家族后人性命。还有些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身立言,舍身成义,但求得圣人之道以传世。熟悉吗?你这么也想过吗?龚老,其实孤和你、和王吉、和其他人,都没有真正的区别。”
  “老臣不明白!”
  “孤不介意死亡。”刘贺说。
  “当然,如果到最后能用上一个‘崩’字,以天子之礼入殓,那会是天大的福气,就连孤也未曾想到过的惊喜。但无论是不是这样,孤一心所系和你们一样,就是那写在史册、埋在地里、飘在天上的身后事。青史,名声,永生,来世。你明白吗?就是两个字:不朽。”
  “所以孤只要到了这长安,登天子之阶,其余的,都不重要了。将来那大将军不论是忠心秉政还是把持朝政,不论公心款款还是欺上罔下,甚至他大胆到犯下弑君之罪!他都必须以天子之礼,奉孤去往来世——”
  “那不就够了吗?”
  车已经到了未央宫北,章台街与直门至霸门的东西大街在此相交。这是长安城内最恢宏的大道,寻常百姓禁绝通行。未央宫近在眼前,那三十六辆属车、一百多位官员、两百多位王国侍从,都遵循仪典规制,好好扮演角色,将哀恸浓墨重彩地泼向天空,让六月绚烂的阳光变得单薄、浅陋、不合时宜。
  但他们表演之余,都拿余光瞟着队伍前端的乘舆车;在道旁守候的霍光和其余一应重臣,也悄悄看着,只觉得奇怪——在那为首的乘舆车上,年轻王爷和一位涕泗横流的老臣一直说着话。他们说的那么认真,眼神那么炙热,仿佛那才是奔丧的重点,而哭哭吵吵的仪典则只是一场闹剧。
  在舆车开过迎驾官员的过程中,年轻的王爷,甚至没有看霍光一眼。这位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设想了很多忠直的话,备好了一腔深情和两汪热泪,一时间被风吹冷了,全都急急坠入深不见底的城府里。
  霍光想,这是一道示威的信号。
  韦贤想,这是一丝意外的惊喜。
  乐成想,这是一桩灭顶的灾难。
  王吉想,这是预料之中,也是预料之外——他想到了刘贺的行为,却不明白龚遂在做什么。
  在这趟荒唐的、被永久载入史册的奔丧路上,还有最后一小段。
  那些愤怒的话、坦白的话,都已经讲清了。
  龚遂先让昌邑王把竹杖倒过来,工匠凭一双巧手给它造了个暗格,严丝合缝。要是昌邑王哭得壮烈,以杖抢地,它也许会自己崩开来,可他没有,所以龚遂只能亲自掰开杖头,露出里面镶着的一枚子母虎玉剑璏。
  龚遂心里空荡荡的,像风在风箱里头撞着,嘴上则悠悠说出一件往事。
  从一桩白事回忆起另一桩,还是一样的满堂灵祟,一样的神神叨叨。
  龚遂说,在昌邑哀王急病后不久,就有人见到一只怪异的白熊,人首熊身,身长八尺,戴冠着履,在那阴恻恻三更夜里,拜在昌邑哀王寝宫门前。那宫人是给王倒夜壶的,夜壶倒完了,人却进不回宫里,因为那东西就跪在门前,没别的进出。他既不敢进,又不敢走,抱着夜壶在庭院湖石假山下坐了一宿,直到眯眼、睁眼,那熊了无踪影。昌邑王说,那是他偷睡了,你们也信。龚遂说,可那夜壶却不见了。宫人疑惑,不能不找啊,遍寻寝宫内外,却也没见着。最终在哪?在前殿的墙根处,可它已经不是一只夜壶了,只一眼,就能让人毛骨悚然,因为里面爬满了蜈蚣蝎子五毒害虫,活的、死的、碎的、烂的,挤作一团。王太傅就说了,这是养蛊,天底下最阴险歹毒的伎俩,于是把那宫人拖出去打杀了。可自那以后,王宫里的五毒邪祟一天天多起来,后宫有人突然咳血,王也眼看着一天天蔫下去。
  昌邑王说,所以父王开始大造明器?龚遂说是。那也是王国太傅的主意,他说哀王事天不诚,少行仁义,为今之计,只能用一批批器物保证自己得成金仙,才能护荫后人。哀王本来神识都涣散了,只靠些金针汤药维持,听了这些,却忽然吊起一条魂魄,召唤宫人,火急火燎地筹备起来。
  昌邑王冷冷道,他护荫后人?他的后人连见他一脸也见不着。龚遂说,那段时间,王一心所系,唯有墓宫,即便有臣子前来奏事的,他所应答也都是玉璧、棺椁、墓室之类,仿佛天底下已再无旁事。器物堆了越多,宫上聚的鸟也越多,黄昏时节,像一层乌帷上点着了火。
  可这一切,终有一天,戛然而止了。
  昌邑王说,就是父王薨的时候。龚遂却说,不是,在那之前。
  他拿起那枚玉剑璏,说,依照王国丧制,玉剑首、玉剑格、玉剑璏、玉剑珌齐备,即将合造一把完整的玉具剑,以彰显王公地位。在合造之前,宫人先将玉件呈给哀王确认。那段时日,小王爷常常在王寝门外呆立,但来往的诸般物事,都不太引起小王爷的关注,反而有时厌烦,乃至打骂、推搡宫人。但那天,王却突然把人拦下,将玉器拿到阳光下,细细端详,后来说了一句话。王还记得吗?
  昌邑王摇头,这些五岁时发生的事情,对他早已隔了一层纱。
  小王爷当时就问了一句:父王既然孤零零地走,又何必雕这子母虎呢?那么轻一句话,中间隔着那么多镶金错银的珍宝,哀王却听见了。
  昌邑王似乎明白了。他沉着声音问:龚老的意思是,那些器物,是父王自己决定不要的?龚遂说是。龚遂还说,哀王把一般的器物留着随葬,最贵重的反而秘密赏了出去。那些领了器物的大臣,哀王一个个握着他们的手,请他们照拂新王。玉剑璏塞到龚遂手里,他没有收下,可那手就跟白骨似的,直到今天,好像还刮着龚遂的手心。
  昌邑哀王刘髆薨于后元二年,武帝少子刘弗陵也在后元二年被立为太子,同岁登基。刘髆的死不是邪灵作祟,而是彻底的阴谋。在他死后,五岁小王爷狂悖放肆地长大,没被夺权谋位,一路顺遂,那都是因为有臣子在舍生忘命地操持。
  谁知道,刘贺十多年前早已忘记的一句话,原来解开了一个人的心结,却给他自己植下了深不可测的执念。
  车队到了未央宫东门的时候,其实已哭过一个时辰,声音暗哑下去,丧幡孝布也垂落下来。可在这渐渐进入尾声的氛围里,队伍前端却终于开始了饮泣,来自于那位年轻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王爷。而他旁边那位泪已经哭干的老臣,却一反常态,露出镇静而决绝的表情来。
  作者的话
  雷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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