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作者:雷克斯》第25/55页


  “那你也去啊!”龚瑛着急得几乎贴着太史慈讲话,“去告诉那小孩,我们和孙策已经约定好了,你们在明,我们在暗,拿下庐江、豫章以后,就要和朝廷上书,洗掉我们过去的身份,带我们北归中原。你是豫章都尉,这本就在你的管辖范围内,他刚继任,不可能不听你的!”
  太史慈抿着嘴不说话。他脸都没抹,水珠像有生命一样沿脸颊下滑。等龚瑛的气息稍稍缓和,他才说:“公瑾给我来信的意思,一个是告知这件事,另一个,就是让我别轻举妄动。你想,要是我们都去了吴郡,谁盯着外围?外头的虎豹不说,自家要是有白眼狼跳出来,谁去摁住?”
  “一定会有。我告诉你,一定会有!”龚瑛眯着一双眼,一只指头戳在太史慈胸前,“孙家统一江东才多久,半年不到,这时候换个生瓜蛋子上来,谁服?所以更不能拖。”
  龚瑛的眼睛里不仅有愤怒,更渗出恐惧,他喊:“我们是汉人,可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全他妈成山越了!是,上缭壁修出了一点样子,吃的、住的、穿的,凑合着都能过。可你别忘了,我和我们那些弟兄,不是真的为了当山越去的,我们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不被孙家吃干抹净,也不用像山民和牲畜一样被驱逐屠戮。呆在这儿,我们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家,回中原。”
  “没错,等我们回了北方,说不定转头就成了敌人。可该卖给他的命已经卖过了,往后各安天命,这是孙策答应过的,也是你太史慈答应过的!”
  太史慈不说话,要拨开他的手,龚瑛拄着手臂不动,两边竟一时僵住。
  龚瑛瞪大了眼睛,别看他身宽体胖,要是比力气,太史能把他抡起来抛出去。可太史的手和脸一样苍白,像被雨洗得褪了色,而且全然没了那种不讲道理的蛮力。
  “怎么回事,”龚瑛抬眼盯着太史慈,“你在担心什么?”
  雨洒得更大了,外头还响起闷雷。一闪之间,庙成了黑白的。
  “那周瑜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他知道上缭壁的事?他让你把这个事情压后?”
  “这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太史慈说,“不仅是上缭壁和山越的事,还有我自己。当初,孙策让我回来募兵,督管六县,都不是把我当作寻常将领来看待,更凌驾于其他降将。我和你做的合作,上缭壁六千户少交的徭役赋税,他全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他是王,那我就是诸侯。可你应该明白——这件事对孙权来说,就是个问题。”
  龚瑛“嗤”了一声:“你既不是贪他这六县权力,徭役赋税也一点儿油水没拿。孙家内外,谁都知道,太史慈就是个要名声不要生命的呆子。你怕什么?”
  太史慈薄薄的嘴唇片子蠕动了一下,终究没回答。
  “你怕他猜忌。”龚瑛自问自答,“在短时间里,只要你没有反心,孙家肯定不会动你,可他也不会用你。你是能和孙策平分秋色的人,谁敢用你?太史子义,我知道你怕什么了——你怕孙权把你丢在这儿,不闻不问,偏安一隅,平安老死。”
  太史慈像被刺痛了,浑身一抖。
  其实对于他身边这些人而言,太史慈并不难懂,只要和平常人反着来想就可以了。生逢乱世,平常人都盼着衣食饱暖,安乐一世,可对他而言,那比死更让人难受。
  太史慈说:“我见过孙权,他和孙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孙策能把你们几千户军民放走,送回中原,都一样的,因为他早晚要吃下北方。可孙权不同,他能把江东捏成铁板一块,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所有人在这里给他肝脑涂地、舍生忘命。而那些不能团结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龚瑛收回手臂,没了依凭,太史的手也垂落下来。两人之间重新拉开几步距离,龚瑛退到窗牖边上,雨滴不断从破洞飞溅进屋,庙外似乎也淹了,开始有水流像小蛇一样从门缝底下爬进来。
  “我好像没和你说过山越的事。”龚瑛的声音在庙里幽幽转着,“山越可不知道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一天到晚拜鬼神,出生拜,死了也拜。说什么重要的事、做什么重大决定,人说出口的都不算,必须问卜。为了当上他们的宗帅,我已经快成半个巫师了,满脑子都是神神叨叨的东西。有时陪他们演完仪式,我就觉得天上有蓝火在飘,那些刚杀掉的奴隶,回头跟我说话。”
  “我知道。”太史慈说,但他其实不知道。
  “我们怎么帮孙策拿下晥城和整个庐江的,你还记得吧?”
  太史慈点点头。“庐江太守刘勋兵多、城坚,但是粮少。我们知道他要向豫章太守华歆借粮,所以先说服华歆,设了个局,让他建议刘勋来抢上缭壁的粮。你们的钱粮、人口确实诱人,加上他们总是会低估山林草莽的能耐,所以刘勋中计,全军出动,想着速战速决。没想到上缭壁只剩一座空城,人货钱粮全都撤了干净,而庐江晥城已经被孙军偷了家。”
  “是,孙策周瑜还在晥城纳了大小二乔,整个江东的春心都动了。”龚瑛羡慕地摇摇头,又慢慢收敛起表情,“很庆幸你还记得怎么把我们当诱饵来使。”
  太史慈眼中闪过一丝苦涩。“可你们早知道刘勋要来,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龚瑛突然大笑,“我要把整座上缭壁的人清出去。那是超过一万人!你们只看到了结果,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跟他们谈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信这些,只信巫术。可什么巫术才能让他们下这样的决定?什么仪式才能说服他们,我们是为了保住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而不是为了把山越赶出去,自己回头把屯堡给占了?”
  太史慈说:“我明白你做了很多事情。那是我欠你们的。”
  “先听我说完!”龚遂打断他,“当时为了这个事情,北人、越人各自抄了家伙,就在城中心的老庙那里,随时要打起来。别说什么刘勋,上缭壁差点自己把自己灭了。后来,百越里一个老巫和我说:要走,就得按他们的规矩,先给土地献祭。而且要用最高级的祭品,是什么?不是太牢三牲,不是百鸟犀兽。你能想到是什么吗?”
  说起这件事,龚瑛的眼底变黑了,脸色却像纸一样白。老庙漏风,水滋滋地从四方渗入,室内越来越冷。太史摇头。
  “是死婴。在他们眼里,死婴是献给鸮神最好的礼物。”
  “可突然间,哪里有死婴?我想,妈的,老子带着北人自己走算了。可北人也不答应——第一,这样的话,就决计没法带走全部的兵马钱粮;第二,谁知道越人会不会出尔反尔,反而把屯堡物资给占了?情况就僵在这里了,而且只有我一个人确信:刘勋的兵马正在疯狂地杀过来。”
  “你该不会……真杀了一个婴儿?”太史慈问。
  龚瑛低下头,闷着声说:“你觉得呢?”
  庙外又炸了一道雷,两人都有一瞬间看不清东西。待光斑消退,龚瑛已经在手上举着一枚东西——那是个不大的物件,肯定不是婴儿,却让太史慈感到后背凉了一下。
  “那已经是走投无路的时候。老巫把人都选好了,一对北人夫妻,孩子还不足月。父母被七八个人压着,小孩哇哇大哭,好像能把人叫聋。我拿着剑,心里想,这娃儿和那老巫,至少得死一个。可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老龚家有这么一枚传家物——我说,这是天子血脉大汉刘氏的宝物,有五官、两条胳膊、两条腿,长得比婴儿还精致,我用它来献祭。”
  那是一枚玉石雕,片状,刻成一只似人又似熊的东西,头顶长一根角,正面冲前,像是在笑,龇出三只门牙。袒胸露脐,大腹便便,单膝跪在地上,一只爪子放在胸前,一只扶在耳边,既像在偷听,又像在招手。说它像婴儿,可真是侮辱了婴儿。
  “我家祖上还在北方的时候,在刘姓的诸侯国里当过郎中令,听说还服侍过皇帝。后来不知怎么到过这偏远南方,还留下了一支血脉。这枚玉件,是大刘氏亲赐的宝物,代代相传至今。我是有族谱为证的,可当时哪有族谱在手上?只能让他们自己看这东西,雕工、石质、年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绝不寻常。再加上赌咒发誓,才终于让他们松口答应。老巫就把这枚东西放进一只陶壶里,洒进狗血鸡血蛇血,又在壶身上画了太一锋,然后拿一根特别长的绳子,把陶壶绑起来。”
  “那些老庙周围,不是还有些古井吗?深不见底,一颗石子进去,干声涝声都听不见。他们把绳子连着陶壶放下去,深到被黑暗吞掉,然后说:如果明天这东西不见了,那说明鸮神已经收下;如果它还在,说明鸮神不同意,那越人一个也不会走。这城里的东西,我们也别想搬走。”
  龚瑛的声音越说越干哑。
  “这他妈的还是在为难我们,这玉佩再神,还能长了腿从地底跑掉?我就在夜里溜去看。绳子提起来,摸一摸壶身,是干的;摇晃一下,没有声音,心凉了半截。手伸进血里头去摸,妈的,真不见了。”
  太史慈说:“你可以继续把故事讲完,可孙权听不见,对我们也无济于事。”
  龚瑛露出白森森的笑容,摇摇头:“急什么?雨还没小,谁也出不去。说不定等我们出去的时候,彭蠡泽已经淹过来了,上缭、海昏,都泡没了,事情不就了了吗?”
  太史沉默半晌,回他:“你继续说。”
  “说实话,当时我是有点儿吓到了。事后回想,当我提起这东西是大刘家的时候,老巫那几个人眼里分明冒着光。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山越平常只喊绰号,其实名字都以“刘”氏自称,你说好笑不?他们说,上缭壁里面的老城是皇帝修的,这地儿本就有天子血脉。所以我说的话,他们真信,而且上半夜就把玉佩偷偷掏走了。其实这不算什么,我既然拿出来,就已经有传家宝断在这一代的觉悟,不过是回去多磕几个响头……可他们既然起了歹心,一不做二不休,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将我推到那口井里去。”
  “那陶壶放下去的时候,放了有十多米深,还是干的,说明井底早就涸了。那就是个深洞,掉进去必死无疑。所以我一边下坠,一边用两只手四处乱扒,把手指头扒得稀烂,竟然真让我抓到了一个脚窝,就在井壁上。它甚至不仅仅是个土窝,里头还垫了条木,所以能吃住力气。刚刚止住坠落,我赶紧用其他手脚去摸,都找到了位置。原来这里以前是有人攀爬的,只是井口上都看不见,那附近的脚窝都已经磨没了。这个,你先拿着。”
  龚瑛说到一半,突然把兽脸玉佩递到太史慈手上。太史对金玉都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色泽黯淡,背面粗糙,要不是精心雕了个古怪的形象,倒真不像是多名贵的宝物。龚瑛留意到他的表情,也不评价,而是走回去把窗户打开。那窗牖摇摇欲坠,更多雨丝打在身上,可他浑然不觉,只是深呼吸几口,像泅渡的人上水换气。
  太史慈抬了抬手上的玉佩。“既然它重新回到你手上,说明你回到地面,报了仇,还成功把所有人带走。故事讲完了。”
  “我在十多米深的地下,井口变得像一张饼,耳边都是水声。往下看,底下依然深不见底,我还在喉咙呢,还没到井肚子。你想,这是南方,寻常水井哪有这么深的?上面看守的人肯定还没走,我就往下爬,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这底下,是不是传说中的黄泉?”
  太史慈没想到这事情还有后续,只捏着玉佩静听。
  “等我真正踩到水,已经全然不知到了多深的地方,只看见那井口缩小得连一枚铜钱也不如,稍不留神,就像消失了一样。其实井还没有到底,因为水下还有脚窝,只是下不去了。人到了那样深的地方,五感、触觉、体温,全变了样,水声灌进脑子,分不清水上水底、体内体外,好像所有东西都是活的,水井也会蠕动,只有自己是死的。我正悬在那儿不上不下,突然有个东西碰到了我脚底。”
  “哪怕到了地狱,人最怕的还是人。所以等我搞明白那东西至少不是活人,心里就安定了一半。其实只是井里浮着不少东西,不是垃圾,倒像是杯碗、瓶罐。我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可第一件漂过来的东西,却隐隐有光。它不大,也很轻,我就想办法塞进兜里,顾不上其他,只往上爬。这一切远比想象中更累,到将近脱力的时候,我想,死前也得看一眼吧,就重新摸出来看。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幻觉,因为眼前正是一张很丑的鬼脸。”
  太史慈不可思议地看着手里的玉佩:“……你捞到的,是这个?”
  “不是这个,但是竟然和它一模一样!”龚瑛的脸上突然充了血色,“看到它,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件传家宝看起来总不像一块美玉,因为它就不是——它是漆樽上面的嵌饰!我捞起来的,是一只错金镶玉漆樽,它上面镶着两枚这样的熊型石雕。”
  “我当时已经非常确定,玉佩到了老巫手里。可一模一样的东西,竟然出现在井下,谁知道我震撼了多久?等我爬上去,杀了老巫和四个同伙,找回玉佩,就把它和漆樽一起亮给所有人看。他们跪倒了一片。有可能,是因为有老先生磕着头说:鸮神不仅收了礼物,而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大吉之兆,最早的越人就是这么来的;也可能,是因为我把老巫几个人的头都挂在腰带上……反正,他们终于学会听我的话。而且从那天起,南南北北的山贼们,都开始喊我——‘刘瑛’。”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太史慈当然明白,龚瑛花这么长时间说这个故事,不仅仅是在说山越,更重要的,还是他手里攥着的怪兽。
  龚瑛的祖上,从诸侯王刘氏手里拿了这枚玉件,后来传到了南方。
  在山越们声称是皇帝修的地方,二十多米极深的井下,竟又出现了一样的东西。
  难道上缭贼占领的那一片荒岭废城,真的是一片宝地?
  可哪怕真是宝地——又意味着什么?
  太史慈问:“你说的这些……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后来你做了什么?”
  “我当然在暗地里问了很多人。我发现,海昏这里的山越,真喜欢把自己改姓‘刘’,他们甚至喜欢给自家牛豚盖上‘刘’字烙印。那些人讲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更加荒唐。虽然各不相同,可说到底,这里曾经真有过一位废帝,也就是第一代海昏侯,刘贺……一个被废的皇帝,谁敢提起?很多老人都说,他连同他的子孙后代,都不吉祥,命薄,阴沉,侯国时有时无,天灾人祸不断。到一百年前,甚至连他当初筑的城到底在哪,也没人说得清楚。”
  海昏县大部分地区地势低洼,洪涝严重。每几十年,河湖更易,地上就留下一片废村。搞不清楚过去的地貌,再正常不过。
  可“皇帝”两个字,却像是扎进了心里。
  庙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可太史慈的脸上却慢慢恢复了血色,手背上也鼓起青筋。龚瑛看在眼里,压着声,又说一句:“也许,我们都不用听他孙权的。”
  太史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说:“我来找人吧。”
  <图片TXT无法显示">熊型玉石嵌饰,似熊似鬼,本嵌于漆樽,出土时漆樽已经损毁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21
  如惯例,补充历史资料: 一《江表传》“(刘)勋粮食少,无以相振,乃遣从弟偕告籴於豫章太守华歆。歆郡素少穀,遣吏将偕就海昏上缭,使诸宗帅共出三万斛米以与偕。偕往历月,纔得数千斛。”——刘勋向华歆借粮,华歆点他去上缭拿,一直拿不到多少; 二《三国志·孙讨逆传》“策闻之,伪与勋好盟。勋新得术众,时豫章上缭宗民万余家在江东,策劝勋攻取之。勋既行,策轻军晨夜袭拔庐江,勋众尽降。”——孙策劝他干脆打了上缭壁,然后偷袭。 三《江表传》“宗帅知之,空壁逃匿,勋了无所得。”——上缭宗帅早就得到了情报。 这样串联来看,便能盘出一个三方合作的轮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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