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作者:雷克斯》第13/55页


  少府乐成被拉了一路,见来到了自己主事的官署,心下安定了一点,但还是挣开手说:“王子阳,有什么话不能在仪典的路上说,非得到这里来?时辰紧张,都着急要换丧服呢。你们自己站在那些……唉,那些昌邑故民里,别人看不清,可我还得站在前头。”
  王吉见已经到了地方,一拱手,说:“知道时间紧急,所以才到少府大人的地方来。少府统管皇家钱货、百工巧匠,下设考公署,有东织室西织室,整个京师宫廷的礼仪服饰都出产于此。大人赶紧带我们去借用几套丧服,同时摒去众人,有要事相商。”
  “你……”乐成一听,就知道王吉早有预谋,“有什么事情,非得在这个当口来说?”
  “只能这个时候。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王吉坚定地回答。
  乐成咽了口唾沫,不再纠结,赶紧带着王吉和龚遂进了少府正殿,穿堂而过到北殿,再转东面廊道折出。三人急步快走,只见东西两面鳞次栉比铺满了几十座不同官署。
  少府是未央宫里最庞大的机构之一,平日里人来人往,嘈杂异常,比如光是太官、汤官两署,掌管宫廷饮食瓜果的,就有不下六千人。每次新帝登基,既是丧仪吉仪并举,又是最高级别仪仗,最是少府上下的噩梦,每天都有百般人事物事流通,官署内外挤满了人,工坊里热火朝天,机杼声昼夜不断。
  但今天终于到了正日,百官奴婢几乎全部派了出去,倒像是闹哄哄坊市一下子散了场,突然变得不协调起来。
  乐成进了自家官署,也忍不住倒一倒苦水,说要不是要行大鸿胪事去昌邑国,他过去两个月来肯定日日扎在这少府殿里,足不出户,寝食不离。可其实出去了也一样,府里飞信像鹅毛大雪一样扑头盖脸送来,白天忙着行程,只能夜里批复,走这一趟,真是落得个骨瘦形销。
  王吉知道他是在暗讽昌邑王行程过密,但也不点破,只是聊些差不多的操劳公事,还不忘恭维,说都是因为大将军最为重视少府,才能委以重任。两个人闲言碎语之间,王吉悄悄回看一下龚遂,只觉得他虽然紧紧跟着,但不发一言,目光凝滞,像飘在事外。
  这些路,乐成闭着眼睛都能走,没一阵子就带他们到了东织室。织室里还留着几名女官,乐成唤来东织令交代几句,取了三套丧服,便让所有人退了出去——其实他原想留几个女子来伺候更衣的,但王吉说,一个都不能留——织室里到处摆放织机、悬挂银丝、堆积布匹,遮挡众多,三个人也不避讳,各自拉开一点距离便开始更换衣服。乐成同时说:“子阳说吧。”
  王吉递出一个问题:“少府大人如何看待太子?”
  乐成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沉声道:“这不是人臣应该议论的问题。”
  “太子奔丧,在郭门、城门均没有哭出声,孝行是否有暇?”
  “在未央宫哭出来,也是一样的。”乐成违心地说,然后却把话抛给一直不说话的第三人,“这当中的过程,郎中令应该比我们更了解?”
  龚遂还是没有回答,只传来换衣服瑟瑟索索的声响。
  王吉接过话来:“那即便在孝道上没有问题,太子在未央宫外不和大将军霍光交谈一句,在册封时也没有重礼相待,大将军又该作何感想?”
  说到大将军,乐成一下就顿住了。他当然知道那位重臣不会特别满意。可是从进织室以来,王吉就一直抛问题,他到底想干什么?
  “子阳啊。”乐成决定反客为主,徐徐说,“你身为昌邑中尉,王国重臣,这时候跟我挑太子的不是,是不是有一点不忠不义?”
  王吉却丝毫不理会他的话,而是直指痛处:“大将军霍光既然让少府大人千里相迎,就是想大人在一路上做好辅佐,以免出现今日的状况。可是,问题还是出来了。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怪罪太子,那会是谁来承受这个怒火呢?”
  乐成一下子就恼了:“好你个中尉!你们王国浩浩荡荡跟来二百多人,简直闻所未闻,大将军不拿你们是问,还能怪到本官头上?”
  但他毕竟也是官场老手,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王吉在一路上主动扛下了所有劝谏的工作,不断帮他唱黑脸,当时他还觉得真是个体己的帮手。现在才明白,王吉根本就知道劝谏不管用——甚至早已经预料到了后面这些结果!这就显得好像乐成只是白白跑了一路,却根本没能为大将军分忧。
  堂堂大汉九卿,居然被个王国中尉算计了进去!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太子便会成为天子。昌邑国臣属不论多不堪,都是天子旧臣——包括在下二人。少府难道觉得,大将军会在天子刚刚践祚的时候,就去惩戒他的属官?”王吉继续施压,哪怕隔着衣服纱帐、压着声音,他的话听起来仍然是字字锥耳,“哪怕大将军真的需要立威,是会选择对我们下手,还是选择上一朝的老臣?”
  在乐成那一边,连更衣的声音都已经停了下来,只剩凝重的呼吸声。他从喉咙挤出声音:“听子阳的意思,似乎还有话要教本官?”
  “我们有一计,可助大人扳回一城。”王吉平平托出。
  “哦?”乐成却是怒气未消,恶狠狠地说,“你刚刚说的,昌邑王在今日之内便要践祚,这时候突然有办法了?是能请陛下去主动示好,还是能把那性子给扭转过来?”
  乐成一番话抛出去,竟落了空,王吉突然没了回应。片刻之后,却是一直闷着声音的龚遂,悠悠飘出一句话:
  “大人可赶紧请示大将军,延后进谒高庙。”
  短短几个字一句话放下来,却像是平地惊雷、鬼浪滔天,一刹间仿佛满屋子垂挂的罗绮锦绣都睁了眼睛,支了耳朵,打着转,围着这三个人在监视。连身上的麻衣都变得更白、更紧、更粗糙了,像麻绳收紧,捆住了手脚。
  不进谒高庙,就相当于不让他真正当上皇帝!
  乐成这下明白为什么他们绝不让任何人听见了。
  他压着喉咙,几乎像耳语一样说:“这丧礼、太子礼、皇帝礼,都走完了,不进谒高庙,怎么说得过去?”
  “少府接着。”龚遂说,待乐成颤巍巍把两手伸出来,便将一卷书简抛到他手里。
  书简没有泥封,乐成扬手展开,一时间却看不懂意思。
  “你只需要把它交给大将军,请他去见皇上,就说这是大典星根据昨夜星象刚推演出来的谶纬结果。今日大吉,紫薇入宫,大利天下,唯独不适宜进谒宗庙。星象是真的,太常处定有记录,两相比照可知无误;推演是我亲自做的,和大典星做的应有出入,可是没有关系——皇上不会怀疑的。”
  乐成端着竹简一时愣住。这昌邑国的行事方法、逻辑,和京师截然不同,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吉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大人可得相信郎中令。毕竟不论是真是假,昌邑王听他这套谶纬术也听十多年了……要论有谁了解什么说法能让那位王爷稍稍忌惮一点,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人比得上龚老了。”
  只有龚遂自己知道,当他抛出竹简的时候,手上差一点就脱了力,竹简差一点就会掷到那满屋子的衣里、烟里、鬼里去。从理性上说,他本该庆幸那一瞬间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不然这个大胆到狂悖的计划,就会更加难以赢得信任。可在心底里,又始终有一只鬼在幽丝丝地念着一句:你居然真的给出去了……
  这个计划并不是王吉想出来的,它是那么特殊,以至于除了龚遂以外,几乎没有人能想到并将其实现。
  ——大汉以孝治天下。这句话几乎每个人都会说,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却没有几个。但正因为龚遂一直念兹在兹,才能想到,即使刨除前面诸多预备动作不谈,单单是继位天子的步骤,实际上也不止一步,而是分成两个环节:
  第一环节,也就是马上要发生的,就是在未央宫前殿、先帝灵柩前,授皇帝玺绶。得了玺绶,就正式获得了君临天下的权柄。
  但第二环节却真正体现了“孝”的意义,那就是拜谒高庙,即汉高祖刘邦庙。
  龚遂当时和王吉侃侃而谈:“故孝文帝开创此例。在孝文帝以前,继任大统的地点就在高庙,所以不需要另行进谒高庙;但孝文帝首次以藩王之身继得大统,事出特殊,并未在高庙践祚,于是在后来又专门拜了一次高庙,这才得以承天序、祭祖宗、子万姓,成为天道认可的真龙天子。没成想,孝文帝这一次便宜行事,却从此变成了后世不易之法。”
  “这么说来,万一践祚的时候未能进谒高庙,哪怕取了玺绶,也有残缺?”
  龚遂点头,然后,说了一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的话:
  那样的话,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天子,就给后事留下了一道口子……
  想来倏忽已恍如隔世,但其实,不过是昨晚才说的事——就是进长安的前一夜。他从刘贺的传舍里偷出玉器,和王吉说了计划,又暗自写下竹简,忙活了大半夜,最后才沐浴更衣。
  不过哪怕做了这些事情,龚遂心里也知道,其实他还是有着和王吉决裂的可能——他真正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槛,是那只子母虎玉剑璏。
  如果昌邑王能痛心疾首,拄杖前行,并且自己发现玉剑璏;如果他能不凭借玉剑璏,而是仅仅出于孝道、礼仪、甚至是保护他人的心,能好好哭上一场——那也许龚遂的道路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现如今,不过几个时辰光景,却真是沧海桑田了。
  这段隐秘的对话,很快便告结束。三位重新穿上斩缞服的大臣,悄悄分头离开,一路上低头掩目,宛如躲避鬼魅一般。
  “惟元平元年六月丙寅,上官皇后曰:咨昌邑王贺:孝武皇帝懿德巍巍,光于四海,大行皇帝不永天年。朕惟王孝武皇帝世嫡皇孙,谦恭慈顺,在孺而勤,宜继大业。其审君汉国,允执其中,‘一人有庆,万民赖之’,皇帝其勉之哉!”
  未央宫中万籁俱寂,唯有霍光宣告策命的声音高高扬起,如夔鼓雷鸣,威示天下。
  在霍光背后,是富丽堂皇的先帝灵柩,正停在前殿中央的两楹之间。策命宣布完毕,他朝东面跪拜,又向刘贺跪奉皇帝印玺。
  大将军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被无数把目光看在眼里,所以大臣们细致地发现,他并未恭谨地保持低头,而是抬眼看向新任天子。而新天子在接过印玺后,也终于记得亲自扶大将军起身。这整日以来,大将军一直都是一副晦黯莫名的神情,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破开一丝笑意。
  有人觉得,这一幕标志着新一代皇朝真正开始。也有人认为,霍大将军在这种场合里从来只有谨慎、只有畏惧、只有惶恐,从来没有笑过。那是一个每天走路时,每一步落点都不会相差毫厘的人。那转瞬即逝的笑意,恐怕比博山蓬莱还难得一见。
  刘贺把大将军扶起,按例走完余下流程,又发布了登皇帝位之后的第一个诰命:敕封上官皇后为皇太后,移居长乐宫。这诰命本身没什么,可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封取玺,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
  自秦以来,天子配置一套六玺: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他也不拘谨,干脆“咔咔咔”全部打开。只见六颗玲珑精巧的螭虎钮玉玺分别窝在盒中,每颗都是最顶级的羊脂白玉,雕工极为细致,又匠心独运,每只不同的神情形态一眼即可分辨。
  以前在昌邑国的时候,王国玺印是黄金橐驼钮,和皇帝形制差别甚大,而且黄金只有成色之分,而玉却有颜色、脂质、光泽、触感、形态等等诸多法度,很多门道只有过过眼、上过手,才能明白。所以他把玉玺捻在指间看了、摩了、盘了好一阵子,才终于肯用印。用完也没放回盒子,而是直接揣进衣带当中。
  那时候大将军已经退下阼阶,所以能看清皇帝动作的除了中常侍、符玺郎等内官,就只有受封的上官皇后。这个新皇帝,越发让这位十五岁的太后搞不明白了:先是在太子礼后突然问了一句惊人之语,转头却像是把她的告诫听了进去;说是听进去了,可怪异行为还是一点儿也不少。她悄悄揉了揉脑袋,只觉得这一天光怪陆离,好不容易几年来修成心头一湖死水,转眼又变得风雨飘摇。
  等一切仪式终于结束,文武百官伏地跪拜,高呼万岁,又像潮水般四下退去。孝事为大,他们还得再次释冕反丧,重新戴白帻、披缞服,持续多天。新皇帝收拾停当,左右看不见龚遂、王吉,倒是那些昌邑国的魍魉小鬼们早已在阶下蠢蠢欲动,不知道又准备在夜里闹些什么异事。刘贺已经想好了,这几天夜里容不得他们放肆——他有很多器物着急着想看、很多事情着急着要做,只靠朝廷大臣们是不够的,还得用他们。
  皇帝沉浸在思考中,并没有留意到上官皇太后抬手想叫住他,却又收了回去。
  上官想提醒一句:怎么不去拜谒高庙?可一座名为“大将军”的大山仍然牢牢将她困压住,让她不敢多发一言、多行一事。直到这漫长的一日终于沉沉结束,也没有人向刘贺提醒一句:他还只当了半截皇帝。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01
  补充说说上官。刘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废帝,而上官则是历史上年纪最小的皇后(8岁),皇太后(15岁),太皇太后(40岁),历史上每一段奇事的背后,都有着海量的巧合。刘贺有着大起大落的流星命,上官却是个岁月漫长的弃置身,两个人在长安这一段短暂的交集,让我忍不住想写一写。另外,文中出现的两个女子都没有全名,这是历史的局限,但不代表她们没有性格和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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