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作者:牵机》第2/9页


我却决心与瑶姬一道选择遗忘,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能全部的忘记,可是我遗忘的信心却在时光的流逝中树立起来了,在无限漫长的光阴面前,还有什么能是不会厌倦不会忘怀的呢?尤其是象我们这样的神灵,虽然有了永恒的生命,却还是永远不能脱开那点可怜的人性。

八百里的洞庭中,除我与姐姐,还住有另外的一位神灵以及他庞大的家族——洞庭的龙君,他是这里八百里水域的帝王,无数的鱼虾水族都是他治下的子民,但他很少会为他的子民烦恼,反而常常浮出水面好奇的巡视着人类的众生,正如瑶姬所说:他也是一个旁观者,而且是一个极为热心的旁观者。
这位洞庭的龙君是位极为有趣的神灵,当年他看着我与姐姐赴水而亡,就一路的相随着我们的尸身堕落湖中,一边不住的在旁摇头叹息,并用定水珠保全了我们在水中的尸骨容颜不腐。待到我们后来被天帝册为洞庭君山之神,他不但没因自己的领地中出现了其它的神灵而感到不悦,反而真心诚意的为我们庆幸。
这位洞庭水族之王也是一位罕见的智者,说起来话不但风趣诙谐,而且往往能出旁人想象不出的妙论,寻常的道理被他深入浅出的说来,就有发人深省的力量。于是瑶姬与我都很喜欢去找他闲聊,有时候瑶姬会与他争辨一番,但多数时候我们会索性化做湖滨的云雾,伴着这个喜爱化身成渔父的龙王长须飘飘的荡舟湖上,一边做歌,一边用无丝之竿象征性的垂钓着他的子民。
我常常觉得他是神灵的另一种存在,介于神与人之间,飘游于两者之间,从容自若,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能令他感到无尽的乐趣。他的超脱与智慧常常令我觉得他便是我的明师,所以我几乎天天都去看望他,听他讲述大至天地间的至理,小到当世的民情,那怕最微小的一件事,从他的嘴里说出,都会具有妙不可言的生动道理。
“女英,”他每次看到我,总会摇头,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又在辜负神灵永恒的时光了!”
“永恒的时光?”每一次我都会反问他,“这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么?那么还说得上什么辜负呢?”
他摇着头,却并不向我尝试解释,如果我还去追问他,他只是笑笑说道:“你看不见清风、明月、浮游、凡人的世界,所以才会觉得无趣,可是如果你明白了时光的漫长虽然是永恒的,可是其中的变化却是不同的,须得用心方能体会其中的妙处!那么你就会懂得每一刻的变化体验都会绝无相同,这难道不是极大的乐趣么?”
我似懂非懂,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同他聊天,而他,也乐于我与瑶姬参与到他体验世间的行动中来,每逢洞滨有什么新奇的事发生,他总是会叫上我与瑶姬,去旁观那份永不属于我们的热闹。
“江滨与洞滨的交汇之处,来了一个人!”忽然有一天,他用郑重的语气告诉我。
我很为他的这种语气感到好笑,“那里往往来来,有无尽的人,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
他用我罕见的怅然目光看着清澈的洞庭水,用几乎是忧郁的声音说道:“他是位逐客,他的气节可以感天动地,可是我却看见他必亡的悲哀。”
“这样的评价,你也说过我与姐姐,”我依然是漫不经心的说道:“也许洞庭又会增添一位神灵了吧!”
“不一样,不一样,你们的儿女情长怎能与他的刚烈决绝相提并论?”洞庭君摇着头,喃喃的说道:“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象他的那样的人,是不会妥协的,他根本就不该是生于那个浊世的人!”
“你也许可以试着点化他!”我嘲讽的说,对他的话有着显然的不以为然以及不满。
洞庭君两手不住的揪着长须,神情苦恼,“我也想试试,可我想我不会成功,道德君说过,刚则易折,象他那样的刚烈,是注定要被折断的。”
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于是嘲弄的说:“你去试试罢,说不定你的舌头上也能绽出莲花来呢!”
洞庭君不满的瞪了我一眼,然后抓着他的长须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过了很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大声道:“是,要去,自然要再去试试!”
于是我便跟着他来到了江滨,我满拟着见到的会是一个博论滔滔、气概非凡的凡人,但令我大失所望的是:洞庭君口中的他竟是一个形容异常憔悴的男子,虽然眉目间隐隐看得出俊秀的轮廓,但是早已经枯槁了,他的年纪看来也不甚老,可是眉宇眼角似乎已经被皱纹堆满了,他的一双眼睛,如果不是因为那样茫然的神气,倒可以说是生得非常漂亮的,又黑又亮,在眼角处微微上挑,令人不由自主的会想象这双眼睛如果盛怀了笑意与神采时将会是如何明亮动人?但此时,这双漂亮的眼睛虽然依然清澈,却充满了茫然与虚无,令人感觉站在江滨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一具失去魂灵的行尸走肉。
洞庭君叹息着问道:“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他茫然的凝目江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洞庭君的话,我不耐起来,随手卷起一股乱风搅乱了他的衣襟,他终于抬起头来,但那目光却依然似望着的是虚无的,显得那样的空洞,但在那深邃的空洞之中,却似乎潜藏着另外的东西,那象是绝望一样的东西。
洞庭君于是又问:“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他的茫然的注视着洞庭君,许久许久都没有回答,我愈加的不耐,如果不是洞庭君这样诚恳的神态,我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这个男子不过是个疯子罢了,但这时他却突然开口,声音清朗平静,虽然带着种拂不去的倦意,但依然予人以悦耳的感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他说话的声调有一种奇异的平平感觉,那怕是他在说到举世的污浊,众人的昏睡,并表明他的清醒,他的清净以至于他的被逐,他的声音都是那样的平静,没有任何的起伏变化,仿佛他不过是平淡的阐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罢了。
洞庭君的目光从他身上掠到江面,又从江面回到他的身上,却迟迟没有开口,我知道,这是他在斟酌他的话语,终于,洞庭君凝重的开口说道:“我听说,圣人因为不窒碍于物,所以便能够随俗方圆。既然世间的人都有污浊,我们为何不也跟着搅乱其泥而激扬其波呢?既然众人都喝醉了,我们为何不一起痛饮美酒呢?我们为何要深沉的思考,行为高尚,而自遭放逐呢?”
但这位三闾大夫却没有如我预料般的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而是将头仰得更高,一抹不易觉察的嘲讽从他漂亮的眼中一掠而过,他清了清嗓子,反问:“我也听说,刚洗完头的人必定会弹去帽子上的尘土,刚洗完澡的人必定会拂拭去衣服上的灰尘。哪能以干净的身子承受外界的污垢?我宁愿投身湘江的流水,葬身于江鱼腹中——却那里能够以皓皓的白色去蒙受世俗的尘埃呢?”
我不由怔住,错愕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是他的神情却透露出一种决绝高贵的神气,他柔弱的身子中似乎另外藏有一个极之坚韧的灵魂,也许看见他的时候还不能明白这一点,可是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真正的、潜藏的灵魂思想就迫不急待的从他的话语中逃逸出来。蓦然间,我明白了洞庭君对他的敬重,就连我,在这一刻,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因为终我所阅,象他这样的灵魂思想,他也是唯一的一人,他是一个真真正正内心有坚定信念的人。在这一刻,我便知道,面对这么一个人,洞庭君的舌头纵算真能绽出莲花,对他也是无济于事的,我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果然,洞庭君微微的笑了,那笑容有着只有我方能看明白的无奈,这结果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只是看着这么一个人,明知道不可能说服他,却偏偏想要去说服他,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洞庭君的感觉也必定同我一样罢。但是,这种努力注定对于这个男子是徒劳的。
洞庭君的嘴角,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与无奈,但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打桨离去,远远的,我听到他的歌声传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特意又多看了那三闾大夫一眼,他的眼中也似有一抹无奈,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那茫然的目光重新投到那江水之中。
我追上洞庭君,洞庭湖水波涛起伏,洞庭君异常的沉默,过了很久,他才轻声的说道:“这不是我与他第一次对话,是我们第三次的对话。”
我轻轻的“哦”了一声。
“第一次,我同他说和其光,同其尘的道理,而他说,随波逐流不负责任,不可能是他的态度。”
“第二次,我同他说,人与世俗,终须有虚与委蛇的妥协。他却告诉我说,他决不能变心而从俗的,他宁愿死去,宁愿被放逐,也不会做出从俗的姿态。”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洞庭君忽然又说道:“我,我很敬重他!”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这句话,又过了一会,洞庭君又说道:“我以为我什么道理都明白,但在遇见他之后,我才知道,我永远不会有他那样坚定的信念与意志。人呀……”他感慨的说,却又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极缓慢极缓慢的摇了摇头。

四、屈子痴

对于这个男子,我突然生出种说不出的好奇,于是,在告别洞庭君之后,我又回到了江滨,他,也依然伫立在原来的位置,茫然的凝注着奔腾的江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况我也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也都不可能比洞庭君说得更加动人心弦了,我只能默默的、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奇异的男子,我不由自主的会去猜想他的内心世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为什么要这样茫然的看着江水?他的目光象是大愚,但是他说出的话却似大智,那能令洞庭君折服的大智与力量呀,竟是从一个看似憔悴柔弱的凡人身上散发出来,真是教我意外。
他长久的伫立着,我也对他长久的凝望着,而他,却似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只是那样茫然、那样呆滞的看着江水,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他看起来象是什么也没有在想,只是不由自主的任由江风将他化成了石像。
我心中纳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心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心事?
忽然他仰起头,望着天际喟然长叹,他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沉痛,我听见他用高亢而迷惘的声音高声问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我先是愕然,继尔失笑,只听他沿江缓缓而行,那朗朗的疑问一句句清晰的传入我的耳中:“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我再次愕然,当下不由自主的随着他沿江而行,听着他一路上对于天地人世提出各式各样的疑问,不禁惊叹于他奔荡如洞庭湖水般的思想,这个凡人的心灵,究竟蕴藏着多少对于天地无穷的疑问呢?他是在以什么样的心灵来思考这些呢?他的心,有多大?怎么竟能容纳这么多的东西与思考?
天地间神灵也不可解的玄奥,人世间千年的离合变化,似乎都是他心中无尽的疑困,他仰望着天际,高声的询问,而向前的脚步,却不曾停止,我便只能这样一路跟随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提出多少个问题,在这样一个人心里,究竟有多少事是他想不明白的?
我不知道跟随了他多久,看着他不知疲倦的向上天发问,他的疑问渐渐由天地的奥秘转为人世朝代的更迭与兴衰,问到了舜,也问到了禹,然后就是我所不知道的朝代与人名,他的神情愈转沉郁悲痛,似乎提出这些问题的同时,也勾起了他心中的某种隐痛。
九条飞龙组成的车驾烘托着太阳在绚丽的余晖中离去,我看着驾车的天神曦微笑的向我挥手道别,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似乎也因此多出了些的困惑,我不禁苦笑起来,黑暗渐渐的席卷了广阔无边的天地,如弦的清月缓缓的升起,月中有阴影晃动,今夜的月宫,只怕又有歌舞?我不由得想起了瑶姬的嘲讽:“说什么月宫清寂,其实夜夜笙歌。那株桂树也是可怜,一夜要被那曲声催发几次,只不过是为了要显出桂花摇落中佳人歌舞的何等曼妙罢了!”
正想间,忽听他又愤然问道:“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可久长?”我为之一愣,却听旁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一个我所熟悉的声音轻轻道:“他的声音是在不平呢!”我侧过脸,不知何时,瑶姬已经来到我身边,与我并行而听不知已经有多久了。
我不禁展颜一笑,说道:“据说那野鸡汤是献给尧帝的,可我父王却没有权利给彭祖八百年的寿数呀!”
瑶姬格格的笑道:“他是在责怪我的父王呢!喝了彭祖的野鸡汤,就多给了他八百年的寿数。”
“在他口中,上自天,下至地,人世自古所有的圣王,都有可非议处,”我忍住笑,看向瑶姬,“只是为何他说的事,有许多竟都是我们所不知的。”
瑶姬的笑容却似渐渐收敛,“又有多少事,是我们知道的呢?”她轻轻的谓叹,“我们看到的是什么,那是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我们又真的全然知道么?心——真是永远都猜测不透的物事!”
她的眉宇间流露出的幽怨,令我知道她又想起了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远的时光呀,她还是没能忘怀,我不禁有些怅然,她与姐姐,心中的都会藏着时光抹不去的印子,而我……难道我爱得真的不如她们之深?
“……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江边男子高亢的声音似乎要冲入云霄,冲破月宫的歌舞,一问上天,可是天地悠悠,却无一人回应,他的声音回荡片刻,便即消逝在空旷的江边。只余他的身影,在冷月江边,显得份外的孤寂缈小。
“比如,”瑶姬遥指着他,幽幽的说道:“在他的心中,也藏着不可以分解的心事罢?所以他才会这样的矛盾这样的痛苦罢?只是他不知道,他还是值得庆幸的,因为他的寿命是有限,而我们,却要将疑问永远的埋藏在心里,却永远不能忘怀!”
“我,我渐渐已经忘了,”我微笑着回答,一边注目着奔涌着的江水,它们前仆后继的奔向同一个终点,千百年来永不改变,无论喧闹还是平静,宿命都无法改变,“我想终于会忘的,尽数的忘了。”
“你忘了你的舜,我忘了我的禹?”瑶姬轻轻的笑着,笑声中,有着不置可否的意味,“那你说他能忘了么?我们都是神灵,你说我们能教他忘怀么?”
“你想试什么?”我疑惑的看着她,心中竟升起些微不安的感觉。
瑶姬握着我的手,慢慢的,几乎一字字的说:“其实我觉得不止是我们,就算是他,也不会忘怀的,说什么遗忘,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安慰自己的罢了。”
我怔住,缄默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问她:“你今天怎么了?”
瑶姬指着那个人,轻轻的说道:“我听到他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是呀,禹一心一意要为世人献出劳绩,亲自去视察各地的情况,怎么会遇到涂山白狐之后,就与她在台桑成婚了呢?如果是他担心没有配偶,为的只是延续自己的后代,怎么嗜欲又与常人不同?他为什么与妻子只有瞬时之聚?’女英,你说这其中也有我不知道的隐情么?”
我再次怔住,不能回答瑶姬的疑问,只能将目光投向那个男子——他今夜一共提出一百七十六个疑问,其中包括了那么多的疑惑,关于天,关于地,关于人,关于世事变幻,但在瑶姬的心中,只是关心那个人罢?那么他呢?他有这么多的疑问,他关心的又是谁?他的心里也有这么样的一个人么?
“可是禹已经死了,我再也不能亲口问他——如果他有隐情,为什么当初却不对我说明呢?”
我依然不能回答瑶姬的疑问,而她,似乎也并没希望得到我的回答,她只是怔怔的望着黑暗中的江水,怔怔的轻声低语,任由雾水渐渐弥漫了她的双眸。
就象上天永远不会回答他的疑问一样,瑶姬永远也不能再亲耳听到禹亲口回答她的疑问了,哪怕对于无所不能的神灵来说,逝去的时光也是决不可以挽回的。我的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悯然。

五、相见难
在那些过去的时光中,每次看着我的姐姐,我都象是在清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一般,可是随着时日的流逝,我渐渐觉得,我与姐姐的差异越来越大,虽然我们的容貌依旧一模一样,依然停留在我们最美丽的舜华,可是为什么,我却越来越觉出我们之间的差别?
她总是安静的站在君山最高的山峰之上,向着九嶷的方向眺望,那里有她想见却永不能见的爱人,但是她的神情却是沉静而安祥的,她的眼神流露出了她正在怀想的心事,可是那心事,却似乎没有那样多的悲凄与哀伤。她似乎只是在安静的怀想,怀想她的过去——与舜的过去,她似乎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永远不再相见,永远只能怀想。对于我们生命的漫长来说,这样的现实才是真正最可悲哀的,可是她却接受得这样安然,这样从容,似乎这样的离别也并非不可以忍受的惨痛。
“你想见他吗?”我轻轻的问,可是却看不见我的姐姐有丝毫的动容,她只是微微侧过脸来,略有些疑惑的看着我,君山的云雾骄傲的缭绕着她,似乎就连云雾都知道,它们并不能衬托出她的容华,而她——才是君山云雾最美丽的荣华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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