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枪》 作者:夏生》第40/48页


  本杰明和初荷将拜帖递给门房,等了很久才有迎客的伙计出来引路,两人跟着伙计一路走过不少大大小小的仓库和院落,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声越来越清晰。本杰明终于忍不住问道:“请问,这是什么机器在响?”
  “我们这儿很多机器都在响,你说哪一个声音?”迎客伙计问道。
  “就是最远传来的那个最低沉的声音。”
  “哦,那是纽可门蒸汽机。”
  伙计声音平淡,初荷却只觉耳中“轰”地一炸,那机器的轰鸣仿佛骤然放大了数倍,一下一下撞击在她兴奋难平的心上。刹那间,少女忘却了礼数,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向着声音的方向而去。
  纽可门蒸汽机,科学的巨怪,技术的魔兽,你在前面吗?
  初荷记得第一次看见纽可门蒸汽机的图画是在六岁,画中那钢铁的巨臂和砖石的身躯被极细致的墨笔勾勒出一种奇异的冷静味道。年幼的她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拿着那画片横看竖看研究个不停。于是父亲把她抱到膝上,指着图画道:“这是蒸汽机,别看它不是活物,却能使用水蒸气产生的力量,像牲口一样为我们干活儿。在英国,人们用它从矿井中抽水。你知道吗,因为有了这东西,也许以后整个世界都会变得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们人啊,自己的力气有限,一直在寻找有什么法子能驱使更有力气的东西为我们干活儿,比如牛啊,马啊。现在,我们终于找到比它们都有力气的东西,而且永远也不会累。”
  “它有多大的力气?”
  “现在是一两匹马的力气,之后会是三四匹,将来总有一天会是……”
  父亲未说完,就被怀中的小丫头抢了话:“会不会有一万匹那么多?”
  年幼的初荷说“一万”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神圣的光,那是她世界里最大的数字。
  “会,会像《西游记》里巨灵神那么有力气。”父亲给出笃定的回答,笑容从唇角温柔漫开。
  初荷不觉神往,望着图画道:“好想看看真的蒸汽机啊。”
  “这有何难,等将来你长大了,咱们全家去英国看看真的蒸汽机。”
  小时候,觉得长大是那么遥远的事,连带着看一看真的蒸汽机也变成遥不可及的一个许诺。不想冷不防,一台蒸汽机就要出现在眼前,可一家人却只剩一个,命运还真是不可捉摸。初荷这样想着,于疾走中叹了口气,步子不自觉地又慢了下来。
  即便走得慢了,七八步之后转过一个拐角,那钢铁巨怪还是出现在了眼前。整台机器有三层楼那么高,被粗大的木梁架在大约相距二十尺的两堵砖墙之间,其中一侧的高墙上固定有铁轴,轴上是可以上下转动的木质机械臂。机械臂通过联动装置和两人高的汽缸相连,汽缸又和地面上小屋子一般大小的半球状锅炉连接,锅炉中燃烧着的熊熊烈火让这颗机械的心脏充满力量。
  祁天和三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正在蒸汽机旁谈着什么,机器的轰鸣盖住了几人的声音,但看着祁天对机器指指点点的模样,似乎是正在为那三个男子讲解着蒸汽机。隐约传来的“汽缸”“做功”等术语让初荷忍不住又往前凑近几步,想听上一听。祁天似有所觉,侧头瞟了她一眼,先是一愣,随即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对她露出犹如老友相遇般的微笑,然后继续道:“这台蒸汽机每分钟蒸汽可推动活塞上下运动十六次,每次可以将大约一百斤的水提升一百四十尺,也就是说,六百多尺深的矿井一分钟之内便可以被抽走四百斤左右的水,所以,有了这么一台机器,就不必为矿井的抽水问题发愁了。”
  “嗯,这机器的确不错,可是也实在太贵。矿井用人力抽水虽然效率低,但就算雇用一百个苦力,也只是这机器十分之一的价格。”其中一个戴斗笠的男子说。
  祁天笑了笑,道:“自然,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苦力。但矿井的情形却很独特,就算雇了一百个苦力,也无法全部用到抽水工作上,具体的我也不解释了,想来三位并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矿山吧,这台机器似乎并不适合三位。”
  三个男子闻得祁天此言,脸上俱是现出窘色,其中一个欲要再多辩解几句,另一个却以眼色阻止了他,道:“让祁老板见笑了,我等确实过去未曾经营过矿山营生。之所以说我们有一座矿山,只是因为我们临行前的确有要买一座矿山的打算,这才想来看看西人的蒸汽机。”
  这个解释听来很是牵强,连初荷都觉得不可信,祁天却只是温和地微笑,仿佛全盘相信的模样,道:“未雨绸缪自然是对的,那这样吧,几位要是以后想买蒸汽机,尽管来我们祁氏的商行,今日在下有客,就不多陪了。”
  三个男子见状,就坡下驴向祁天告辞,转身离开时恰与初荷打了个照面。初荷这才看清,为首的是个形貌颇为贵气的年轻男子,她刚想闪身让路,就听年轻男子身后一人低低呵斥了一句:“闪开。”
  刹那间,初荷如遭雷击般僵立当中,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说话之人,仿佛要用眼光将那人身上挖出个洞来一般。那人被看得很是不悦,又呵斥了一句:“看什么看,闪开。”
  初荷仍是僵在原地动也未动,为首的年轻人见状笑笑,绕过她径自走了。恰在此时,落在后面的本杰明赶了上来,一拉她袖子,道:“跑那么快干什么,事情还不是要我来说,你先等着。”
  本杰明说罢走到祁天面前拱了拱手道:“祁老板,好久不见。”
  尽管本杰明来南明已有数月,可是仍然习惯穿洋服,偏又生得一副漂亮的中国面孔,讲一口不标准的汉话,如今配上中式的拱手礼,可谓如假包换的不中不洋。大约是因为本杰明看上去太过有趣,祁天脸上难掩笑意,拱手还礼道:“朱公子,数月不见,风采更胜从前。”
  本杰明一愣,眨了眨覆着长睫的大眼睛,以略带迷惑的口气道:“不可能吧,我没什么变化啊。”
  祁天见此少年仍然一如既往地“呆”,笑意更深,说:“变了,长高了一点儿。”
  本杰明显然未听出祁天话中打趣他的意味,欣然道:“那倒是可能,祁老板真是明察秋毫。”
  祁天忍住笑,问:“不知道朱公子此来有何贵干,难道是新的火枪已经做好,来兑现银子吗?”
  “不是。”本杰明答道,“这次是想和祁老板做一笔赔本买卖,我想用一种新式火枪的图纸换一个学籍文书。”
  祁天长眉一挑,问:“给谁的学籍文书?朱公子你自己用吗?你可知道学籍文书是考生应考时必须出示的文书,要加盖户籍地的知县和知府的官印,你的意思是要我伪造官印?一支枪让我担这么大的风险,你还觉得是赔本买卖,我看是我赔本吧。”
  “私卖枪支和伪造官印哪一个不是担风险的?祁老板既然枪都敢贩卖,怎么会害怕这一点儿风险。”本杰明装出一副老江湖的腔调说,随即掏出一张图纸递到祁天面前,问,“祁老板看看,这个样式的火枪值不值得冒险。”
  祁天接过图纸细瞧了一会儿,抬眼看向本杰明,藏在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神色不明:“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后膛装弹式燧发枪。这种东西想法好,却不实用,漏气的问题不好解决,你确定可以超过我这一支吗?”祁天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支精致的手枪,在本杰明面前晃了晃,又揣了回去。
  本杰明于造枪术一窍不通,全部知识只是来时初荷让他临时抱佛脚背记的,而这世上的火枪五花八门,款式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这么看一眼,他原是根本无法辨认出祁天那支是什么枪,更别说品评比较,可偏巧祁天这一支是安妮女王式手枪,本杰明在英国曾见人使用过,于是以笃定的口气答道:“我当是什么,不过是一支枪膛可以前旋的‘安妮女王’,虽说这也勉强算是后装弹,但是和我这个卡榫的设计却不可比。”
  祁天微露赞许之色,似乎是认可了本杰明这认枪的本事,道:“大凡铁匠都能造剑,可唯有大铸剑师才能锻出千古名剑。造枪也是如此,构想再好,还要看制造技术是否高妙,我信你,因为你过去造的枪从未叫我失望。你那文书何时要,写谁人的名字?”
  “三日后,名字是夏楚河,楚河汉界的‘楚河’,是个男学生,福建惠安人士。”

后台偶遇

  本杰明这厢和祁天达成了协议,带着邀功之色回头去看初荷,却见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地递上一张字条。只见字条上以炭笔潦草地写着:“马上问祁天刚才那三人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本杰明不明所以,但他从未见过神色这般仓皇的初荷,只觉一定事关重大,转头便问祁天:“请问,刚才那三个来看蒸汽机的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那三人是清人,大约是不想引人注目,辫子都藏在斗笠里。至于从哪里来的,这位姑娘到底想问什么?”祁天转而对初荷说。
  本杰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下去,只得又望向初荷。初荷顾不上祁天探究的眼光,拿出纸来写道:“为什么其中一个人说话声音那么特别,就是叫我闪开的那人?”
  “特别?”祁天看向初荷,并未回答,似是在等待她的解释。
  初荷口不能言,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声音的“特别”之处,那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可是音调却又多了分什么,与寻常听到的男子声音略有不同。她一生中还听过一次类似这样的声音,而声音的主人杀了她全家。
  祁天等了一会儿,但见朱少爷的这位哑巴丫鬟神情又急又慌,掏出炭笔在小本上写了什么却又画去,似乎无法找到恰当的形容词,看上去忙乱得让人心生怜爱,终于答道:“那里面的确有个人声音稍稍有些不同寻常,我猜,那八成是个阉人。”
  “阉人是什么人?”本杰明追问了一句。
  祁天看着这对古怪主仆,无奈笑笑,道:“阉人就是被去了命根子的男人。”“命根子又是什么?”本杰明继续问道,脸上迷茫之色更盛,又回头问了初荷一声,“初荷,你可懂了?”
  初荷是家人捧在手心的独女,又在年幼时遭了灭门之灾,被薛怀安这么个年轻锦衣卫收养,自然从来没有人正面给她讲过这些男女之事,加之平日里她只看理数一类的书籍,闲暇时则一心研究造枪术和锻炼身体,故而听得半懂不懂,便也摇了摇头。
  祁天能明白本杰明大约是汉话还不够好,不懂“命根子”这样的俚语意指何物,但眼前这个小丫头看上去却是十四五岁年纪,已到了及笄待嫁之龄,更何况看这主仆二人关系,说不定还是个通房丫鬟,怎生连这个都不懂?当下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故作纯真,便又多看了她几眼。
  这一细瞧,才发觉这小姑娘除去容貌秀致之外,眼中更是有种精灵明澈的光彩,人虽小,却已气质非常,即便是站在容貌如此漂亮出众的本杰明身旁,也不能掩其光华。只是她神情的确是一派懵懂之色,难不成当真是未听懂?
  就算是祁天这样的老江湖,要在如此一对琼花玉树般的少年男女面前解释这事,也觉得颇有些头疼,斟酌一番后才道:“阉人是皇宫里的人。男人去宫里当差,宫中人为了好管束他们,便会将他们身上一个地方割去,从此不能生儿育女,我这么说你们两个懂了吗?”
  “懂了。”本杰明点点头,却是并未显出尴尬之色。祁天本担心他还要追问诸如“割去的是什么地方”这般难答的问题,却不知本杰明头脑简单,根本不是个会追根究底的性子,一点儿也没有追问的意思。祁天于是转而问初荷:“你还有要问的吗?”
  初荷的反应亦在祁天意料之外,她脸上不见任何扭捏之色,那骤然解惑的神情简直犹如新学到一个数理知识一般,人也不再是方才那般惶急的模样,眼帘半垂,不知道在心中做何打算。少顷才又写了一句问话:“除去这种人,寻常人说话可会是那样的嗓音?”
  祁天瞧瞧初荷的本子,摇摇头道:“这我不知道,世界这么大,嗓音可谓各式各样。姑娘问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方便的话说来听听,说不定在下能帮得上忙。”
  初荷却只是摇头谢过,不再追问。
  随后几天,初荷继续去各家书院应考,直到第四天上午,本杰明果然收到了伪造的学籍文书,不论纸张和印信都看不出什么破绽。第二日,初荷拿了文书换上男装,便去最后一家西湖书院应考。
  之后几日,之前各家的考试结果陆续出来,初荷全都名落孙山。本杰明看了替她着急:“初荷,要不然我们再去考一些别的小书院吧?”
  初荷却是一脸笃定,静等最后一家西湖书院的结果。
  西湖书院发榜那天,本杰明陪着初荷又去看榜,走到那张贴在墙上的大红纸前,本杰明忽然心虚起来,一拽初荷胳臂,说:“我替你看,我替你看。”
  初荷笑着甩开他的手,指着榜上第三名的位置给他瞧。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夏楚河”三个字。
  初荷算算从离开泉州到发榜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便准备打点行装回去,但恰巧西湖书院发榜当天叶莺莺从泉州回来,初荷寻思一见着主人家就离开总是有些不礼貌,便多留了一日。
  第二日一早,初荷去拜别叶莺莺,那封已经写好的感谢信还没拿出手,就见一个丫鬟领着个店伙计打扮的人匆匆走进来。
  那人向叶莺莺行过礼,道:“叶老板,我是泉州德茂的伙计孙山,这是我们少东家让快马加鞭赶着送来给您和夏初荷姑娘的信。”
  初荷一听这信还和自己有关,心下有些奇怪,抬眼去看正在读信的叶莺莺,但见她神色一点点暗沉下去,眼睛扫到信尾的时候,定了定,似乎有刹那犹豫,才抬起眼睛,将信递到初荷面前,道:“初荷你还是自己看看吧,我觉得你全部知情比较好,薛三儿这回有麻烦了。”
  初荷心头一紧,接过去读起来,只听叶莺莺的声音在耳边响着:“那崔执把事情捅得很大,再加上薛三儿是锦衣卫总旗,这案子泉州府衙门不能管,估摸很快就要送来帝都的刑部。不过这样也好,我和宁霜在帝都还算认得些人物,何况傅冲也牵连其中一并被收押,宁霜她爹定不会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婿出事,到时候一定有斡旋的余地,你不要太担心就是了。”
  初荷读完信,只觉脑袋发涨,再听见叶莺莺说起“刑部”这样高高在上的名字,更觉似有大石压在胸口,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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