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枪》 作者:夏生》第20/48页
“长期医病的大夫、自家的仆人,这些都是很容易串供的人。迫于金钱、迫于性命,这些都容易让一个人丧失诚实。这家人,会不会隐藏了些什么?”年轻的锦衣卫自言自语地说,拖着被夕阳拉得极长的影子,消失在小城黄昏的幽长巷道尽头。
会
祁天没有想到他等到的会是这样一位公子。
弱冠年纪,少年与青年的交界边缘,即使看一看也能感觉到勃勃的青春。
相貌俊美,但因为正处在奇异的成长阶段,这样的容颜有一种模糊不分明的特质,让人无法判断那些被上天眷顾所生的轮廓线会怎样成熟起来,而最终将一个青涩少年变成真正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吗?造了那样精巧的火枪?
祁天有些不能相信。
他一直坚信,这世界上有少数人是可以凭借直觉去了解别人的,他就是其中一个。这是一种接近动物本能的直觉,在很多时候,能让他在深思熟虑之前就知道如何趋利避害。所以,在他第一次看到银记火枪的时候,手指触到那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枪体,划过那些复杂弯曲的弧形装饰雕刻线,他就已经可以凭直觉去勾勒那造枪者的模样。
那应该是很安静的一个人,全部的热情和创造力都隐藏在身体的深处,形成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之泉,只有他的指端会泄露这秘密,将这些热情和创造力透过金刚石刻刀和砂纸留在火枪坚硬的躯壳上。
但眼前之人,太过明朗生动,血脉里跃动的生命力像阳光一样挡也挡不住。
祁天隐在镜片后的狭长双眼轻轻眯了起来,似乎是想要遮挡住眼前少年的明亮,好看清楚在那明亮之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少年的身后,只不过半藏着一个少女,半大孩子的脸庞,眼睛清澈单纯,略略带着一点儿不安,纤弱而无害,几乎可以忽略。
“尊驾就是银记枪的制造者吗?在下祁天,在祁家行三。”祁天按下心中疑虑,拱了拱手,说道。
本杰明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上前一步,伸出手,以生硬的腔调说:“你好,我是本杰明·朱,很高兴见到你。”
祁天愣了愣,讶异于眼前之人的西式礼节和名字。他自己少年时代也曾在法国和英国游学两年,对于西方人的握手礼并不觉得别扭,只是全无预料之下,突然遇上这样的事情,机变如他,也需要一瞬的适应时间。
他伸出右手,礼貌地和本杰明握了握,随后手上微微一僵,顿了一刹,缓缓松开,说:“Glad to meet you.”
本杰明眼里露出惊喜之色:“Glad to meet you too. I heard that you do like my guns.”
那是很纯正的牛津口音,俨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年。
祁天不由得稍稍放下些心头疑惑,心想:也许,这样身世的人不能以常情来判断吧。他的脸上浮出友善的笑容,说:“Yes, they are marvelous.If my English was not so rusty, I would give them more praise.”
本杰明眨眨眼,显得异常机灵,重新操回汉语,以他的西洋腔调说:“那我们还是讲汉语吧,我汉语不错的,至少应该比你的英文强,我可以找到十种不同的词来赞美你。当然,你要是想赞美我,用汉语我也是完全能懂的,你可以尽情地赞美我,没关系,我不是一个容易骄傲的人。”
祁天在确认自己完全正确理解了这堆奇怪腔调的汉语之后,只能感叹,自己一定是遇到传说中的科学怪人了吧,就是那种头脑因为在某方面特别发达,所以在其他方面产生异常的特殊人种。
他看了看本杰明身后的初荷,道:“自然要赞美,不过,在下还有要事想和朱公子单独商谈,我房中备了些酒菜,不如我们一边饮酒一边说,如何?”
“祁公子的意思是不让初荷进去是吗?那可不成。”本杰明很直白地说。
祁天忍不住轻轻压了下眉头,随即反问:“这位初荷姑娘,是朱公子可以完全信赖的人,是吗?”
“是的,她是我的左胳膊右腿,我什么都不瞒着她。”
祁天轻笑一声,道:“我听说交易的时候你都是让这位姑娘去的,你这样躲在她后面是害怕吧,就像小鸡要躲在老母鸡身后那样。如果就这么大的胆子,那么还是算了,奉劝公子不要再碰军火生意。”
本杰明长于街头和孤儿院,最是受不住别人说他没有胆色,脑子一热,忘了初荷的交代,大声说:“谁怕了,那样的小事我懒得去管。你说这么多不就是叫我单独和你进去吗?进就进,不过,反正我会把我们说的回去都告诉初荷,我什么也不瞒她。”
“既然这样,那公子请进。我和公子商谈之后,公子要是觉得想和这位姑娘说,就由你说去,在下没权过问。”祁天说完,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初荷一看本杰明中了对方的激将法,完全忘记自己嘱托过他两人切勿分开,心中万分焦急。无奈此时她什么也不能做,眼睁睁地看着本杰明跟随祁天步入客栈房间,一道乌木门板轻轻一合,将她和他们隔绝开来。
她的心一下子被悬在半空,一半是希冀,一半是担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她猜到里面应该是有个套间,两人一定是在那更隐秘的里间商谈。
他们在谈什么?
本杰明会不会露出马脚?
这些问题盘旋在她的脑海,她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说枪就是自己造的。
是因为害怕吧?
是的,是害怕,是胆怯。
就算是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害怕了。
在面对未知的命运时,她本能地退缩了一步,让本杰明挡在了她的身前。那扇紧闭的乌木门忽然明晃晃,照得人眼晕,宛如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胆怯,彻头彻尾,不容逃避。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轻轻被推开,她落在门上的影子轰然破碎,里面现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初荷,等急了吧。”本杰明笑着说,“我们可以回家啦。”
“那,朱公子,恕不远送。”祁天在本杰明身后施礼道。
“祁公子客气了,后面的事情我们书信联系。”本杰明说完还了礼,一拉初荷的衣袖,牵着她走出客栈。
两人站在黄昏喧哗的大街上,本杰明得意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道:“初荷,我刚刚帮你谈成了大生意呢。”
“什么生意?”初荷写道。
“那个祁公子啊,想找我一起研究新一代的枪械,我已经答应了。只要我们有需要的话,他会出钱、出人又出力的。我先要了一千两定金,怎么样,够厉害吧。”本杰明说完,拿出一张银票在初荷面前挥了挥。
初荷有些不相信,那个祁天看上去是如此精明的人物,小笨真能在他面前过关吗?
本杰明看见初荷脸上不置信的神色,笑道:“怎么,钱太多不敢相信了是吧?呵呵,我也是呢!早知道这么容易就答应,再多要一点儿才对。一千两的话,要把银币垒到房顶上了吧,哈哈,哈哈。”
本杰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见白花花的南明官制银币像雨点儿一样从天上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初荷到底年幼,不及深想,轻易地被本杰明的愉悦感染,捂着嘴也笑了起来。
南方夏季的热风迎面拂过,吹在少年男女的身上,衣带轻飘,发丝飞扬,谁也没有察觉,在这个夏日的傍晚,火枪时代的大幕开始徐徐落下。
秘
初荷和本杰明回到家的时候,薛怀安前脚才跨进家门。
他看见这对推门而入的少年男女,脸上都挂着笑意,似乎刚刚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橘金色的夕阳披在两人身上,竟是夺不去这样年轻生命的半分光华,直叫人感叹好一双与日月同辉的璧人。
他不知道为何叹了口气,很轻,带着疲惫。
忽然就觉得疲惫,看见这样的青春,只觉得自己老,二十四岁,很老了吧。
但是薛怀安从来不是一个会长吁短叹的人,在下一刻,他已经瘫倒在院中青竹躺椅上,耍赖地喊:“又饿又累没人管,人生之痛苦莫过于此。”
初荷笑着瞅他一眼,挽起袖子转身向厨房走去,快到门口回身递了一个眼色给本杰明。
本杰明会意,进屋搬个小竹墩,往那个在半死不活藤萝下乘凉的半死不活的人身边一放,一屁股坐下,笑嘻嘻地问:“壮,今天很辛苦吧?”
“是啊,要是再这样熬下去,哪里还有资本叫‘壮’。”
“没关系,本来你也没有那资本,上帝说,人不该贪图他没有的东西。”本杰明满怀诚意地安慰道。
“笨,你确定这是上帝说的吗?”
本杰明无辜地一摊手,道:“哦,壮,这要问了上帝才知道。”
薛怀安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摸本杰明的脑袋,说:“笨,你要是能再聪明一些,倒真是像牛顿教授。”
本杰明挑眉反问:“牛顿教授很聪明吗?我怎么没有觉得,他经常会忘记把东西到底藏在哪只袜子里。”
这让薛怀安想起自己在牛顿教授身边时的趣事,笑意更深,道:“是啊,的确是这样,但也的确很聪明。”
“我说壮,初荷说你很了不起,破了很多案子,给我讲讲吧。”本杰明一脸崇拜地说。
薛怀安见离吃饭还有一会儿,想了想,挑一个有趣的盗窃案讲了,不想历来手脚麻利的初荷这饭还是没有做好,本杰明却听上了瘾,扯住他又问东问西,朝西首的小厢房一指,道:“听说原来住那里的女孩子昨天死了,是真的吗?初荷说今儿要打扫出来给我住呢,壮,这个案子也是你负责的吧,给我也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