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作者:清明谷雨》第38/88页


  御书房果然宫灯未熄,守门的张福海却支支吾吾,有些为难。
  祝知宜和气问;“公公,怎么了?”平日里他去见梁徽都是不必通报的。
  张福海看看里头,又看看祝知宜,只得低声如实道:“回君后,皇上……皇上今夜宣了傅君容。”说到后边几个字,他的头都快恨不得低到地上去了。
  祝知宜脑子好似刹那空了,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朝张福海淡笑:“公公起来吧,那本宫改日再来请安。”
  张福海不敢起来,这其实是很难堪的场面,可君后即使是在这般难堪的时刻也是温和有礼的,没迁怒于他,也撑住了自己的体面。
  祝知宜不敢看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安静地转了身,茫然麻木地往回走,走得不快也不慢。
  夜风扑了他一脸,寒意吸入心肺,自他入宫梁徽不是睡在御书房就是凤随宫,没宣过人,是他理所当然了,他闭上眼,不该如此,如此不对,梁徽是君,是帝,再说——
  他们也不是什么真夫妻,不是么。
  祝知宜伶仃穿过长长的、旷寂的宫道,忽觉脸上些微冰凉,伸手一摸,哦,原来是夜里的霜露,堪堪落在眼角,化开,便湿了一片。
  御书房。
  梁徽坐在殿上,对御前神情欣喜的傅苏冷淡道:“跪下。”
  傅苏原本喜意盈然的脸一凝,不明所以,眼底起雾:“臣——”
  梁徽一句废话也不同他多言,扔了本折子到他面前,目光缓而静,像泛着冷光的刃:“不管是你还是你大哥的主意,朕以后都不想再看到这个。”
  傅苏如坠冰窟,皇帝知道,皇帝什么都知道。
  梁徽掩下眼底厌烦,冷静而严厉命令:“去宫门跪。”
  傅苏双脚发软地跨过门槛,身后传来冰冷低沉的声音:“天亮前起。”傅苏心下方升起一丝希望,又听梁徽说,“别脏了他的眼。”
  那一刻,嫉妒沁满了傅苏发红的眼睛。
  次日当值,祝知宜抱着卷宗独自走过乾午门,迎面碰上一人。
  对方也没请安,只唤他:“祝给事中。”语气懒懒的。
  祝知宜抬眼,也回:“姬统慰。”
  姬宁不给他行礼也说不得错,祝知宜在后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后,在前朝也不过一个从五品,一码归一码。
  祝知宜抬步欲走,姬宁声音从后头传来:“君后枕头风吹得甚好。”
  “?”祝知宜不解,回头对上少年挑衅的眼,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眼中总有种初生牛犊的鲜活与勇莽,祝知宜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有些感慨,他自己身上是再也见不到这些的,因而对着姬宁,祝知宜总怀着些对小辈的宽容:“统慰有事可以明说。”
  姬宁也不喜绕绕弯弯,直白嘲讽道:“南部兵权难道不是君后的主意?”
  原本皇上已经有意让他们这些久居京州的武将接管部分南边的军务,哪知长公主一回京,此事又不了了之。
  京中谁不知长公主与当今君后交情深厚,祝知宜当真已经可以左右皇帝的决策了。
  祝知宜道:“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
  姬宁邪肆地勾起嘴角:“那皇上的考量里,君后又占了几成?”
  这是明着讽刺祝知宜媚言惑主德行不端。
  很奇怪,以前祝知宜最听不得人说他品行有亏,如今听起来竟觉得不痛不痒。
  或许长公主说得没错,近墨者黑,梁徽真是把他给带得脸皮都厚了不少,一些虚名不要就不要了,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但祝知宜不觉得自己在梁徽那儿有这么大话语权,他愿意放缓收权肯定也是顾虑着公主的威势与种种隐患,祝知宜问:“与统慰有关么?”
  姬宁嗤笑:“倒还是有点关系的。”
  “说来我们姬氏一族还要谢谢君后。”
  祝知宜面色还是那么冷静,姬宁看不出来在他想什么,他眨眨眼,忽然有些顽劣地一笑,贴近他耳边道:“皇上把禁卫军三分之二的令牌给了臣堂兄。”
  祝知宜心尖一滞,梁徽没跟他说过。
  “君后知道您一句话要皇上拿多少东西去填么?”姬宁讥讽,梁徽原本答应了要给姬家的东西现在不能给了,自然就要拿别的东西补偿,不然谁还愿意为梁徽效劳,他还怎么培养自己的人。祝知宜这样优游寡断妇人之仁根本就不配做这个君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祝知宜回想,那日远远望见梁徽气色不好,就是在忙这件事吗?
  祝知宜撑着一国君后的气度与姿态,落落大方对姬宁道:“恭喜。”
  又嘱咐他:“既然皇上提拔令兄那便是觉得你们姬氏一族才干出众忠心耿耿,你们更应鞠躬尽瘁以报皇恩,不要叫他失望才是。”
  姬宁看他是真的不会动怒,久久才讽道:“君后好胸襟。”
  “过誉。”祝知宜转身,心里无奈地叹了声气。
  

第43章 夕颜
  夏意渐浓,农历七月十四将至,大梁有过鬼节的习俗。
  中元是三大冥节中最隆重的一个,此日地宫打开魂狱之门,渡鬼、渡魂、渡生灵,已逝的先祖、亲人魂魄可游返人间,回家团聚,宫中要祭先祖、上香、点灯、举行盛大法会祈福道场。
  恰逢今年长公主回宫,宗室来京,便格外热闹隆重,仪式流程纷繁,梁徽应付皇亲宗室、监督钦天监颁布新黄历、拟定法会规格,祝知宜统率三司九宫赶制道场法会御品,衣着饰品道具亲力亲为,两人都忙得晕头转向,碰头时间越发少,更说不上什么话。
  中元节当日,梁徽率皇室、后宫至宫祠上香点灯,一位德高望重的王爷作主祀。
  皇帝领诵,君后次之,献茶奉果时,老王爷忽然止住:“皇上且慢——”
  众人抬头,只见老王爷疾步上前拿过梁徽手上那个茶托,浑浊的眼盯了果盘和茶碗片刻,倏然皱起眉,高声质问:“皇上,为何御品上会出现夕颜图制?!”
  殿下的皇亲包括侧位的祝知宜皆是神色一凜。
  “此花低贱,乃佛陀罗门神的弃子,弥勒神佛座下妖徒,后遁入魔道,低贱卑微、罪孽深重,生世不得轮回,用此供奉,触怒神佛,先祖先帝滞留地域不得而归。”
  夕颜在大梁是不祥之兆。
  这次祭祀供奉的碗具、花灯、烟炉以牡丹、仙枝以及白鹤等福禄祥吉象征为主绘,但底部、侧边确实绘了零星夕颜蕊叶图案,极为隐秘,不易察觉。
  太妃、宗室王妃窃窃私语起来,谁不知道当年先帝曾说过梁徽母妃像夕颜一样低卑微小,“才德俱无,不值一赏,不加封位,发配冷宫。”
  底下越发暴动:“夕颜显身,巨厄之兆啊。”
  “那岂不是说明,如今后宫也必有妖媚之主,此乃天道警示之意。”
  “听说当年也是那位勾引先……”
  梁徽笔直站在佛祖神像和列祖灵牌面前,仿佛腊月寒天里被浇了一头冷水,又像当众被人生生在脸上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
  夕颜,竟是夕颜……呵,连夕颜都出来了。
  身后那些或幸灾乐祸、或怜悯同情或恶毒好奇的目光像一把熊熊烈火灼在他后背,眼前又出现了他母妃骨瘦嶙峋的病体、屈辱不甘的眼神和痛苦无助的面容,他想救救母妃,救救这个一生都在被玩弄、折辱的女人,明明她是被强权践踏侮辱的受害者,却背了一身污脏不堪的罪名。
  可他年少无为,什么办法也没有……
  梁徽抿紧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望着眼前金光闪闪的几尊巨大佛像,心中大不敬地讥讽,这世上真的有神佛吗?若是真的有,为何要处处刁难他,到了今时今日还要让他受这种当众处刑的无妄之辱和绞心之痛,而他的母妃,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祝知宜站在他身侧岿然不动,但内襟早己被冷汗湿透。
  他被算计了。
  防不胜防,明明仪典之前自己再三检查过所有的用具仪器,不可能出错,敢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他眼皮底下暗地烧制御品公然掉包,是尚储司还是制造局?又是谁的指使?
  祝知宜的手指缩在宽袖中止不住地颤,一股阴冷的寒气紧紧缠上颈,延至脊背。
  自他入主中宫,处处严于律己谨小慎微,从未出过这样的弥天大错,任谁都知道母妃是梁徽的逆鳞和痛点,人人讳莫如深,如今这一出根本是故意将他昔目的屈辱难堪公之于众。
  祝知宜余光扫去,只能看到他冷峻的侧脸和抿紧的唇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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