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余烬》作者:远瞳》第391/710页
巨大而苍白的眼睛。
一只眼睛,圆睁着的眼睛,位于那些宛若触须般丛生的黑色凸起结构之间,它的直径可能达到百米,以至于小小的潜水器在它面前就像一粒不起眼的石子一般。
这眼睛毫无生机,仿佛在千百年前,甚至更古老的岁月中便已经死去,它苍白空洞地镶嵌在城邦之底,倒悬在舷窗之外,仿佛垂死之时仍平静地注视着下方无边深邃的黑暗海底,而潜水器此刻正悬浮在它那已死的瞳孔前,接受着这亘古衰亡的注视。
“是一只眼睛。”邓肯终于打破沉默,轻声说道。
他又转过头,透过另一侧的舷窗,观察着其他方向。
探照灯的余光照亮了四周,可以看到那些倒悬着垂在海水中的黑色“石笋”,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了――这些东西,真的是肢体。
是变异、退化之后又失去生机的触腕。
这些触腕在海水中垂落,如洞窟顶部垂下的枯萎藤蔓。
阿加莎用力抓紧了扶手,尽管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她仍感觉自己胸膛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撞出来一般,当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意识到自己眼前那些微光的真面目之后,她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窒息:“您……您的意思是……”
“城邦,建立在某种巨大的生物身上,”邓肯慢慢说道,他同样因眼前所见的景象而陷入了震撼,但仍然努力平复着心情,整理着思绪,“至少……还残留着一些生物的特征。”
阿加莎久久未能开口,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在极端的惊愕与混乱中整理出字句:“它……死了吗?”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就仿佛是担心说话的声音太大会惊醒了那个难以想象、难以理解的“生物”一般。
“应该是死了,”邓肯说道,同时已经开始谨慎地操纵着潜水器,缓慢远离那只巨大苍白的眼睛,他的动作十分小心――尽管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巨大的生物已经死去,却仍不免产生些惊悚的联想,就好像一旦潜水器的动作过大了,那只眼睛便会突然转动过来,“而且理论上,它原本应该不长这个样子,这不符合生物规律……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扭曲的尸体,或者是以尸体为原料,建造起来的什么东西……”
阿加莎却没有开口,她不知道是该感叹邓肯船长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分析,还是该感叹一个能够背负城邦的生物到底有没有必要“符合生物规律”――巨大的混乱错愕充斥着她的内心,以至于她现在根本没办法像平常一样考虑这些问题。
长久以来建立起的世界观,正在经受考验。
城邦下方的真实模样竟是如此可怖诡异,凡人在无垠海中仅有的安稳庇护竟构筑在不可名状的生物身上,在每一个人脚下,在千百米深的岩石与土壤之底,枯萎的触腕垂入深海,苍白的眼瞳俯瞰着海渊,而所有人对此……一无所知。
在茫然呆滞了不知多久之后,阿加莎终于惊醒过来,她转向邓肯,犹豫着开口:“只有寒霜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邓肯船长询问这个问题,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巨大的混乱在催促着她,让她必须开口,哪怕这问题注定没有结论。
但船长回答了。
“或许所有城邦都是如此,”邓肯慢慢说道,他回忆着自己当初对普兰德下方的那次“感知”,而在另一个视角中,他同时又端详着自己的单身公寓置物架上的“藏品”,“普兰德城邦下方也有与这里类似的结构――但没有眼睛,对应的位置只有一堆畸形肿胀的团块。”
阿加莎在惊愕中下意识开口:“您潜入过普兰德下方?”
邓肯摇了摇头:“没有,这是我第一次亲自潜入深海,但我有别的手段,可以粗略感知到城邦下方的模样。”
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头,望着舷窗外那片在黑暗中倒悬的“丛林”。
粗略的感知终有极限,如果不是亲自下来看这一眼,恐怕他永远也不会想到,城邦下方那些嶙峋怪异的结构……竟是不可名状的尸骸。
那只苍白的巨大眼球正在视野中缓缓远离,探照灯发出的光柱正在掠过它周围的触腕,然而即便那只眼睛逐渐隐于黑暗,一种仿佛被长久注视的感觉却仍纠缠着脑海,就如同有无数无形的触手,在从四面八方缠上这艘潜水器的外壳。
甚至连蒸汽核心的运转,都仿佛变得沉重迟缓起来。
但这些都是错觉――潜水器仍旧平稳地远离了那片“森林”和那只眼睛,并未受到实质上的阻碍。
“我们还要继续下潜,”邓肯转过头,对阿加莎说道,“城邦‘底座’的真相只是个开始,我们正在踏入文明世界的视野盲区,接下来出现什么都有可能――你还有勇气吗?”
阿加莎同样转过头,隔着黑色的布幔,她坦然迎着邓肯的视线。
“我已做好准备,”这位城邦守护者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继续下潜。”
第四百七十九章 “人”
伴随着压水舱中传来的低沉轰鸣,潜水器越过了那片倒垂的衰亡世界,继续向着那片更加未知、更加可怕的海渊下潜。
从城邦底部垂下的触腕丛林和那只巨大苍白的眼球彻底消失在探照灯的光柱中,空旷无边的黑暗水体重新充斥着舷窗之外,只有偶尔从黑暗深处浮现出的星星点点的闪光(那是反光的气泡或浮游物)提醒着邓肯,他正身处一座在海水中航行的潜水器内,而非漂浮在空旷无依的宇宙空间。
但他又不免生出些奇怪的联想来――若是仅从“未知又暗藏恐怖”的角度来看,空空荡荡的宇宙空间和充斥着亿万吨海水的黑暗深海又有什么区别呢?
蒸汽核心驱动着推进装置,机械舱传来低沉的噪声,操控台前的一系列压力表偶尔传来嘶嘶声响,显示着潜水器目前的运行情况,邓肯减缓了下沉的速度,以避免剧烈的压力变化破坏艇壳,随后他转过头,看着站在旁边不发一言的守门人。
“阿加莎,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当初执行潜渊计划的先驱们,他们是不是其实也看到了我们所看到的那些,”阿加莎犹豫着开口道,“城邦下方的真相,不可名状的尸骸,向着深海垂落的触腕和眼球……在整个计划失控前,在一次次的下潜中,真的没有人出于好奇――或者哪怕是出于莽撞,回头看一眼‘上方’吗?”
邓肯一时间没有说话,脑海中却回忆着当初从提瑞安口中听到的、那些有关潜渊计划的秘密。
即便是曾经深受女王信赖的寒霜将军,看来也不知晓潜渊计划的全部模样――真的没有人发现城邦下方的真相吗?还是说……这过于可怕的真相,就如沸金矿井中的秘密一样,被掩埋了起来?
“或许,真的有人回头看过,但他们所见的,注定不会被记录下来,”数秒钟的沉默之后,邓肯轻声说道,“你是城邦的保护者,你比我更懂这真相意味着什么。”
“……许多人会疯的,”阿加莎慢慢说道,“哪怕没有受到深海中的力量影响,仅仅一个可怕的事实,也足以引发大范围的梦魇与恐慌――随后,梦魇与恐慌会实体化,并可能与城邦下方的‘真实’产生无法预料的联系,最可怕的情况下……‘它’或许会活过来。”
“凡人生活在遍布恐怖的黑暗之海,连脚下的立足之地都建立在扭曲怪诞的尸骸上,迟钝与盲目是众生蒙受的唯一恩典,它令绝大部分普通人得以远离那些令人疯狂的真相――而在大部分情况下,只要真相不被察觉,它便永远不会进入我们的现实世界,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永远存在‘小部分情况’。”
“……您要公布我们的发现?”
“至少目前,我不会把这种过于有冲击力的消息告诉任何普通人,因为绝大多数人平静平凡的生活都不必受此打扰,但有一句话你应该听过――‘你知晓了它的存在,它便已是尘世命运的一环’。”
“异常与异象定律第二条,”阿加莎点头说道,“凡被知晓,必不可抹消。城邦下方的真相已经出现在我们眼前,命运中的联系便已经建立,我们迟早会再与它打交道的。”
邓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就在此时,一种怪异的、突兀的、低沉的“砰砰”声突然在潜水器中响起,打断了他与阿加莎的思考。
那声音听上去……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敲打着潜水器的外壳。
阿加莎瞬间被这个声音所惊,她在错愕间猛地抬头:“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外面敲打……”
邓肯也被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很快他便看了一眼操控台前的几个仪表,眉头微微皱起的同时沉声开口:“这应该是水压――海水的庞大压力正在让潜水器的外壳轻微变形。不必担心,这是正常情况,而且在设计值内。”
阿加莎似乎安心了一点,不过看起来仍有点神经紧绷。
在黑暗深海中潜航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即便身为拥有强大力量的守门人,她也不免在心中浮起一股无力与紧张,而这种感觉是在安稳的地表难以想象的。
在这远离了文明世界的地方,众神的赐福已然衰微,个体的力量也变得无足轻重,冰冷的物理法则和未知的命运间构筑着越来越狭窄的“夹缝”,夹缝中是生存,夹缝外是尸骨无存,在这之间能够依靠的……仅仅只有一层钢铁打造的球壳罢了。
而此刻从潜水器外壳上传来的“砰砰”声则不断提醒着阿加莎:面对亿万吨的海水重压,它其实脆弱的像纸一样,让这层外壳不崩溃的,除了钢铁本身的坚韧,便只有其物理结构上的微妙平衡。
这是一种和面对异端邪神、面对异象天灾时都截然不同的恐怖,这种恐怖……名叫“自然法则”。
或许是出于紧张,或许是潜水器内的沉默和潜水器外的声响让气氛显得过于压抑,阿加莎在安静了几秒种后开始寻找话题,她看着邓肯操作那些拉杆与曲柄:“您在操纵机器上很有天分――我原本以为您会让提瑞安执政官派一个懂得驾驶的工程师随行,没想到您的操作很熟练。”
“熟练吗?”邓肯微微侧过头,“但其实我根本不会开――至少今天之前还不会。”
阿加莎:“……啊?”
“但提瑞安手下的人也不会,包括那些能看懂蓝图的工程师们,”邓肯耸了耸肩,又接着说道,“他们只能根据图纸告诉我这些拉杆是干什么用的,但当了解了每一个拉杆的作用之后,他们的‘驾驶水平’跟我其实一样。没有人会开,没有人开过,这东西是寒霜城邦的执政官们建造的,它的操作方式与五十年前的那些潜水器截然不同,而真正懂得它的人都已经死了,这就是事实。”
阿加莎张着嘴巴,似乎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邓肯则在注意到她的反应之后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比他们至少多了两个优势,第一,我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哪怕情况再糟糕,我也能安然返回,第二……”
他顿了顿,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操纵杆,以及面前的操控台。
有细小的幽绿火焰在齿轮与连杆之间游走,神圣的蒸汽与油脂浸润着这座复杂的庞大机器,而灵火的辉光则充斥在那蒸汽与油脂之中。
蒸汽核心如同一颗动力澎湃的心脏,服从着邓肯的每一道指令。
当然,并不像失乡号那么“听话好用”,这无灵的机器最多只能反馈一些死板而微弱的感知信号,但这已经很够用了。
“第二,这些机器在我手中还算听话。”
阿加莎感受到了火焰的流淌。
火焰充盈在她身边的钢铁与机油中,充盈在那嘶鸣的蒸汽与齿轮间,如血液般在这座无灵无魂的机器内部流淌着,如她体内流淌的那些火焰一样,二者隐隐间产生着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