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作者:雷克斯》第50/55页


  “我这把年纪,还能做什么?”
  “做你擅长的事情,管钱。你以前给两位昌邑王积累了大笔私财,看来是被皇上知道了,也想请你如法炮制。”
  “那些钱……”龚遂哑然失笑,“那可是给小王爷修墓用的。要是不加以节制,他能把王国国库搬空了去造墓。”
  王吉回忆起以前种种荒唐,点点头:“也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还是这样。”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龚遂站起身,远远地,孙钟正背着一包袱甜瓜走来。
  刘贺修的陵园,就在孙钟瓜田北面的山顶上,但左右盘龙似的有好几座小山峰,要是没有人带路,也不好找。孙钟说,本地人称这座山为墩墩山。
  豫章郡本就因樟木繁多而得名,墩墩山上更是有很多参天的树木,天然适合修筑地宫。他们一路上看见了好些树桩,断面大得能让人躺上去,年轮细密得数不清楚,还散发着隐隐的幽香。
  等七拐八绕走出树林,来到一片比较空阔的台地上,远远便能看见陵园门前耸立的两阙。从两阙中间穿过,陵园大门是敞开的,也没有守卫。进去以后,能看见几座封土堆,高高低低,都还没有种上树。有一些祭祀用的庙宇已经修好了,另一部分则还没有完工,青砖木榫都暴露在阳光下。远远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座石庙,没有庙名。
  龚遂默默看一遍,然后吁了口气。他拍拍王吉,低声说:“我一直担心小王爷逾制,别说天子礼,哪怕只是用了王国礼制,都会落人话柄。现在看来,他却是非常守规矩,看来终于是有了改变。”
  “是吗?我觉得他只是换了个不同的方法。”王吉也在看,但他关注到的是将陵园包裹其中的夯土外墙,“五陵原上的帝陵,墙壁都是四方形制,这里却不是。你看出来了吗?这是长安城的形状。”
  “这……还真是。”龚遂看了一周,惊讶地承认道,“不过礼制里没有写过不得模仿都城样式,所以这也算不上是罪名。”
  “很多时候人们并不需要罪名,只是要一个疑点。”王吉说完自己又摇摇头,“其实这倒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是想,原本以为他对长安城是毫无留恋的。”
  “小王爷确实不在乎长安。也许,他只是想记录往事。”
  孙钟见他们两人走得缓慢,走回来说:“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寻常葬礼不说吹拉弹唱,挽歌、祝祭总是要有的,这儿好像没有声音也没有人。”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龚遂说:“这位侯爷行事,每次都和他人不一样,我们也不用瞎琢磨。你看那座封土堆后面,有香烟冒起,我们先过去看看。”
  沿路转过陵园里最高的土堆,在另一座小庙前,他们终于找到了刘贺。他一个人站在烧香弥漫出的青烟里,四周看不见妻儿和其他亲属,也没有太史、太祝,只有他和面前停着的一只棺木。
  龚遂、王吉虽然都与刘贺有秘密的书信来往,但要说见面,这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
  这一瞬间,两人忽然都有点踟蹰,倒是孙钟大踏步走了过去,先向刘贺行礼,然后取了香在炉里点燃,对棺木跪拜了一番。他不会复杂的祝祷词,说了两句便罢了,余下时间都只是闷声完成。倒是在插完香之后,他折返回来把一包袱甜瓜提过去,说:“小公子生前最喜欢吃我的瓜,这些都给他了,以后每年仲夏,我都来。”
  包袱落地张开,滚出几颗饱满圆润的大瓜,看见它们,刘贺好像才如梦初醒,先是对孙钟点点头,然后看向龚遂、王吉。烈日之下,他显得胖了一些,反倒不再像从前那般女相,加上本就高大的身材,变成了从前在昌邑国常见的男青年的模样。
  他的声音倒是没有变化,清清朗朗:“龚老,王老,你们过来吧。”
  两人过去,下意识便要取香,刘贺却摆摆手,说:“先和我一起把这些瓜烧了。去年夏天,充国还抱着瓜睡觉呢,说这样凉快。”
  庙前的香炉本就是个庞大的石炉,四个人清掉残余的烛根香灰,捡了木料,直接在里面燃起大火,将甜瓜一个个丢进去。瓜被大火烧得爆开,发出啪啪的声响,四个人的额上都热出淋漓汗水。
  后来刘贺还是没有叫祭官,只是把几名儿女喊来,和龚遂、王吉、孙钟几个人一起扶着灵下墓宫。祝词和挽歌他都烂熟于心,自己领头念完了,没有假手于人。在下墓之前,最后的时间里,刘贺再次推开了棺盖,将尸身上裹着的丝绸掖一掖紧,又在上面放了一只玲珑小巧的青铜山羊、一只更小的铜野猪、一只四足下有轮子的青铜小老虎。
  刘充国经常拿一根小红绳牵着铜老虎骨碌骨碌跑,刘贺常说,因为有了这么个玩具,充国学走、学跑都比别人要早半年。他还说,小时候自己因为腿疾没怎么跑过,现在好像全让这小子跑完了,按也按不住。
  没想到这么有活力的小孩,离去的时候也倏忽如风。
  入墓仪式简短平静,与刘贺十多年前的重视和靡费大相径庭。龚遂王吉两人心里都觉得奇怪,又想,毕竟十五年过去了,每个人都会发生改变。
  棺木在地宫里安置完成后,墓道和大门还没有封闭,刘贺将其他人再次送了出去,将一只漆箱推到龚遂三人的面前。箱子里沉甸甸的,全是木简,新旧不一,跨越多年岁月、各地沧桑。龚遂很快认了出来:“小王爷,这都是你写的《筑墓赋》。”
  另外两个人都不了解,所以他简单解释了一番,大家啧啧称奇,每人各自拿了一卷来看。龚遂则从箱底找出最早的一卷,里面写的还是当年关于金山大墓的想法,想悬棺于千仞之上,享石髓金泉,学西王母长生之法。现在看来,竹片边沿都已经破齿,绳子也饱经磨损。
  刘贺从龚遂手上接过书简,稍看两眼,然后手上突然使劲,老化的绳子“啪”一声断裂,竹片洒落于地。
  龚遂愣住了,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刘贺的表情看起来不悲也不喜,只是平静。他说:“再劳烦大家帮我一个忙,把这里的竹简都拆了,随意折断,再丢回箱子里。”
  “哎,我都没怎么看过书,没想到要拆书……这些都没用了吗?”孙钟问。
  王吉也问:“我看这里除了陵园,更多是关于墓室。侯爷的墓已经修好了吗?”
  “已经全部建成了。”
  “里面还记载了随葬器物。这些都准备好了?”
  刘贺也点点头。
  龚遂和王吉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似乎准备得太早了。一种不祥的感受悄悄弥漫,可是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这毕竟是小王爷多年积累的心血。”龚遂狐疑地问,“这样毁掉真的好吗?”
  “不是毁掉,只是都结束了,让它们陪着充国一起埋藏罢了。”刘贺说。
  既然刘贺坚持,且刘充国墓的大门还敞着,等待他们完成后才能关闭,所以三人都不再问话,只是默默地摧毁书简。其实说毁掉,也不完全,刘贺不过让他们一分为二或者三,所以如果仔细拼凑,还是能还原出来。
  龚遂和王吉都看得出这其中的古怪之处,边拆边读,只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而一旁的孙钟却没什么可想的,力气也大,运手如风,一卷卷拆得飞快。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将一箱竹简变成了一箱破碎的带字竹片,如同凌乱的线索和密语。
  做完这些以后,箱子就留在刘充国的墓里。刘贺看了棺椁最后一眼,便叫来二十个人,分在左右,拉动麻绳,把沉重的墓室石门隆隆关闭,又听见门里机关石球撞击的震响,再去推门,已经纹丝不动,彻底封死。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阴篇中)
  ——公元前59年 · 神爵三年—— 刘充国的事虽然悲伤,但故人相聚,终是有聊不完的话。沧海桑田,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君臣之分,刘贺在身份上说不清高低,龚、王二人也足够年老,所以人生中第一次,三个人都能把话敞明了说。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长,刘贺有大型的青铜蒸馏酒器,又有一只上面写着“常斟满”的酒壶,几日时间里,空了满,满了空,昏天黑地,不舍昼夜。 当然,刘贺可以不守礼制,龚遂、王吉却不敢,所以服丧时期还是滴酒不沾。 他们在侯府里的时间少,到瓜田里的时间长。龚遂、王吉也觉得孙钟是个妙人,话不多,问题更少,对他们二人来历并不打听,只是一个劲地请他们吃瓜。又把瓜瓤研磨成汁,和入蜂蜜,在清泉水里泡凉了再取出来喝。 三童吃瓜的玄妙故事自然也说了,又说了鸮神在本地的活动,龚遂听罢大笑,说:“你要是觉得被这个鸮神抢了故事里的名号,就改一改,说他们是三司,数量上也是对的。三司就是司命、司中、司禄,对应天上的三台、地上的三公,也符合你说的福运。”孙钟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多想,从此便这么说去了。 仲夏夜,瓜田旁,最好的时间是夜里。夜凉如水,满天星斗。 刘贺问:“龚老最近还观星吗?” 龚遂笑着摇摇头,说:“老了,眼睛不好使,想观也观不成。” “我是在龚老身边耳濡目染学的观星,就是龚老的弟子了。弟子跨越南北,几年所见,有了一些观察和想法。班门弄斧了,我说,老师听,看看推演得对不对。” 刘贺的话是轻的、飘的,泡在酒里,但是计算清晰,环环相扣,如果龚遂亲自做这个推演,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他推出了未来两次大星降临的时间、天象,推出它们关联的国运和命数,当然,命数部分都是模糊的、玄幽的、方向性的。 龚遂听得入迷,和他聊了很久,最后长吁一口气,喃喃道:“你算的没错。” 刘贺的声音里有些得意:“我把这些星象都刻在了当卢上,将来与马匹一起随葬。如果有同道中人发现,也许就能解读出年岁、日期,能寻回大星出现时的一些…
  ——公元前 59 年 · 神爵三年——
  刘充国的事虽然悲伤,但故人相聚,终是有聊不完的话。沧海桑田,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君臣之分,刘贺在身份上说不清高低,龚、王二人也足够年老,所以人生中第一次,三个人都能把话敞明了说。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长,刘贺有大型的青铜蒸馏酒器,又有一只上面写着“常斟满”的酒壶,几日时间里,空了满,满了空,昏天黑地,不舍昼夜。
  当然,刘贺可以不守礼制,龚遂、王吉却不敢,所以服丧时期还是滴酒不沾。
  他们在侯府里的时间少,到瓜田里的时间长。龚遂、王吉也觉得孙钟是个妙人,话不多,问题更少,对他们二人来历并不打听,只是一个劲地请他们吃瓜。又把瓜瓤研磨成汁,和入蜂蜜,在清泉水里泡凉了再取出来喝。
  三童吃瓜的玄妙故事自然也说了,又说了鸮神在本地的活动,龚遂听罢大笑,说:“你要是觉得被这个鸮神抢了故事里的名号,就改一改,说他们是三司,数量上也是对的。三司就是司命、司中、司禄,对应天上的三台、地上的三公,也符合你说的福运。”孙钟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多想,从此便这么说去了。
  仲夏夜,瓜田旁,最好的时间是夜里。夜凉如水,满天星斗。
  刘贺问:“龚老最近还观星吗?”
  龚遂笑着摇摇头,说:“老了,眼睛不好使,想观也观不成。”
  “我是在龚老身边耳濡目染学的观星,就是龚老的弟子了。弟子跨越南北,几年所见,有了一些观察和想法。班门弄斧了,我说,老师听,看看推演得对不对。”
  刘贺的话是轻的、飘的,泡在酒里,但是计算清晰,环环相扣,如果龚遂亲自做这个推演,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他推出了未来两次大星降临的时间、天象,推出它们关联的国运和命数,当然,命数部分都是模糊的、玄幽的、方向性的。
  龚遂听得入迷,和他聊了很久,最后长吁一口气,喃喃道:“你算的没错。”
  刘贺的声音里有些得意:“我把这些星象都刻在了当卢上,将来与马匹一起随葬。如果有同道中人发现,也许就能解读出年岁、日期,能寻回大星出现时的一些往事。”
  唯有一件事情,让龚遂听得瞪大了眼睛。龚遂说:“按照你的推演,三百多年后,海昏这片地方要有大灾……甚至可能被湖水淹没。”
  刘贺大笑,说:“谁知道呢?如果真是这样,我陵园里的墓室可能都会被泡进水里,就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人能发现了。”
  王吉不懂观星,可是他听了这么久,却有一个疑惑久久不散。他咳嗽几声,然后说道:“一般人只有在诅咒里、噩梦里,才会想到自己的大墓被侵扰。可是我总觉得你在提起它的时候,仿佛在等着有人到来。”
  关于星术的对话戛然而止。刘贺仍是微笑,只是低下头,说:“在拆书简的时候,二老已经有疑问了吧。”
  “那是第一件事。那种方式不是毁书,倒像是故意留下碎片让人了解。充国的魂灵想必没有需要去了解筑墓过程,可是地宫里又有谁呢?第二件事,是整座陵墙仿照长安城模样兴建,甚至封土位置都与长安各宫城相对应,这要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可以解读出太多信息了。还有第三件事,则是你们刚才说的星象、当卢,我是庸人思想,我觉得那就像一个给后来者的暗示——至于怎么理解,可能会有千百种不同的理解。”
  刘贺深深地把头点下去,又抬起来,说:“确实是这样。”
  王吉皱起眉头:“可是……”
  刘贺摆摆手,“让我先问一个问题吧。刚才说的最后一件事,仔细想想,王老是否会感到特别熟悉?”
  王吉没想到会被反客为主,思忖片刻,倒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王老是以什么身份名扬天下?”刘贺笑笑,“一定不是昌邑中尉,也不是如今的谏大夫。”
  这话王吉不好意思接,所以龚遂一抚疏须,替他回答:“琅琊王子阳,当世经学巨擘,《齐论语》一派宗师!不过小王爷,你要是把修墓和治经混为一谈,子阳可不会当作醉话轻易放过的。”
  “你们都已经习惯我离经叛道了,要不然,也不会放任我这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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