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作者:雷克斯》第22/55页


  “所以是你?”
  “龚氏虽然是北方姓,但我这一支在几代以前就到了扬州,我有一半的越人血统。”龚瑛的眼神飘向那尊巨鸮塑像,“当时太史慈决意留下断后,我和他出生入死,也乐意奉陪。但缺兵少粮,只有等死一途,我就决定——入山,帮他把山越带出来。过程不提了,结果是我们顺利凑出一支勉强可堪一战的军队,可哪里打得过孙策?眼看着山越溃败的人越来越多,我拉也拉不住,太史慈就做了一件从来没有人想过的事情。”
  刘基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投降了。”
  龚瑛点头,缓缓说道: “我当时也不知道他和孙策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只知道,参与抵抗的部曲和山越,都没有遭受屠戮,孙家甚至过了一夜才来接收城池,所以我们全跑了。我当时已经和百越部落深深纠缠在一起,便带着他们转入山中,一边沿途接收溃散的士兵百姓,一边退往豫章。我原本的想法是,也许还能和刘扬州会合,可山越本质上是群难民,诸事繁杂,到我初步整顿好局面,州牧已经殁了。”
  刘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往事,他顺着时间推演下来,问道:“可是接下来,孙策就派了子义兄到豫章去接受旧部,你大可以加入孙家?”
  “凡事都有例外。”龚瑛露出冷笑,“刘扬州的部下有软骨头,也有硬骨头。太史慈收了一批追求身家前程的,可那些惦记着血仇不放的人呢?难道就丢下他们不管吗?而且,那时候大部分山越也不愿意被收归军队。所以,太史慈和我见了一次面,我们决定,干脆形成一种制衡。”
  刘基终于明白过来,上缭壁整整数千户,哪里来的这么多北人。他说:“那些不愿意投奔子义的人,就来到了你这里,遁入山林,和越民杂居,甚至筑起了这座上缭壁。也就是说,表面上你们和太史慈相抗衡,但也在暗中防止了双方军民起太强的冲突。孙家也知道这些?孙讨逆默许了这件事?”
  “是的,孙策也需要山越。他们在明,我在暗,豫章,庐江,我们做了很多事情……没有山越这一手暗桩,孙家至少得多花两年才能吃下江东。然后就到了现在,那在明处的家伙,决定把这片阴影给烧了。”
  龚瑛突然笑,笑得眼睛发亮,让刘基感到莫名其妙。更奇怪的是,他忽然伸一只大手往刘基身上、腰腹上摸,完了往衣襟里一掏,竟捏出那枚方寸大小的龟钮银印来。
  他将银印放在掌心里盘玩,却不细看,仿佛从前就见过这物件一样。刘基正想开口,却被龚瑛抢了先。那声音幽幽的,哪怕周遭喧闹不止,也能钻进耳朵:
  “所以说啊,人一旦有了执念,哪怕只有这么小一丁点,也足以让人发生彻底的改变……可我们,难道会坐以待毙?”
  他撂下这段话,就往人群中走去。先推开几个人,剩下的都自觉给他让开一条路,飞石、吼叫、诅咒都慢慢停下,所有目光都注视着宗帅。那顶曾经的吴军盔甲现在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龚瑛没有直接走向它,而是先到一名巫祭面前,摘了他的面具给自己戴上,又夺了他的长竹杖——刘基知道,很多丧礼都有这样的巫师,那是方相氏,驱邪、祛灾、打鬼、安神。
  当龚瑛转头面向大家,他已经成了一头庞大的熊罴,凸着四只眼睛,躬身,长手,仰天长啸。它就像一场海啸的中心,将原本混乱奔流的情绪组织起来,所有人开始有节奏地呼喊、跺地、挥拳,掀起一层层波浪。当浪峰去到最高点的时候,他挥起竹杖,重重一劈,竹杖一分为二,盔甲连同木架一起崩裂倒地,几乎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不论是北人还是南人,诸般话音,最终汇成一句刘基能理解、却不明白的话:
  “天佑大刘!”
  “天佑大刘!”
  “天佑大刘!!”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13
  文中龚瑛所说,源于《三国志》原文:“是时,策已平定宣城以东,惟泾以西六县未服。慈因进住泾县,立屯府,大为山越所附。”太史慈在扬州根基尚浅,为什么有山越相助?这成为大故事当中的一枚线索碎片。 补充几句,鸮就是猫头鹰的古称,最出名的就是“妇好鸮尊”,一只萌萌哒猫头鹰型樽,可以看出来上古时期猫头鹰还是很受欢迎的。但后来风评被害,才成为了凶鸟。


第八章 龟钮银印(阴篇上)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厚费数百万兮,治冢广大。长绘锦周塘中兮,悬璧饰庐堂。西南北东端兮……” “这篇是什么?我似乎从未听过。” “朕琢磨规划墓寝已经很长时间了,于是把主要想法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逐年更新,名为《筑墓赋》。” 上官皇太后哑然失笑。“为自己修墓而作赋,陛下想必是史上第一人。” “可这是最便于记忆的做法。比如说这‘长绘锦’一句,就是看了此墓之后得来。原以为只有用纱这一做法,可是改用蜀锦在外廊周壁上这么一铺设,顿觉雍容华贵,又增添温暖柔和……” 刘贺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当中,对上官到底有没有听,却是浑然不觉。 要是在一个月以前,上官哪怕是进自己夫君的陵寝,也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怖。但经过刘贺前后一番光怪陆离想法的冲击,她眼里的墓穴,也仿佛换了一副模样。事实上,除了东园工匠,恐怕谁也不曾认真看过这座地宫,可它里面一应物事、排布、装饰,却又分明透着一种淡淡的熟悉感,因为如刘贺所说,“事死如事生”,陵内尽可能还原了先帝生前居停环境。就连案上的豆灯,也是上官熟稔之物——刘弗陵每每彻夜阅读,上官既无事,也无话,就帮他挑灯、剪烛。 刘弗陵确实从来不违抗大将军的决定,可每天的奏章都看,看得仔细。只是从不点评,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看过后的真实态度。 唯独有一次例外。那时他读奏章到半途,忽然挥手把灯盏扫落,油洒一地,铜灯盘也磕弯了一角。那是他非常少有的失仪,后来专门叮嘱内官不必更换豆灯,留作警醒,便再未出现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上官指尖拂过,还能摸出那凹下去的地方。 “孝昭皇帝真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贺忽然说。 “为什么这么说?” 刘贺解释道:“我们现在身处梓宫,身后是便房,二者可共同看成墓主起居待客之所。从大意上看,梓宫应视作寝宫,便房则更侧重于面客之所。可是母后,我们所处的已然是先帝内室,可身边物件,却全是正衣冠、批阅、号令、接见之用。” 上官这才意识到:刚进入这地方的…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厚费数百万兮,治冢广大。长绘锦周塘中兮,悬璧饰庐堂。西南北东端兮……”
  “这篇是什么?我似乎从未听过。”
  “朕琢磨规划墓寝已经很长时间了,于是把主要想法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逐年更新,名为《筑墓赋》。”
  上官皇太后哑然失笑。“为自己修墓而作赋,陛下想必是史上第一人。”
  “可这是最便于记忆的做法。比如说这‘长绘锦’一句,就是看了此墓之后得来。原以为只有用纱这一做法,可是改用蜀锦在外廊周壁上这么一铺设,顿觉雍容华贵,又增添温暖柔和……”
  刘贺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当中,对上官到底有没有听,却是浑然不觉。
  要是在一个月以前,上官哪怕是进自己夫君的陵寝,也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怖。但经过刘贺前后一番光怪陆离想法的冲击,她眼里的墓穴,也仿佛换了一副模样。事实上,除了东园工匠,恐怕谁也不曾认真看过这座地宫,可它里面一应物事、排布、装饰,却又分明透着一种淡淡的熟悉感,因为如刘贺所说,“事死如事生”,陵内尽可能还原了先帝生前居停环境。就连案上的豆灯,也是上官熟稔之物——刘弗陵每每彻夜阅读,上官既无事,也无话,就帮他挑灯、剪烛。
  刘弗陵确实从来不违抗大将军的决定,可每天的奏章都看,看得仔细。只是从不点评,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看过后的真实态度。
  唯独有一次例外。那时他读奏章到半途,忽然挥手把灯盏扫落,油洒一地,铜灯盘也磕弯了一角。那是他非常少有的失仪,后来专门叮嘱内官不必更换豆灯,留作警醒,便再未出现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上官指尖拂过,还能摸出那凹下去的地方。
  “孝昭皇帝真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贺忽然说。
  “为什么这么说?”
  刘贺解释道:“我们现在身处梓宫,身后是便房,二者可共同看成墓主起居待客之所。从大意上看,梓宫应视作寝宫,便房则更侧重于面客之所。可是母后,我们所处的已然是先帝内室,可身边物件,却全是正衣冠、批阅、号令、接见之用。”
  上官这才意识到:刚进入这地方的时候,第一反应确实不是寝殿,更像是到了正殿。
  刘贺在随葬物件间徘徊,继续说道:“如果这是完全由大臣布置的,那说明先帝寝宫里器物甚少,他不在乎睡眠,也许从未睡过几日好觉;而如果是他自己决定的,那只能说明——他到现在还是不敢安心。”
  上官一怔,她虽然不知道详细,可要是大臣布置,想必有更好的器具。手边这盏缺了角的豆灯,正正表明了这些物件是刘弗陵亲自挑的。
  他还不能安眠吗?
  谁会到了地底还惦记着烦心事?
  可他那人就是规矩到这种程度:犯过一次的错,哪怕是再无旁人知晓,哪怕是记到坟墓里,也不肯再犯第二次。上官仿佛看到那个年轻皇帝的身影,坐在温室殿内,也坐在梓宫当中,把无数的心事嚼碎后默默咽下去,而书案上的灯依然长明。
  可是,这光凭一座墓就看得出来?
  “陛下,”上官皇太后第一次把这句话说出口,“你实在是太古怪了。”
  刘贺却说:“皇太后就不古怪吗?先帝生前,对他的境况和自己的感受都佯作不知;死后到了这黄泉底下,还是要装懵作傻,不肯明白他的意思。”
  上官不解。
  “你想想,他的地宫修得这般广大,却没有寝室,那寝室会在哪里?待皇太后的合葬墓修成,两室相通,是不是就有了?他想说的无非是一句话:直到你长伴之前,他都不得安眠。”
  一句话平平托出,又在梓宫上下四方的柏木之间回荡。
  刘贺继续说:“唉,看来无论是天子还是黎民,总是想得太多。其实他何必这样?只要尽早尸解羽化,入得太虚,自然有无垠的时间可以等待……”
  话语声像是渐渐远了。上官想,原来这就是“寡人”啊。
  刘弗陵只有上官这唯一的伴侣,可他们哪里是寻常夫妻?一个八岁皇帝,娶了一个六岁皇后,既谈不上爱人,也当不了朋友,甚至熬不成仇人。到最后,他们只是两个同样被逼到鸟尽人终处的孤家寡人。政治也好,真心也罢,无数日日夜夜的陪伴,他们总是静默着度过。那唯一一点话,也只有到了碧落黄泉,才敢无声地说出来。
  “陛下,”上官沉默良久,才忽然打断刘贺的话,“和我完整说说那些生死的事情,可以吗?”
  整座陵寝都有一种淡淡的熟悉感,但在那之上,又蒙了一层怪力乱神的罩子。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日月星辰。
  星宿云图,是整座墓里分布最广的画像,不仅覆盖四壁、顶部,还出现在大小各色的陶罐、陶瓶、酒器、石牌以及木牍上。
  当上官留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刘贺正带她从梓宫深处退出来,准备回到墓道与地宫的连接处。路过被霍光踢倒的陶壶时,上官弯腰想把它扶正,却被刘贺一句话制止:
  “请少触碰那一类陶器。分辨方式是观察壶身,以丹砂绘制日月星辰,尤以北斗七星为多,或是天极星、天一星,又有丹书符文。那是镇墓瓶,里面盛装五色石:青、赤、白、黑、黄,如周易八卦方位放置,用以镇压墓中邪鬼。”
  上官“嗖”地一下把手收回来,又犹豫着说:“那倒了没有影响吗?”
  刘贺笑笑,“母后看看,周边多少壶罐都有七星图案?兴许有上万之数。这是天子规格,碎一二百只也不成问题。”
  他让上官等一等,转头消失在地宫一侧,不久后就带了一把玉具剑回来,让昌邑国相安乐拿着剑到墓道去巡逻,不要让闲人进入。他指的“闲人”自然是在地面上等候的大臣。上官忍不住去想那些官员的神情,尤其是霍光的表情——他们对刘贺的行为会作何猜想?自从同为辅政大臣的上官桀死后,还没有任何人像刘贺这样脱离过大将军的掌控。
  而且,这些大臣们还不能离开,因为祭祀仪式还留着条尾巴,皇帝还没念最后一篇祷辞,三太牢和其他数百种祭品都还未奉上。
  安乐没有多想,笑嘻嘻地提着剑就去了。作为国相,安乐最著名的品质就是听话、不吵闹,和龚遂王吉都迥然不同。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出梓宫,来到宽阔的地宫前厅。在左右两侧分别有内外回廊:内侧回廊环绕梓宫一圈,外侧回廊则绕行整座地宫,串联着十多个不同规模和用途的器物库。
  梓宫内外,空气光线都截然不同。在梓宫内部,巨型条木低低压在头顶,每根长度都在五米以上,左右横贯整个内室,让人呼吸郁滞;而到了外部,头上一下子变得空阔起来,灯光让影子耸立成巨人,只能隐隐看见高处是个隆起的穹顶,如同夜空一般墨黑幽深。
  “有人说,上古三代时期,人死了只有一枚棺。”刘贺的声音和平日不太相似,像把皱成团的绸子舒展开,显得清清朗朗。
  “在那个时候,哪怕是皇,也不过是多两层棺木,便长埋地下了。孔子也说过:古也墓而不坟。”刘贺负手在后,和上官一起仰望着墓室穹顶,缓缓说,“直到晚周,才从棺椁逐渐变成坟丘墓室。孔夫子只见了开端,而后愈演愈烈。那变化的起源却是特别朴素的:在礼崩乐坏的时期,人们失土流散,怕在远方呆久了回来认不出祖宗所在,于是垒起土堆作为标识。”
  “皇太后回忆一下,如果是小小的坟丘,是不是像一个屋子的房顶?一方面,人们越来越把坟墓想象成一座冥居,上有顶,下有室;另一方面,人们占有之物越多,想带进地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于是,地上的土堆一点点变大,地下的墓室也变得越来越开阔,慢慢地,它不再是一座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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